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0月】“櫻兒，我真的只想同你說一句話。”病房里，梁宗岱抬手卻抓不到空氣，指尖顫抖。護工偷偷搖頭——老太太已經(jīng)回臺灣多年，連電報都拒收，這句哀求終究傳不到她耳邊。

故事要倒回半個世紀。上世紀二十年代，男才女貌的說法在梁宗岱和沉櫻身上原本成立，只是他們各自背著一樁讓人頭疼的包辦或閃婚。梁宗岱的“裸身拒洞房”在北平茶樓里成了段子；沉櫻一手抱著才滿月的女兒，另一手遞出離婚協(xié)議，讓同學們驚掉了下巴。兩人都把第一段婚姻當作束縛，也因此對“自由”二字異常敏感。

1931年秋，杭州一場講座改變了軌跡。梁宗岱口若懸河，談蒲寧也談夏爾，多數(shù)聽眾只覺得風趣，臺下的沉櫻卻捕捉到他翻譯里隱藏的節(jié)制與鋒芒。講座結(jié)束，她遞上自己翻譯的幾頁拉丁詩，“如果有不妥，請賜批注?！蹦峭?，兩個人在西子湖畔邊走邊談，從詩歌談到晚餐的桂花藕，最后連臺階上的落葉都成了意象。情愫就這樣悄悄點燃。

短暫的熱烈之后，他們選擇去日本靜修一年。白天逛書肆、晚上對照辭典啃原典；稿費緊巴，他們照樣笑得開心。巴金后來回憶：“那對夫妻似乎天生就該坐在一起翻書?！辈贿^，日子再美好也擋不住性格摩擦。梁宗岱好酒，酒后夸夸其談；沉櫻嚴謹，受不了一句空話。好友提醒：“梁教授，別讓酒杯里漂進沙子?！彼笮?，并沒放在心上。

1936年，婚禮在天津低調(diào)舉行。沉櫻辭職相夫，又生下第二個女兒。外人眼里，這家人詩書滿屋，其實暗流已現(xiàn)。梁宗岱回故里料理父喪，偶遇越劇名伶甘少蘇。臺上水袖輕甩，臺下書生已心動。為了“贖身”，他籌了三萬，甚至登報宣布婚訊，自覺才子佳人本就該如此。那一年，沉櫻挺著七個月的孕肚，看見報紙標題，放下剪報就收拾行李：“上海不留我，我留上海做什么？”

母子三人擠進臺灣租屋，生活緊張得像繃緊的弦。教書、改卷、深夜對著油燈翻譯，稿紙上墨跡斑駁，她卻從不抱怨。朋友勸她復婚以減輕壓力，她只回一句：“我怕麻煩，不怕窮?！辈坏貌徽f，這股倔勁救了她——幾年后，《包法利夫人》《呼嘯山莊》的中譯本相繼出版，版稅足夠讓三個孩子讀完大學。

梁宗岱這邊，風光沒維持多久?？箲?zhàn)全面爆發(fā)，南北漂泊、職位不穩(wěn)，甘少蘇因病淡出舞臺，才子佳人的劇本迅速翻篇。進入晚年，他最常提的是“家”，可在子女那里，他沒有多少話語權(quán)。大女兒思薇探病時聽見父親嘆氣：“你弟弟怎么還是不肯見我？”她沉默片刻，輕聲答：“他記得母親搬家的那個夜晚?！?/p>

1982年春，沉櫻終于決定回大陸處理出版事務。飛機降落廣州，文化局有人建議她順路探望梁宗岱。她淡淡一句：“行程已滿，不必安排?！毕鞯奖本?，梁宗岱臥床整理句子，想寫一封道歉信，寫到“悔”字卻停筆，手指僵在紙上。醫(yī)生搖頭：脈象虛弱，恐怕?lián)尾贿^年關(guān)。

人們難免唏噓：當年的“天作之合”為何走到絕路？緣由并不玄妙——自由與責任原本是一枚硬幣的兩面，若只盯著自己的欲望，那面刻著責任的圖案遲早模糊。試想一下，一個連續(xù)背棄婚誓的人，要怎樣讓對方相信“最后一面”不是新的自我感動？

1983年初，沉櫻在臺北整理譯稿，接到北大出版社的邀請，希望她為《梁宗岱譯詩集》作序。她翻開樣書，眉頭輕蹙，最終寫下八個字：“斯人已矣，與我無關(guān)”。序文空缺，出版社只好作罷。幾個月后，梁宗岱病逝，訃告寄往臺灣，沉櫻未回信。這也是她給自己、給孩子留的最后一道防線。

有人說，梁宗岱畢竟是學界奇才，不應用私德全盤否定。話沒錯，可感情從來不是論文，不能靠參考文獻彌補缺頁。沉櫻選擇“永生不再相見”，在外人看來冷酷，在她卻是必要的自救。她明白，原諒容易，忘記很難；與其在病房匆匆握手，不如保持那份決絕，讓往事永遠停在記憶的門外。

這段婚姻留下的教訓并不復雜：天賦、才華、浪漫都抵不過人品的坍塌。一句輕率的諾言，也許要用一輩子的沉默來償還。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