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2月11日凌晨兩點，南寧郊外的機務(wù)站燈火通明。汽油味、泥土味、還有戰(zhàn)士們身上汗水味混在一起，格外刺鼻。吳忠披著軍大衣站在滑油桶旁，瞇眼望向漆黑的北方山脈。空氣濕冷，他卻一句“抓緊裝載”把勤務(wù)兵嚇得一個激靈。再過兩個小時，坦克營的先遣分隊就要出發(fā)，這是他抵達兩天后下的第一道死命令，步子邁得極快，也預(yù)示著他對這場戰(zhàn)斗的急切。

四天前，他還在廣州軍區(qū)機關(guān)的會議室里與參謀們爭論行軍路線。半張舊地圖鋪在桌面，密密麻麻的紅藍箭頭像毛細血管一樣蔓延。吳忠思路清晰，卻不急著拍板，偶爾沉默半分鐘，再突然抬頭反問一句：“這一段高程曲線，海拔落差多少？”語氣不重，參謀們卻立刻低頭翻資料。就在這樣的推敲里，“從最險處切入、避開越軍正面防御”被逐漸完善。

同事們都知道，他對越南了如指掌。1964年北部灣事件后，他跟隨軍事代表團在越北蹲了整兩個月。滾燙的榴彈碎片、翻騰的紅土路、村莊里急促的雞鳴——那些印象，一直留在心底。幫過對方，卻換來邊境接連不斷的槍響和炮火，這反差讓吳忠從廣西巡察歸來后，在軍區(qū)機關(guān)的匯報會上脫口而出一句：“理很重要，但拳頭得讓對面看得懂?！迸_下干部默不作聲，眼神發(fā)亮。

12月中旬，許世友從北京帶回正式作戰(zhàn)任務(wù)。會議結(jié)束，幾位副司令圍在地圖前，氣氛凝滯。高平省地形被放大，山嶺、石灰?guī)r、狹窄土路交錯，一眼望去全是深綠色陰影——對機械化部隊極不友好。吳忠偏偏要主攻這個方向，而且要把上百輛坦克硬塞進“牛車道”。有人擔心損失大，他卻輕輕敲桌，“敵人也以為我們過不去，這，恰恰是機會。”短短一句，許世友咧嘴笑了。

訓(xùn)練階段異常緊湊。為了驗證“步坦綁繩協(xié)同”，他先讓偵察排在山梁上拉鐵索，再把一輛59式坦克當作試驗品。冬雨連綿，泥巴滑得像肥皂，步兵摔倒一次又一次。第三天下午，終于有人成功一路“吊”著坦克翻過山坳，戰(zhàn)士們圍著那人起哄。吳忠沒有表揚，只說：“真正的考驗在火線上，別高興太早?！甭曇舨桓?，卻讓周圍瞬間安靜。

1979年1月20日，中午十二點整。南寧前指里傳來軍委電報。政工參謀雙手奉上，許世友掀開信封，眉毛幾乎同時豎起——“免去吳忠廣州軍區(qū)副司令員職務(wù)”。幾個參謀面面相覷，空氣像被凍住。許世友火氣上來，瞪著電報喃喃：“臨戰(zhàn)換將？誰來扛？”他揚聲吩咐：“這紙先擱抽屜，下不下發(fā)，等我回話?！闭Z調(diào)平靜，卻透著一股決絕。

命令被暫扣，可紙終歸包不住火。兩天后，消息還是傳到了南集團野戰(zhàn)指揮所。有人勸吳忠回廣州“先把事情說清”，也有人暗暗揣測新主帥會是誰。夜里十一點，他站在帳篷口抽煙，煙頭一點一滅。副官小心問：“首長，打算？”他只回兩個字：“繼續(xù)?！焙唵蔚綗o從辯駁。

此時距離戰(zhàn)役發(fā)起僅剩十三天。吳忠依舊按部就班：白天檢查炮兵標圖，晚上審核后勤補給。誰都看不出他被免的壓力，只是夜深了，常能聽見帳篷里拉拉鏈的聲音，那是他在隨身小本上記思路。第三夜，他寫下八個字：“個人再大，大不過戰(zhàn)”。這句話后來被整理入戰(zhàn)例匯編，參謀們說看得人心里發(fā)燙。

2月17日凌晨3點，炮聲在山谷回蕩，南集團打響。先頭坦克車長打開艙蓋，望向后座。薄霧中，繩索在步兵腰間晃來晃去，像一串串命運的紐帶。越軍完全沒想到中方主突會選這條路，前線炮組甚至誤把中國坦克當成友軍，遲滯了射擊窗口。吳忠在山坡指揮所握著望遠鏡，時間指針撥到5：45，比許世友給的“三小時”整整提前一刻鐘，坦克群已越過第一目標線。

上午十點，一條山溪忽然暴漲——越軍炸開了上游小水庫，企圖截斷裝甲道路。塵土、木屑、水浪形成巨幕，跟隨車隊的步兵瞬間被沖散?，F(xiàn)場亂成一團。吳忠發(fā)出兩道指令：第一，已過河的坦克直插高平，不許回頭；第二，就地組建工兵搶修隊，申請增援。他知道，若回撤或停頓三小時，所有謀劃都會前功盡棄。

增援工兵連下午趕到，邊修邊架索道。吳忠端著望遠鏡來回踱步，副官遞上地圖，他抬手擋?。骸暗嚷吠嗽僬??！毖凵窨淘谶h處山口，那里的炮聲越拉越近。有人說他賭，可在這種節(jié)骨眼，他寧可賭節(jié)奏，也不愿賭命令拖拉。六小時后，道路修復(fù)，步坦再度咬合，一路向南。

2月21日凌晨，南集團抵高平城外，而北集團因為山區(qū)阻擊尚未到位。廣州軍區(qū)前指來電，要求南、北集團會合后統(tǒng)一火力。電報通篇沒有提到“吳忠”，指揮權(quán)變得模糊。參謀遞電報時，內(nèi)心忐忑。吳忠低頭看完，就把電報折好放左胸口，沒說一句話。夜色濃，帳篷里只有沙盤上微弱的馬燈光。

又一個不眠夜。天快亮?xí)r，他在筆記本寫下短句：“當以黨性參戰(zhàn)”。隨后召集旅團長，強調(diào)三個字：“盯時機”。中午，前哨偵察報告高平外側(cè)防御已現(xiàn)松動，城里炮聲稀疏。吳忠抓緊電話直接找許世友，通話僅一分鐘。許世友沉聲一句：“南集團仍由你指揮?！痹捯袈涞?，吳忠把聽筒放下，一場決戰(zhàn)蓄勢待發(fā)。

24日下午，炮兵群齊射，城南火光連成火龍。七個小時后，高平戰(zhàn)斗結(jié)束。南集團壓制火力，步坦協(xié)同破城，拿下越軍指揮部。戰(zhàn)后統(tǒng)計，南集團斬獲敵有生力量近萬人，俘獲大批器材，完成戰(zhàn)略突擊。作戰(zhàn)結(jié)束那夜，許世友發(fā)來電報，只一個詞：“好”。

3月5日，撤軍命令下達。回撤途中越軍不斷襲擾，企圖借地形擊潰尾梯。吳忠事先布置“回馬槍”，用反擊小分隊反復(fù)撕咬，在隆安、越棋兩地留下數(shù)處焦土。16日，全軍安全越過邊境。山腳下，吳忠最后一個踏上中國領(lǐng)土，回頭望一眼煙塵滾滾的遠方，什么也沒說。

彼時，免職文件仍停留在北京軍委檔案柜。直到1980年1月，軍委才正式公布“免職時間調(diào)整”的結(jié)論；再到1987年6月，專案組宣布“未發(fā)現(xiàn)問題”。吳忠笑著把那紙結(jié)論折好，夾進寫稿本，說：“歷史自己會說話。”

離職后，他以驚人的毅力撰寫回憶錄，習(xí)慣每天凌晨四點起床，在書桌前寫到天亮。偶爾有舊日部下登門，他會掏出那本筆記本，指著小小一行字：“個人再大，也大不過戰(zhàn)?！闭f完便哈哈一笑，轉(zhuǎn)身燒水煮茶，往事沉在杯底，再不起波瀾。

吳忠用行動詮釋了什么叫“人在陣地在”，也讓“臨陣免職”這一幕，從潛在的混亂變成了一段并肩連心的佳話。南寧野戰(zhàn)指揮所的那張小木桌至今被軍史館收藏，上面還殘留當年的鉛筆壓痕——證明那場決斷無比艱難，卻也擲地生根。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