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初夏的一個清晨，長江上一陣薄霧。專列靠岸前，毛主席站在車廂門口，遠望云陽兩岸的灰黃山坡，忽而側(cè)頭問身旁的李井泉一句：“云陽縣的縣委書記是個禿頭嗎？”列車里頓時安靜下來，只剩江水拍岸的聲音。李井泉心里一緊，忙答：“不是。”毛主席只是輕輕點頭，話鋒到此戛然而止。

從外人看，主席似乎隨口一問；在熟悉他脾氣的李井泉聽來，卻是另一番意味。山坡光禿，黃土裸露，遠遠望去猶如無發(fā)之首，這才是那句調(diào)侃的真正落點。李井泉理解了，卻沒有再追問，只默默記下這份囑托。

李井泉并非等閑之輩。1909年生于江西臨川，貧寒農(nóng)家的兒子卻自幼愛讀書。十七歲那年，他從省立二師走入歷史風(fēng)雨：南昌起義槍聲一響，他跟隨四百多位同鄉(xiāng)青年投筆從戎。之后的十年間，他在東江、在井岡山、在贛南、在川北，輾轉(zhuǎn)多地，角色從機關(guān)文書到軍隊政委頻頻更迭，卻始終沒有離開“紅色”二字。

1930年，李井泉第一次見到毛澤東。那天，他帶著東江特委密信，跋涉千里趕到紅四軍駐地。密信呈上后，毛澤東掃了一眼這位年輕人，眼神停了片刻，說：“留下吧，你書生氣重，做政治工作比拿槍沖鋒更合適?！币痪湓?，改變了李井泉的軌跡，也讓他日后有了“毛派干將”的名聲。

與張國燾那段波折，給李井泉留下深刻教訓(xùn)。長征途中，因為批評張國燾的宗派做派，他被貶去紅軍大學(xué)當(dāng)教員。后來靠在山城堡戰(zhàn)役里的硬仗才重新進入主力序列。歷史就是這樣，磕磕碰碰，卻也在磨礪意志。抗戰(zhàn)與解放戰(zhàn)爭接踵而至，李井泉先后擔(dān)任八路軍120師358旅政委、晉綏軍區(qū)政委、第20兵團政委，在西北高原和呂梁山間摸爬滾打，積攢起日后治理大西南的底氣。

1949年底，西南解放。毛主席考慮再三，決定讓李井泉坐鎮(zhèn)巴蜀。川西行署主任、省政府主席、省軍區(qū)第一政委，這一串頭銜落到他肩上時，他才四十出頭。外人只看光環(huán)，少有人知道四川當(dāng)時殘余土匪橫行、災(zāi)荒連年、交通閉塞，幾乎是共和國最難啃的硬骨頭之一。

執(zhí)政后的李井泉依舊保留行伍作風(fēng)，說干就干。治匪、修渠、建路、興學(xué)，步步抓得緊。1958年成都會議期間，毛主席親臨，李井泉陪同。在資陽、內(nèi)江一帶，主席屢屢“開小差”深入農(nóng)家。一次在隆昌，下車后找不到像樣車輛，只剩一輛破舊小轎車和一輛拉煤卡車。眾人正尷尬，毛主席揮手：“快上嘛！”不論臟和破。同行干部在車斗里顛簸，煤灰撲面，卻也在那天看見了主席調(diào)研的急切。

這些插曲，讓李井泉明白：統(tǒng)治一省，不能光坐辦公室。于是，他經(jīng)常身披雨衣、腳穿解放鞋，跑遍川北川南。老百姓私下嘀咕：“這個第一書記，咋跟游擊隊長一樣？”正因這股子勁頭，毛主席對他格外信任。

回到1962年那次長江之行。云陽縣，三峽腹地，山高坡陡。多年的無序砍伐讓山體赤裸，遇暴雨便黃水滾滾。毛主席說一句“禿頭書記”，并非真要問干部的發(fā)型，而是借此提醒：水土流失，事關(guān)民生。李井泉會意，當(dāng)年秋天就在省委會議上提出長江防護林計劃。討論一開始，氣氛冷清，畢竟財政緊張。李井泉把煙一摔：“如果再不種樹，哪天洪波沖下來，怕是要沖到重慶城頭！”一句話，拍板。

植樹需要人，需要錢，更需要耐心。為籌勞力，他動員機關(guān)干部“下山頭”。為解資金缺口，他向西南局薦言，把木材銷售收入滾動投入綠化。有人暗地里說他“急功近利”，也有人懷疑能否見效。三年后，云陽江邊第一條防護林帶成形，再過五年，新栽幼樹已連成片。站在縣城碼頭抬眼望，兩岸青色蜿蜒，那種生機，與當(dāng)年光禿畫面判若兩地。

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還在度過三年困難時期。四川要糧要工業(yè)，要支援全國，卻仍抽出力量做山地綠化，談何容易。李井泉能頂住壓力，既因其經(jīng)歷了長征深知“缺樹之苦”，也因他明了毛主席的用意。云陽只是突破口，隨后，涪陵、萬縣、忠縣相繼跟進，一條條綠色長廊在峽江縱深鋪開。

“下次主席再來，看到的是青山。”李井泉曾對秘書這樣說?？上v史沒有安排那一程回訪。盡管如此，長江云陽段的成造林面積到七十年代末已超四十萬畝，洪峰含沙量明顯下降。當(dāng)?shù)乩蠞O民說，過去打魚得先撈泥，如今張網(wǎng)就見魚影，差別就寫在江面上。

李井泉與毛主席的交往，并非只停留在調(diào)侃與囑托。1954年，北京突降大雪，主席約他夜談國防工業(yè)布局。談到三線建設(shè)，毛主席問：“西南山溝多，能不能藏得住機器？”李井泉答得干脆：“樹多山厚，風(fēng)吹不動?！逼鋵嵞菚r川中還是光坡比綠嶺多，他說完心里也咯噔一下：若不抓緊栽樹，這句話就要落空。云陽綠化，某種意義也算在兌現(xiàn)那句承諾。

李井泉后來的政治遭際，眾所周知?？蔁o論風(fēng)云幾度，他對巴蜀山水的那份執(zhí)念沒變。1976年離開領(lǐng)導(dǎo)崗位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批示把“長江防護林”專項經(jīng)費列入四川計劃內(nèi)固定支出，哪怕額度不大，也不許隨意挪用。文件存檔時，他在旁邊寫了四個字：水長山青。

今天坐船過云陽，江風(fēng)仍舊，自然景觀卻早已不是當(dāng)初的“禿頭”。那些挺立的楠木、欒樹、柏樹，沉默不語，卻記錄了六十年前那句看似隨口的問話。毛主席的幽默、李井泉的執(zhí)行，兩條線在山坡上交匯，留下了最樸素的注腳：一句話，足以改變一座城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