“1959年6月的清晨，這條岔路口還是泥巴路嗎？”陳毅一手扶著車門，一手撐著竹棍，半開玩笑地問司機。話音落下，他把目光投向不遠處連綿的丘陵，像是在確認童年記憶是否還在。

汽車剛駛進樂至縣境，他便讓車速慢下來。山丘起伏、稻田連片，正是小滿時節(jié)，田里水光一片，遠處的芭蕉葉在風里撲簌作響，陳毅看得入神。身旁37歲的張茜拿著筆記本，記錄路面情況和沿途村莊的布點——這是她給自己加的“秘書任務”。

這趟回鄉(xiāng)不止是探親。前一年大躍進的風刮得太猛，四川不少縣的規(guī)劃一時過火。陳毅擔心家鄉(xiāng)在熱潮中走偏路，所以特意抽空“走一趟實地”。外人看來，這是元帥返鄉(xiāng)，排場必大；可車里只有兩名衛(wèi)士、一位隨行醫(yī)生，行李箱里不過幾件換洗衣物。張茜仍舊一身藍灰色中山裝，衣領處用別針固定，袖口洗得發(fā)白，卻滲出一種利落的氣度。

中午抵達縣城，縣委早已張羅了土灶火鍋與合水胭脂肉。按老規(guī)矩男女分桌，陳毅坐在堂屋左首。菜一上，老鄉(xiāng)們爭著給他夾辣子兔，熱情得很。張茜從另外一桌起身，悄悄到了陳毅身后，“醫(yī)生叮囑過，膽固醇高的先少吃。”陳毅皺眉又笑，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聽組織，少來點！”這一抑一揚，可謂夫妻間的默契。

飯后匯報會移到縣委小禮堂。邱姓書記展開幾張手繪圖，講“十萬畝桑園”、“萬噸鋼”以及水庫梯次開發(fā)。陳毅靜靜聽完，沒有用軍人常帶的教練腔訓人，只慢聲說：“路要一步步走，先把蠶繭賣出好價，才談得上煉鋼?！鼻駮浤樕患t，還是點頭。張茜在旁邊補充：“交通若不解決，桑葉再多也出不了山。”一句話點中要害，書記會后直說張夫人“眼光毒”。

夜里，縣文工隊排演的川劇《白蛇傳》在祠堂開鑼。戲臺前掛著汽燈，光亮忽明忽暗。當?shù)貙а萃话l(fā)奇想，把當天白天的座談寫進一段“坡口白”里，陳毅看得大樂，連連鼓掌：“戲里戲外，一樣要有根基！”后來，《陳毅回川》正是據(jù)此場景擴編而成。

第二天一早，陳毅和張茜步行去老宅。巷子窄，兩旁是青瓦木屋，墻根的苔蘚被晨霧打得冒水珠。八十多歲的伯父拄著拐杖迎出來：“阿郎，你終于回來看我咯?！标愐惴畔率终?，雙腿一彎便要下跪，被伯父拉?。骸爱斄嗽獛涍€是我侄兒?！边@一幕，讓圍觀的鄰里小聲感嘆“還是鄉(xiāng)親親”。張茜站在旁邊，幫長輩扶凳、泡茶，動作嫻熟。旭日斜照，她額前幾縷碎發(fā)，被汗水黏在太陽穴，卻不顯狼狽。

午后走訪小學，校舍是五年前他捐款修的，墻上粉筆寫著“務實求知”。校長請他題詞，他揮筆寫下“耕讀并重”四個字。張茜遞上硯臺時悄聲一句：“北歐一些國家正在提倡‘勞動結合課堂’，很像咱們的老辦法?！标愐泓c頭：“等孩子們長大，上外語課就靠你們那套經(jīng)驗?！睂υ捄芏蹋瑓s顯示他對她學識的肯定。

說到外語，張茜在參軍前只是南京鼓樓區(qū)的女學生。后來跑到延安，學習法語、英語，再學俄語。建國以后，周總理挑選“夫人外交”人選，她因能同聲傳譯毛子紅茶配方而被相中。那幾年，陳毅外訪時張茜總在旁側，用標準發(fā)音把四川普通干部的話翻到外賓耳朵里。有人在宴會上悄悄問：“這位是職業(yè)外交官？”陳毅笑答：“元帥夫人，兼職?！?/p>

1959年這次回川，讓樂至縣的干部第一次見識到“夫人能干到這種份上”。調研結束后，陳毅向省委遞了一份三千多字的簡報，核心是“水利配套、交通先行、蠶桑穩(wěn)收”。同一封信里，他給縣里兩點建議：降低煉鐵指令性指標；先修通通縣公路。信上最后一句寫：“此意見張茜亦同。”以夫人署名共識，在當時頗少見，可見二人合作之緊密。

兩個月后，陳毅赴北京主持外交部會議。1963年他在雅加達發(fā)表《亞洲、非洲、拉丁美洲人民團結起來》的著名演講，臺下有記者感嘆：“他的稿子一定出自職業(yè)文秘?！笔聦嵣希醺迨顷愐憧谑?，張茜謄清，再由外交部文件處編號。有人問張茜累不累，她只說一句：“我比戰(zhàn)爭年代輕松多了?！?/p>

1972年1月，陳毅因病醫(yī)治無效。追悼會人山人海，樂至縣專門送來半筐新蠶繭，擺在靈前，算是一種傳承。兩月后，張茜查出乳腺癌。病榻之上，她讓警衛(wèi)把陳毅動亂時期被抄走的手稿一頁頁找回，自己戴著老花鏡逐字謄錄。護士實在看不下去，勸她休息，她回答得平淡：“現(xiàn)在只剩這點事情必須我來做?！?975年，《陳毅詩詞選集》出版，首印兩萬冊，扉頁上標注編者：“張茜”。

很多年后，樂至縣的公路已改成水泥路?？h檔案館里陳列著當年陳毅竹棍、張茜筆記本和那封三千字簡報。工作人員說，游客對竹棍多半只是好奇，而老農(nóng)看完簡報會輕輕點頭：“當初要不是那兩條意見，咱們可能真把田里鐵礦燒成廢石。”

家國敘事常見豪言，但1959年這趟返鄉(xiāng)，給人留下的卻是另一種印象：一位元帥想把家鄉(xiāng)莊稼收好，一位夫人想把數(shù)據(jù)記全，二人都沒有聲勢浩大的儀式，卻用最普通的方式，兌現(xiàn)了對土地與人民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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