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shí)關(guān)聯(lián)
2015年深秋,我被叫到鎮(zhèn)政府。
會議室的門推開那一刻,我愣住了。
對面站著個穿灰色西裝的女人,四十來歲,氣質(zhì)干練。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眼眶突然紅了。
“周建國,你……還記得我不?”
我渾身一震。這聲音,這語氣……我使勁端詳她的臉,總覺得在哪見過,可怎么也想不起來。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洗得發(fā)白,邊角都磨出了毛邊。
我腦子“嗡”地一聲響。
這塊手絹,是我1989年高考后給她的。那時候我把攢了兩個月的四塊錢包在里面,讓她去省城的路上買點(diǎn)好吃的。
“是你……林小月?”
她點(diǎn)點(diǎn)頭,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
二十六年了,當(dāng)年那個餓肚子的女同學(xué),如今成了鎮(zhèn)上的書記。而我,成了她手底下的貧困戶。
她看著我一瘸一拐的腿,哭著問:“周建國,你這些年……到底經(jīng)歷了啥?”
這一切,還得從1988年的那個饅頭說起。
![]()
01
1988年,我十六歲,在縣第一中學(xué)讀高二。
那時候日子苦,但大家都苦,也就不覺得有啥。我家在龍山鎮(zhèn)下面的周家溝村,離縣城有四里山路,中間還要翻兩道溝。每天天不亮就得起來趕路,踩著露水走到學(xué)校,褲腿能濕半截。
學(xué)校食堂的飯我吃不起。一份炒土豆絲兩毛錢,一碗稀飯五分錢,一天下來少說也得三四毛。我爹在地里刨一天,也就掙個塊把錢。所以我每天就揣兩個我娘蒸的雜面饅頭,高粱面摻苞谷面,硬得能砸死狗,但扛餓。
我們班有四十多個人,大多是農(nóng)村來的。但要說最窮的,還得是林小月。
林小月坐在我斜后方,靠窗戶的位置。她長得眉眼清秀,皮膚白凈,在我們這群黑黢黢的農(nóng)村娃里頭顯得格外扎眼。她話不多,下課也不跟人扎堆聊天,就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看書。
我注意到一件事——她從來不吃午飯。
每到中午,別人都去食堂或者在教室里吃東西,她就說去上廁所,要么說去操場轉(zhuǎn)轉(zhuǎn)。有一回,我啃饅頭的時候偷偷瞄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手里捧著本書,眼睛卻直愣愣地盯著前排同學(xué)桌上的飯盒。
那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是餓出來的眼神。
真正讓我下定決心的,是那年三月的一個下午。
那天體育課跑八百米,跑到第二圈的時候,我看見林小月步子越來越慢,身子晃晃悠悠的。
“林小月!”前頭有人喊了一聲。
我抬頭一看,她整個人直直地往前栽,臉先著地,摔在煤渣跑道上。
我離她最近,第一個跑過去。把她翻過來的時候,心里“咯噔”一下——她的臉白得嚇人,嘴唇干裂起皮,額頭上全是冷汗。
校醫(yī)來了,一量血壓,說是低血糖。
“早上吃了啥?”校醫(yī)問她。
林小月躺在床上,抿著嘴不吭聲,眼眶紅了一圈,愣是一滴淚都沒掉。
那天放學(xué),我沒走平時的路,而是繞了個遠(yuǎn),跟在林小月后頭。我想知道,她家到底是啥情況。
她拐進(jìn)了一個山溝溝里的土窯洞。那窯洞門框歪斜,窗戶紙破了好幾個洞。院子里連只雞都沒有,只有墻根底下堆著幾捆干柴。
窯洞門口坐著個中年婦女,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神呆滯。旁邊還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蹲在地上玩泥巴。
我站在樹后頭,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把。
后來我打聽才知道,林小月她爹原先是縣供銷社的職工,1985年出差時出了車禍,人沒了。她娘受了刺激,精神出了問題。家里還有個年幼的弟弟,全靠她大伯接濟(jì),才勉強(qiáng)沒斷頓。
這樣的家庭,她還能考班級第一,光這一點(diǎn),就比我們強(qiáng)了不知道多少倍。
第二天早上,我出門的時候,跟我娘多要了一個饅頭。
我娘納悶:“你今天咋吃這么多?”
我隨口扯了個謊:“今天下午有體育課,怕不扛餓?!?/p>
到了學(xué)校,我趁課間操的時候,把那個饅頭塞進(jìn)了林小月的書包里。我塞得很快,像做賊一樣,生怕被人看見。
那天放學(xué),林小月追上了我。
她把饅頭遞到我面前:“拿回去。我不要你可憐我?!?/p>
我這人嘴笨,但那一刻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張口就說:“誰可憐你了!我……我娘蒸多了,扔了可惜?!?/p>
林小月盯著我看了好半天,那眼神像要把我看穿似的。我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臉“騰”一下就紅了。
她沒再說話,轉(zhuǎn)身走了。
但第二天,那個饅頭沒還回來。
02
從那以后,我每天書包里都會多一個饅頭。我不再往她書包里塞了,就把饅頭放在課桌里頭,假裝是自己吃不完剩下的,下課的時候故意出去轉(zhuǎn)一圈,回來的時候饅頭就不見了。
我們兩個誰也沒捅破這層窗戶紙。
但我發(fā)現(xiàn),我鉛筆盒里時不時會多出幾張紙,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都是英語筆記,整理得工工整整。我英語最差,每次考試都不及格,這事全班都知道。
有一回,我在筆記的最后一頁發(fā)現(xiàn)了一行小字——“謝謝你的饅頭?!?/p>
就這五個字,我盯著看了一晚上。
1989年夏天,高考成績出來了。
林小月考上了省城的師范大學(xué),全班第一個拿到錄取通知書。我呢,名落孫山,差了二十多分。
我爹知道后,蹲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旱煙。我娘偷偷抹眼淚,念叨著“娃讀書不行,往后咋辦”。
散伙飯那天,林小月把我叫到學(xué)校后面那棵老槐樹下。
知了在樹上叫得正歡,聒噪得讓人心煩。
她背對著我,好一會兒才開口:“我要走了?!?/p>
“嗯,我知道?!?/p>
“那些饅頭……我記著?!?/p>
“記那干啥,都是小事?!?/p>
她轉(zhuǎn)過身來,眼睛里亮晶晶的:“周建國,你是好人?!?/p>
我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撓了撓頭,不知道說啥。
兩個人就這么杵著,誰也不吭聲。
過了好一會兒,我從兜里掏出一樣?xùn)|西遞給她。那是一塊疊好的手絹,里頭包著四塊錢。
“拿著,到省城路遠(yuǎn),買點(diǎn)吃的。”
那是我攢了兩個月的錢,本來想買雙新布鞋的。
林小月沒接,她低頭看著那塊手絹,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我不能要?!?/p>
“你拿著?!蔽矣舶咽纸伻剿掷?,“就當(dāng)……就當(dāng)還我那些英語筆記的?!?/p>
太陽快落山了,霞光把她的臉照得紅撲撲的。
“周建國。”她突然開口。
“嗯?”
“等著我?!彼穆曇粲行┒?,“等我畢業(yè)了,等我有出息了,我會回來的?!?/p>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diǎn)什么,但喉嚨像被堵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沒再等我回答,轉(zhuǎn)身就走。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土路盡頭揚(yáng)起的黃土里。
“我等你?!?/p>
這三個字,我終究沒能說出口。
林小月走后,我本想復(fù)讀,可那年秋收的時候,我爹從苞谷地里往回背苞谷稈,腳下一滑,從坡上滾了下去。等村里人把他抬回來,腿已經(jīng)折成了兩截。
粉碎性骨折,手術(shù)費(fèi)兩千多。我娘把家里能賣的都賣了,又跟親戚借了一圈,總算湊夠了錢。但我爹的腿還是沒保住,落下了殘疾。
復(fù)讀的事,黃了。
那年冬天,我開始跟著村里人去外地打零工。挖沙子、搬磚頭、扛水泥包,啥臟活累活都干過。
我給林小月寫過一封信,托人寄到她們學(xué)校。信寄出去后,就像石沉大海,再也沒有回音。
我想,她大概是把我忘了吧。
03
1993年,我二十一歲,經(jīng)人介紹娶了隔壁村的姑娘王翠花。結(jié)婚那天喝了不少酒,腦子里卻老是閃過老槐樹下林小月說的那句話——“等著我,我會回來的?!?/p>
可我沒等住。
1998年,兒子周小軍出生。那一年,我開始在鎮(zhèn)上跑三輪車?yán)?,一天能掙個十來塊錢。日子雖然苦,但總算有了盼頭。
2003年,我娘走了。2008年,我咬牙買了一輛二手小貨車跑運(yùn)輸,日子剛有點(diǎn)起色。
2012年冬天,我去鄰縣送貨,回來的路上遇上大霧,一輛大卡車迎面撞過來,把我的貨車撞翻在溝里。
命保住了,但右腿膝蓋粉碎性骨折,走路落下了毛病,一瘸一拐。
出院后沒多久,翠花跟我攤牌了。
“建國,我跟你過不下去了。你這條腿,往后干不了重活,我跟著你還有啥指望?”
她跟鎮(zhèn)上開飯館的老李好上了,我沒鬧,只說了句:“走吧,孩子歸我?!?/p>
她走的時候,連頭都沒回一下。
離婚后,家里就剩我、老爹和兒子小軍。
我腿腳不便,就在村口支了個小攤子賣煙酒雜貨,勉強(qiáng)維持生計。親戚朋友都躲著我走,借錢沒人肯借。
2015年,小軍考上了省城的??茖W(xué)校。我把能賣的都賣了,才湊夠第一年的學(xué)費(fèi),剩下的又借了一圈。
那段時間,我整宿整宿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愁。
村支書老馬來找過我?guī)状危f鎮(zhèn)上在搞“精準(zhǔn)扶貧”,讓我去報名。我擺手拒絕,不想當(dāng)貧困戶讓人笑話。
過了幾天,老馬又來了:“建國,鎮(zhèn)上新來的林書記要下村調(diào)研,點(diǎn)名要見你?!?/p>
我一愣:“見我?憑啥?”
“我咋知道,人家書記點(diǎn)的名?!?/p>
那天晚上,我翻出壓箱底的一件藍(lán)布衫,那還是結(jié)婚時候做的,洗得發(fā)白。對著鏡子照了照,四十三歲的人,看著像五十多。
04
第二天一早,我趕到鎮(zhèn)政府。
會議室里就我一個人,桌上放著個茶杯,我沒敢動,拘謹(jǐn)?shù)刈?/p>
門開了。
一個穿灰色西裝的女人走了進(jìn)來。她扎著干練的馬尾,雖然眼角有些細(xì)紋,但氣質(zhì)干練,一看就是城里的干部做派。
她在門口站住,盯著我看。
我被她看得發(fā)毛,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這位林書記。
“周建國?!彼叩轿颐媲?,聲音有些發(fā)抖,“你……還記得我不?”
我愣住了。我端詳著眼前這個女人,總覺得在哪兒見過,可怎么也想不起來。
她笑了笑,笑容里帶著苦澀:“也是,二十六年了……”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放在桌上。
我定睛一看,整個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樣僵在那里。
那是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手絹,洗得發(fā)白,邊角都磨出了毛邊。
“是你……”我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是我,林小月?!?/p>
林小月!
我腦子里“嗡嗡”響,那些塵封了二十六年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
“你咋……”我語無倫次。
林小月沒說話,只是看著我。她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到我的腿上,又移到我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上。
她的眼眶,紅了。
“周建國,你這些年……都經(jīng)歷了啥?”
我說不出話。這些年經(jīng)歷了啥?父親摔斷腿,母親去世,車禍、離婚、欠債……一個坎接著一個坎,我都熬過來了,從沒跟任何人訴過苦。
可此刻,站在這個當(dāng)了書記的老同學(xué)面前,我突然覺得這些年吃的苦一股腦全涌上來了。
但我只是咧嘴笑了笑:“能有啥,不就那么回事嘛?!?/p>
林小月沒說話,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
我慌了:“你哭啥?你現(xiàn)在當(dāng)書記了,出息了,是大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