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01

我叫周曉陽，今年十四歲，在城南中學(xué)讀初二。開學(xué)第一天，班主任李老師抱著一大摞表格走進(jìn)教室，讓每個人填寫家庭信息。教室里亂哄哄的，同學(xué)們都在交頭接耳。

表格傳到我這排時，我拿起筆，開始填。姓名、年齡、家庭住址，都簡單。填到“父親職業(yè)”那一欄，我停頓了一下，寫上了“個體經(jīng)營——水果店”。我爸在菜市場有個攤位，賣水果，每天早上四點就得去批發(fā)市場進(jìn)貨。

輪到“母親職業(yè)”時，我的筆懸在了半空。

教室里的日光燈管發(fā)出輕微的嗡嗡聲，幾只飛蛾在燈管周圍打轉(zhuǎn)。前排的王浩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我的表格，小聲說：“你媽不是在家照顧你奶奶嗎？就寫‘家庭主婦’唄?！?/p>

我沒說話，只是盯著那行空白。李老師在講臺上整理著剛收上來的表格，時不時抬頭看看我們：“都抓緊時間填，放學(xué)要交齊?！?/p>

我深吸一口氣，在那欄里寫了兩個字：“保密”。

字跡有點歪，但很清晰。

交表格的時候，李老師一份份收，偶爾會掃一眼內(nèi)容。收到我這兒時，她的手指停在“母親職業(yè)”那一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看了看表格，然后什么也沒說，把表格放在了那一摞的最上面。

我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第二天上午最后一節(jié)是語文課，下課鈴響后，李老師叫住了我：“周曉陽，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我的心咯噔一下。同桌陳明沖我擠眉弄眼，用口型說：“你完了。”后排幾個男生哄笑著跑出了教室。

辦公室里還有其他老師在，有的在批改作業(yè)，有的在吃午飯。李老師的辦公桌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堆滿了作業(yè)本和教案。她拉開椅子坐下，指了指對面：“坐?！?/p>

我站著沒動。

她從那一摞表格里翻出我的，攤在桌面上，手指點著“母親職業(yè)”那欄：“周曉陽，你給我解釋一下，什么叫‘保密’？”

辦公室里的聲音小了一些。隔壁桌的數(shù)學(xué)老師抬起頭，往這邊看了一眼。

“我媽的工作……就是保密。”我低聲說。

“保密？”李老師的聲音提高了些，“你是說國家機(jī)密？你媽是特工？還是科學(xué)家？”

幾個老師輕輕笑了。我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李老師板著臉，“學(xué)校需要了解每個學(xué)生的家庭情況，這是規(guī)定。你媽到底是干什么的？是沒工作，還是工作說不出口？”

“有工作?！蔽艺f。

“那是什么工作？”她追問。

我抿著嘴，不說話。辦公室的掛鐘滴答滴答地響，聲音特別清楚。

李老師等了一會兒，見我不開口，語氣變得嚴(yán)厲起來：“周曉陽，你要是不說實話，我只能請你家長來學(xué)校了。還是說，你媽的工作見不得人？”

“不是見不得人！”我猛地抬起頭。

“那就說啊?！彼吭谝伪成希е直?。

窗外的陽光照進(jìn)來，在桌面上投下一塊明亮的光斑。我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咚咚咚，像打鼓一樣。辦公室里其他老師雖然沒再看這邊，但我知道他們都在聽。

“殯儀館?！蔽衣牭阶约旱穆曇?，很輕，但足夠清晰，“我媽在殯儀館工作，是遺體整容師?！?/p>

辦公室里突然安靜了。

是真的安靜，連翻作業(yè)本的聲音都沒有了。隔壁數(shù)學(xué)老師手里的紅筆“啪嗒”一聲掉在桌上?？块T口的那個年輕女老師，正在喝水，被嗆得咳嗽起來。

李老師的表情凝固了。她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么，但又沒說出來。她的手還放在我的表格上，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過了好幾秒鐘，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殯……殯儀館？”

“嗯?！蔽尹c點頭，“給去世的人整理遺容，化化妝，讓他們走得體面點。”

我說得很平靜，因為這是事實。從小到大，我都是這么跟別人解釋的——如果對方非要問的話。大多數(shù)時候，我不說。

李老師的臉色變了。她先是有點發(fā)白，然后臉頰泛起不自然的紅。她慌亂地拿起桌上的水杯，想喝口水，但手抖得厲害，水差點灑出來。

“那個……周曉陽啊，”她的聲音軟了下來，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嚴(yán)厲，“老師不知道……老師剛才說話可能有點急，你別往心里去?！?/p>

我沒說話。

“你媽媽的工作……很了不起?！彼冻鲆粋€笑容，但看起來很勉強，“真的，老師很敬佩。那個……表格你拿回去，重新填一下，就寫……寫‘服務(wù)行業(yè)’吧，好不好？”

她從筆筒里抽出一支筆，塞到我手里。

我接過筆，在“保密”兩個字上劃了一道橫線，在旁邊寫上“服務(wù)行業(yè)”。字跡有點歪，因為手在抖。

“好了，回去吃飯吧?！崩罾蠋煱驯砀袷掌饋?，不再看我，“下午好好上課?！?/p>

我走出辦公室，關(guān)上門。在門合上的前一秒，我聽見里面?zhèn)鱽韷旱偷淖h論聲。

“天啊，殯儀館……”

“怪不得孩子不愿意說?！?/p>

“李老師這次……”

我沒聽完，快步走下樓梯。樓道里空蕩蕩的，大部分學(xué)生都去食堂了。陽光從窗戶斜射進(jìn)來，能看見灰塵在光柱里飛舞。

走到一樓時，我遇到了陳明。他端著飯盒，正要去食堂，看見我，立刻湊過來：“怎么樣？李老師罵你了？”

“沒?！?/p>

“那她叫你干嘛？”

“沒什么，就問問表格的事?！?/p>

“真的假的？”陳明一臉不信，“我看你從辦公室出來臉色就不對。哎，你媽到底是干啥的？神神秘秘的?！?/p>

“服務(wù)行業(yè)?！蔽艺f。

“切，不說拉倒?！标惷髌财沧欤酥埡信芰恕?/p>

我一個人往校門口走。今天中午我不在學(xué)校吃，我要回家。我家離學(xué)校不遠(yuǎn)，走路十五分鐘。我媽中午會回來給我做飯，然后再回單位。

路上經(jīng)過菜市場，我看見我爸的水果攤。他正在給一個老太太稱蘋果，臉上掛著笑，動作麻利。老太太付了錢，拎著蘋果走了。我爸抬頭看見我，沖我揮揮手：“陽陽，放學(xué)了？飯做好了，快回去吃！”

“知道啦！”

我繼續(xù)往前走。腦子里卻還在回放辦公室里的那一幕。李老師聽到“殯儀館”三個字時的表情，她慌亂的樣子，她突然軟下來的語氣，還有辦公室里其他老師的反應(yīng)。

每次都是這樣。

小學(xué)時有一次，老師讓寫“我的媽媽”的作文。我寫了，但沒提工作。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說我作文不夠真實，沒有寫出媽媽的特點。我問她什么是特點，她說就是媽媽每天做什么工作，工作中有沒有有趣的事。

我說了。

第二天，全班都知道了。從那以后，有人開始躲著我，有人說我身上有“死人味”，體育課分組沒人愿意和我一組。雖然班主任后來批評了那些同學(xué)，但有些東西一旦傳開，就收不回來了。

所以我學(xué)乖了。初中開學(xué)，填表格，我寫“保密”。如果老師不問，我就不說。如果問了……那就只能說實話。

走到家門口，我掏出鑰匙開門。屋里飄出飯菜的香味。我媽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手里端著盤子：“回來啦？洗手吃飯?！?/p>

“嗯?！?/p>

飯桌上擺著兩菜一湯，青椒肉絲、西紅柿炒雞蛋，還有紫菜蛋花湯。都是家常菜，但我媽做得特別好吃。

“今天開學(xué)第一天，怎么樣？”我媽給我盛了碗飯。

“還行?！?/p>

“新班主任怎么樣？”

“姓李，教語文的?！蔽見A了一筷子青椒肉絲，低頭吃飯。

我媽看了我一眼，沒再問。她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不想說的時候，問也沒用。

吃完飯，我媽收拾碗筷，我回房間寫作業(yè)。下午一點半，我媽敲門進(jìn)來：“陽陽，我去上班了。鍋里有綠豆湯，下午回來要是熱就喝點。晚上我可能晚點回來，你爸說今天有批新到的芒果，要打理?！?/p>

“知道了。”

“作業(yè)好好寫?！?/p>

“嗯?！?/p>

我聽見關(guān)門的聲音，然后是下樓的腳步聲。我走到窗前，看著我媽騎上那輛舊電動車，消失在巷子口。

我媽在殯儀館工作了十六年。我三歲的時候，奶奶中風(fēng)偏癱，需要人全天照顧。我爸的水果攤剛起步，忙得腳不沾地。家里需要錢，也需要一份時間相對靈活的工作。正好殯儀館招人，工資不錯，上班時間規(guī)律，我媽就去了。

這一去，就是十六年。

下午回到學(xué)校，一切似乎沒什么不同。但走進(jìn)教室時，我感覺到有幾道目光落在我身上。陳明湊過來，壓低聲音：“哎，周曉陽，我聽說……”

“聽說什么？”

“聽說你媽在殯儀館工作？”他說得很小聲，但眼睛亮晶晶的，滿是好奇。

我盯著他：“誰說的？”

“就……就聽別人說的?！彼凵穸汩W。

我沒再追問。還能有誰？辦公室里的老師不會直接說，但總會有人聽到，然后傳出來。學(xué)校就是這樣，一個秘密只要被第二個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了。

上課鈴響了。李老師走進(jìn)教室，開始講課。她的目光偶爾掃過我，但很快就移開，不像以前那樣會點名讓我回答問題。

課間，我去衛(wèi)生間，聽見隔間外面有兩個男生在說話。

“真的假的？周曉陽他媽真是干那個的？”

“千真萬確，我聽三班的人說的，他們班主任和李老師一個辦公室。”

“我去，那他身上會不會有……”

“噓，小聲點！”

我沒出去，等他們走了才出來。洗手的時候，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普通的校服，普通的短發(fā)，普通的十四歲男生的臉。

什么都沒變，但又好像什么都變了。

下午放學(xué)，我收拾書包準(zhǔn)備回家。李老師又把我叫住了。這次不是在辦公室，而是在教室外的走廊。

“周曉陽，”她的語氣很溫和，甚至有點過于溫和了，“今天中午的事，你別多想。老師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按規(guī)定了解情況?！?/p>

“嗯?！?/p>

“你媽媽的工作很偉大，真的。”她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塞到我手里，“這是老師一點心意，你拿著?！?/p>

我低頭看，是一盒巧克力。

“不用了，李老師?！?/p>

“拿著拿著?！彼挥煞终f地把盒子塞進(jìn)我書包側(cè)袋，“好了，快回家吧，路上小心?！?/p>

我背著書包走出教學(xué)樓。那盒巧克力在側(cè)袋里，隨著我的步伐一下下撞著我的腿。

回到家，我爸已經(jīng)回來了，正在廚房做飯。聽見我開門，他探出頭：“回來啦？今天你媽晚班，咱爺倆吃。我買了條魚，紅燒！”

“好?！?/p>

吃飯時，我爸給我夾了塊魚肚子上的肉：“今天在學(xué)校怎么樣？”

“還行?！?/p>

“新班主任對你好不？”

“挺好?！?/p>

我爸看了我一眼，沒再問。他向來話不多，但心里什么都明白。

晚上寫完作業(yè)，我躺在床上，聽見手機(jī)響了一聲。是陳明發(fā)來的微信：“周曉陽，明天周六，一起去圖書館寫作業(yè)不？”

我回復(fù)：“好。”

過了一會兒，他又發(fā)來一條：“那個……今天對不起啊，我不該問的?！?/p>

我沒回，把手機(jī)關(guān)了。

窗外傳來遠(yuǎn)處馬路上的車流聲，隱隱約約的。我盯著天花板，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小學(xué)時那個說我身上有味的男生，后來他轉(zhuǎn)學(xué)了。想起初中開學(xué)前，我媽對我說：“陽陽，在新學(xué)校，如果有人問你媽媽是做什么的，你就說在民政局下屬單位工作。別說得太具體。”

我當(dāng)時說：“媽，我不怕別人知道?！?/p>

我媽摸了摸我的頭：“媽知道你不怕。但有時候，少一點麻煩，對誰都好?！?/p>

可我還是寫了“保密”。

因為我不想撒謊。

02

周六早上，我八點起床。我爸已經(jīng)去市場了，鍋里溫著粥和包子。我吃完早飯，收拾了書包，準(zhǔn)備去圖書館。

出門前，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書包側(cè)袋里掏出了那盒巧克力。粉色的包裝，上面系著絲帶，一看就不便宜。我把它放在餐桌上，留了張紙條：“爸，李老師給的，你吃吧。”

九點的圖書館已經(jīng)有不少人。陳明占了個靠窗的位置，朝我招手。我走過去坐下，他從書包里掏出一罐可樂遞給我：“給你帶的。”

“謝了?！?/p>

我們開始寫作業(yè)。數(shù)學(xué)卷子做到第三題時，陳明用筆戳了戳我：“哎，周曉陽?！?/p>

“干嘛？”

“你媽在殯儀館工作……是什么樣的工作啊？”他問得很小心，眼睛卻寫滿了好奇。

我放下筆，看著他。圖書館里很安靜，只有翻書聲和寫字聲。陽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在桌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

“就是普通的工作。”我說。

“怎么個普通法？是……是給死人化妝嗎？”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