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這組報道源自讀者的一個疑問：在商場上廁所為什么要注冊會員？記者原本想看看社交平臺上是否有網(wǎng)友反映類似的問題，卻發(fā)現(xiàn)大量“探廁筆記”，而且跟帖者眾多。

“探店”“種草”筆記很流行，為什么“探廁”會變成新主題？記者從這些筆記中選擇部分角度，也進行了多次“探廁之旅”，似乎找到了答案：“方便”這件事不僅關系到消費者、游客的體驗，更關系到一座商場、一個園區(qū)乃至一座城市的溫度。

12月3日是國際殘疾人日，無障礙設施再次引發(fā)關注。就廁所而言，相對寬敞的空間，有安全抓桿，有緊急救助呼叫按鈕，通常會被認定是一間“無障礙廁所”?？蓺堈先耸渴褂眠@些廁所，真的能全程無障礙嗎？

朱熹作為一名輪椅使用者，在社交平臺開設了賬號“不可思議的障礙”，分享了他與同伴探訪無障礙廁所的經(jīng)歷——起名“不可思議”，是因為健全人眼里的“無障礙”很可能成為殘障人士生活中實實在在的障礙。

朱熹發(fā)布的部分筆記（網(wǎng)絡截屏）

最近，記者在朱熹指點下，探訪了上海部分商家的無障礙廁所，感受“不可思議的障礙”。

無障礙廁所“男士止步”？

對殘障人士而言，在陌生商場尋找無障礙廁所，本來就比較費力，清晰的指示能幫助他們快速定位，可這類指示并不多。

中山公園龍之夢的直達電梯前，有兩張巨大的導購圖，分別介紹了各個樓層的零售和餐飲商家，卻找不到廁所、母嬰室等服務設施信息。在各個樓層中尋覓，能看到廁所和安全通道標志，卻沒有“無障礙”標志。

中山公園龍之夢直梯前的導引圖上有詳細的商戶信息，卻沒有廁所等服務設施信息（本文照片除特別說明外，均記者拍攝）

“龍之夢的無障礙廁所很隱蔽，在2樓通向地鐵3號線、4號線的通道里?！敝祆涮嵝延浾摺Ｖ?，他為了找到這家商場里的無障礙廁所，架著輪椅幾乎跑遍了每個樓層。然而，即便跟隨指點到達通道，記者仍舊被這個無障礙廁所的外表所“迷惑”——“化妝間”三個字非常顯眼，通道口還立著“男士止步”的牌子。

中山公園龍之夢的無障礙廁所就在這個標注著“男士止步”的“化妝間”里

走進去，記者發(fā)現(xiàn)這里共有兩個女廁所和一個無障礙廁所。現(xiàn)場保潔員說，無障礙廁所不分性別 ，所有人群都可以使用?？扇绻蛔哌M通道，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這間無障礙廁所；“男士止步”的立牌更會讓有需求的男性有些尷尬。

新天地時尚二期提供了各個樓層的平面導覽圖，并且標注了廁所位置。可圖上只有通用廁所標志，沒有標注無障礙廁所。為此，記者只能根據(jù)導覽圖逐一排查，發(fā)現(xiàn)只有B1層和2層的廁所中設有無障礙設施。

這座商場呈長條型，記者排查完所有樓層及廁所，花了近40分鐘。而行動不便的殘障人士若想完成這項任務，需要乘坐直梯一層一層地確認，加上等候直梯的時間，著實不容易。

新天地時尚二期的樓層平面圖上只有通用廁所標志，沒有無障礙指示，只有一層層找，才能發(fā)現(xiàn)無障礙廁所

WYSH翡悅里和愚園市集的問題有些類似。

WYSH翡悅里園區(qū)內(nèi)未見任何無障礙廁所指示。記者在1樓普通廁所附近反復搜尋才發(fā)現(xiàn)，無障礙廁所位于一片相對獨立的空地。愚園市集沒有單獨設置無障礙廁所，只是在廁所里開辟了無障礙單間。如果不進入廁所逐一查看，很難發(fā)現(xiàn)。

翡悅里的無障礙廁所（圖后方紅墻處）距離通用廁所有一小段路，卻沒有指示

愚園市集在廁所內(nèi)部設置了無障礙間，但外部沒有指示

更讓人無奈的是“信息脫節(jié)”問題。探訪中，記者向不少商場工作人員詢問無障礙廁所的位置，卻發(fā)現(xiàn)有的工作人員不知道“什么叫無障礙廁所”；有的工作人員雖然熱心，卻搞不清無障礙廁所在哪。有一名工作人員仔細回想后，告知記者該商場某樓層某店鋪旁有無障礙廁所。可實地探訪后發(fā)現(xiàn)，該位置的廁所里根本沒有無障礙設施。

“無障礙”反成“絆腳石”？

即便明確標注“無障礙”，使用時的障礙也不少。

美羅城二樓有兩間無障礙廁所。記者探訪的第一間兼具“家庭衛(wèi)生間+無障礙廁所”功能。一進門，一張嬰兒換尿布床就占去廁所內(nèi)不小空間，無障礙坐便器、洗手盆等緊緊挨在一起。對輪椅用戶來說，進入這間廁所后，幾乎沒有轉(zhuǎn)身活動的余地，很難順利完成如廁動作。

美羅城第一間無障礙廁所中，嬰兒尿布床占了很大的空間

在第二間無障礙廁所前，記者兩只手一起拉住門把手，用盡力氣才打開移門。目測是移門滑輪出現(xiàn)故障，所以卡頓嚴重。對坐在輪椅上的殘障人士，或者手部力量較弱的人士而言，這無異于一道“無法逾越的門”。

這間無障礙廁所中沒有換尿布床，但部分設施設置不合理。比如，無障礙洗手盆屬于無障礙廁所的“標配”，但“無障礙”不止體現(xiàn)在普通洗手盆外裝扶手，而是下方應留出足夠的容膝空間，讓人坐在輪椅上就能靠近水龍頭洗手。這間廁所中的洗手盆下有個儲物柜，容膝空間明顯不足。再如，根據(jù)國家標準《建筑與市政工程無障礙通用規(guī)范》，無障礙廁所里應當有多功能臺、低位掛衣鉤，可這里都沒有。

第二間無障礙廁所中，洗手臺容膝空間很小，緊急救助按鈕被遮擋，還有一些細節(jié)也不符合國家標準

淮海中路巴黎春天V店的無障礙廁所在B1層，足夠?qū)挸?，輪椅使用者能順利調(diào)整方向；可作為重要支撐物的U型扶手，完全裝錯了方向——U型扶手應當與地面平行，在殘障人士起身時提供支撐，還要能垂直或水平90°向上旋轉(zhuǎn)，為使用者留出輪椅空間?？蛇@里的U型扶手是固定式的舊款，垂直于地面安裝，U型扶手反而變成了支柱。廁所里的小便器也沒有配備安全抓手，安裝位置又比較高，不具備無障礙功能。

巴黎春天V淮海店的無障礙廁所中，U型桿完全裝錯了地方

中山公園龍之夢里無障礙廁所里的設施更是讓人難以理解：坐便器正上方竟然有一根固定式扶桿。也就是說，如果想如廁，要么站起來扶著扶桿；要么茍起身子，縮在扶桿下坐著——不論哪種，都很難說“無障礙”。

中山公園龍之夢無障礙廁所坐便器上的扶桿令人難以理解，緊急求助按鈕的位置也很高，一旦摔倒根本按不到

WYSH翡悅里的無障礙廁所則干脆被密碼鎖牢牢鎖住，無法開門。記者向現(xiàn)場保安求助，得到的回應是“我能幫你開普通廁所，但開不了無障礙廁所的門”。這間廁所徹底淪為“看得見、用不了”的空殼。

翡悅里的無障礙廁所無法開門

這些“障礙”還只是記者發(fā)現(xiàn)的。對殘障人士來說，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障礙”。朱熹舉例——

通往無障礙廁所的通道也應當是無障礙，廁所門口一個幾厘米高的小臺階，普通消費者可能不注意，但在輪椅使用者面前，卻是難以跨越的“天塹”；

進入無障礙廁所的通道、門的寬度不小于90厘米，是為了使輪椅能順利通過，但有些無障礙廁所的門寬不符合標準，輪椅進不去；

即便門寬符合標準，旋轉(zhuǎn)門、門阻過大的平開門、有故障的移門等，都讓殘障人士無可奈何；

內(nèi)部的扶手太長、太短、太高、太低，都無法起到支撐作用；

不少廁所里的緊急求助按鈕位置很高，或者被坐便器、垃圾箱等遮擋，一旦滑倒，根本按不到；

此外，無障礙廁所變成工具間、雜物間等現(xiàn)象也時有發(fā)生。

“這也是我把賬號起名‘不可思議的障礙’的原因?！敝祆湔f，作為實際使用者，對“障礙”和“無障礙”的感受更直接，也希望能讓更多人關注無障礙設施。

讓無障礙空間真正“無障礙”

為什么有些無障礙設施還是有障礙呢？最重要的原因，恐怕還是細節(jié)落實不到位。

兩年多來，朱熹和同伴總共探訪了約300間無障礙廁所，其中大部分位于上海，卻很少有一個稱得上“完美”。查詢《建筑與市政工程無障礙通用規(guī)范》會發(fā)現(xiàn)，國家標準對無障礙設施的尺寸、安裝位置等有明確規(guī)定。如果嚴格按照標準施工，那么“不可思議的障礙”在建設之初就能被消滅——要知道，這是全國性的強制標準，不是“要不要遵守”的問題，而是“必須遵守”的準則。

當然，也不是沒有積極的信號。

記者在采訪中感受到，部分商場中的無障礙廁所雖然有欠缺，但工作人員對殘障人士的需求很是熱情：記者以消費者身份詢問無障礙設施時，中山公園龍之夢服務臺的工作人員主動提出，可以陪同殘障人士前往；美羅城1樓設有互動式導覽，只要點擊屏幕上的設施選項，就會自動顯示具體設施的位置以及到達方式……

朱熹也收到過被探訪者的積極回復，“比例不高，大約十分之一”。這些回復往往感謝他的建議，表示會盡快整改。上個月，他發(fā)現(xiàn)臨港地區(qū)有一家商場的無障礙廁所被雜物占用，就發(fā)了一篇“探廁帖”。3天后，商場方面在他的帖子后留言道歉，表示已經(jīng)整改，歡迎他再次前往。

上海世博會博物館同樣“從善如流”，主動邀請朱熹參與館內(nèi)無障礙廁所的改建?！笆啦┪镳^2013年動工，2017年對外開放，里面的無障礙廁所建成時間距今較長，有些問題也有歷史原因。但館方收到我反饋的問題后，非常重視，邀請我們一起制定改建方案，對館內(nèi)4個無障礙廁所都進行了重新設計和建設?！敝祆湔f，“改建后，這里只是平凡普通的無障礙廁所，不再有‘不可思議的障礙’，不再有話題。但我們更期待這樣的無障礙廁所，它們能讓所有人沒有任何負擔地、開開心心地看展和游玩?！?/p>

“不是只有殘障人士才需要使用無障礙廁所。健全人也會用到無障礙廁所，比如骨折了、生病了。我家里就有病人需要使用無障礙廁所，所以特別感同身受?！睉渴侵祆涞姆劢z之一，她從未聯(lián)系過朱熹，卻看了每一篇“探廁帖”，還轉(zhuǎn)發(fā)給同樣有需要的親朋，“一個好的無障礙廁所，不僅能讓人在商場里停留時間更久、享受生活的樂趣，更體現(xiàn)了一家商場的溫度?！?/p>

原標題：《坐輪椅探訪無障礙廁所后，為什么感嘆“不可思議”？|“探廁”之二》

欄目主編：毛錦偉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任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