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gòu)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
霍宇華的手指停在手機屏幕上。
母親發(fā)來的最后一條消息還在閃爍:
“女方說在9號桌一直沒等到你!你去哪里了?!”
他抬起頭。
對面那位穿黛青色旗袍的女士正端起茶杯,動作從容得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茶水蒸騰的白霧后,她的臉有些模糊。
鄰桌傳來年輕女孩的抱怨聲:“都等二十分鐘了!什么人啊這是!”
霍宇華認(rèn)出了那個帶卡通圖案的手機殼。
介紹人提過的特征。他的后背開始冒汗,一股冷意從脊椎往上爬。
“您……”他的聲音干澀,“您不是……”
女士放下茶杯。
杯底與碟子輕輕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她看著他,目光沉靜得像深秋的湖水。
霍宇華坐在咖啡館靠墻的位置,盯著手機屏幕上跳動的數(shù)字。
下午三點十四分。
距離約定的相親時間還有十六分鐘。
他今年四十歲。
單眼皮,窄臉,眼角有細密的紋路。
穿淺灰色襯衫,袖口整齊地挽到小臂。
襯衫是昨天才從干洗店取回來的,熨燙的折痕還很明顯。
手機又震了。母親發(fā)來的語音消息。
霍宇華點開,把聽筒湊到耳邊。
“宇華啊,到了沒有?別遲到。這次這個姑娘特別好,小學(xué)老師,今年三十二,長得秀氣,性格也溫柔。
你爸早上還念叨呢,說要是能看見你成家,他這顆心就放下了?!?/p>
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笑意,還有藏不住的疲憊。
霍宇華回了兩個字:“到了?!?/p>
他關(guān)掉手機,看向窗外。
深秋的梧桐葉開始泛黃,風(fēng)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街對面有對年輕情侶手牽手走過,女孩笑著把圍巾分一半給男孩。
霍宇華移開視線。
這是第三十八次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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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三十七次,有二十一次是對方看不上他。
嫌他話少,嫌他工作普通。
他在出版社做古籍校對,月薪八千。
嫌他住的是老小區(qū)六十平米的房子,嫌他父母都在老家小城,幫不上忙。
剩下的十六次,是他看不上對方。
不是不好,是不對。
他說不清哪里不對,就是覺得那些飯局上的對話都浮在表面,像隔著一層玻璃。
她們問他收入、房產(chǎn)、車,他問她們興趣、愛好、理想。
然后雙方都給出標(biāo)準(zhǔn)答案,像完成一場考試。
最后總是禮貌地互道再見,再也不會聯(lián)系。
霍宇華端起面前的檸檬水。
冰塊已經(jīng)化了,杯壁滲出細密的水珠。
他想起父親上次住院時的樣子。
心臟支架手術(shù)后,父親躺在病床上,握著他的手說:
“宇華,爸這輩子沒什么遺憾,就盼著你有個自己的家?!?/strong>
父親的手很瘦,青筋凸起,像干枯的樹枝。
霍宇華當(dāng)時點了頭。
他沒法說,爸,我心里那片地方早就荒了?;牧耸炅恕?/p>
十年前,林薇走的時候說:“霍宇華,你是個好人,但和你在一起太累了。你好像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走不進去?!?/strong>
林薇是他唯一認(rèn)真愛過的人。
談了三年,談婚論嫁時分手。
分手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林薇拖著行李箱站在樓道里,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看一個陌生人。
從那以后,霍宇華就覺得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死了。
不是劇烈的疼,是緩慢的、持續(xù)的荒蕪。
像一片土地,再也長不出東西。
手機又震了。
這次是介紹人發(fā)來的消息:“霍先生,女方已經(jīng)到了。在9號桌,靠窗。她手里拿一本《霍亂時期的愛情》,這是暗號?!?/p>
霍宇華站起來。他深吸一口氣,朝咖啡館深處走去。
“梧桐里”咖啡館有厚重的木門,門把手是黃銅的,磨得發(fā)亮。
霍宇華推門進去時,風(fēng)鈴叮當(dāng)作響。
店里彌漫著咖啡豆和烤面包的香氣,暖黃色的燈光從頭頂灑下來。
他有點恍惚。
昨晚校對一本明清地方志到凌晨三點,睡了不到四個小時就被母親的電話叫醒。
此刻腦袋昏沉,像蒙著一層霧。
9號桌在哪兒?靠窗的位置……
他的視線掃過店面。
左邊是長條吧臺,右邊是一排卡座。
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有兩個。
一個在角落,一個在中間。
角落那張桌旁坐著位女士。
穿黛青色旗袍,挽著發(fā)髻。
正低頭沏茶,動作優(yōu)雅得像舊畫里的人。
她手邊的桌面上放著一本書,深藍色封面,燙金的字。
《霍亂時期的愛情》。
霍宇華心里一松。找到了。
他走過去,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
椅子腿刮過木地板,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女士抬起頭。
她看起來五十多歲,也許六十?
霍宇華不太確定。
她的臉有種超越年齡的沉靜,皮膚白凈,眼角有細紋,但那雙眼睛很亮。
深褐色的瞳孔,看人時像能把人看透。
她腕間戴著一枚銀鐲,暗沉的顏色,上面有繁復(fù)的紋路。
霍宇華清了清嗓子。
他提前背好的開場白在腦子里過了一遍。
“您好,我是霍宇華。今年四十歲,在出版社工作。月薪八千,有一套六十平米的房子,沒有車。父母在老家,身體還好?!?/p>
他語速很快,像背書。說完這些,他頓了頓,等對方的反應(yīng)。
女士沒有打斷他。
她安靜地聽著,等他停下,才提起茶壺,往他面前的空杯里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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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水是淺琥珀色的,冒著熱氣。
“喝點茶。”她說。聲音溫和,帶著一點南方的口音。
霍宇華愣了一下。
他準(zhǔn)備好的臺詞里,沒有這一出。
通常對方會在他自我介紹后,也報上自己的條件。然后雙方開始交換信息,像在談判桌上。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微苦,后味回甘。
“謝謝?!彼f。
女士放下茶壺,手指在杯沿輕輕摩挲。
她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沒有涂指甲油。
“你看起來很累。”她說。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進霍宇華心里那片死水里。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昨晚加班了?”她又問。
“嗯。校對書稿,到凌晨?!?/p>
“喜歡這份工作嗎?”
霍宇華想了想。
這個問題,之前的相親對象從沒問過。
她們只關(guān)心薪資、福利、假期。
“喜歡?!彼f,“雖然枯燥,但……安靜?!?/p>
女士點點頭。
她端起自己的茶杯,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樹上。
有幾片葉子正打著旋往下落。
“安靜好?!彼f,“這世道,安靜的東西越來越少了?!?/strong>
霍宇華看著她。
她側(cè)臉的線條柔和,鼻梁挺直。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身上,旗袍的布料泛著淡淡的光澤。
那件旗袍是絲綢的,領(lǐng)口繡著細密的暗紋。
他突然覺得,這次相親,也許不一樣。
“您呢?”霍宇華問,“您在哪兒工作?”
女士轉(zhuǎn)回頭,微微一笑。
“我退休了。以前在圖書館工作。”
“圖書館?哪家圖書館?”
“市圖書館。古籍部。”
霍宇華眼睛一亮。
“我常去那里查資料。古籍部的那些老版本,外頭很難找到。”
“是啊。”她說,“那些書現(xiàn)在沒人看了。年輕人來了,都往電子閱覽室跑?!?/p>
“我上個月還去查了《四庫全書》的影印本。有個刻本問題一直搞不清楚?!?/strong>
他說到一半停住了。
這些事,不該在相親時說。
太專業(yè),太無聊。
以前他說起工作,對方總是禮貌地點頭,眼神已經(jīng)飄走了。
但女士沒有。
她看著他,眼神里有真實的興趣。
“哪個刻本的問題?”
“《洛陽伽藍記》。明萬歷本和清乾隆本的差異。我手頭校對的稿子引用的版本不對,得核實?!?/strong>
“萬歷本館里有。乾隆本在省圖。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問問。”
霍宇華怔住了。他看著她,心里的某個角落突然松動了一下。
“您……您愿意幫忙?”
“舉手之勞?!彼纸o他添了茶,“做你們這行的,版本問題最頭疼。一點差錯,整本書就廢了?!?/strong>
霍宇華端起茶杯。
茶水有點燙,但他還是喝了一大口。
暖流從喉嚨滑進胃里,驅(qū)散了剛才的緊張。
接下來的二十分鐘,他們聊了很多。
聊古籍修復(fù),聊版本學(xué),聊那些在故紙堆里埋頭工作的人。
霍宇華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很多話,比過去三十七次相親加起來說的話還多。
他說起剛?cè)胄袝r的窘迫,認(rèn)不全繁體字,看不懂豎排版。
說起第一次獨立校對一本書時的成就感。
說起那些被蟲蛀、被水浸、被歲月磨損的手稿,在他的努力下一點點恢復(fù)原貌。
女士一直聽著。偶爾插一句話,總是點在要害處。
她顯然真的懂,不是敷衍。
說到后來,霍宇華停住了。他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說自己的事。
“對不起,我話太多了?!彼f。
“沒關(guān)系?!彼f,“我喜歡聽。你說的這些,讓我想起一個人?!?/strong>
“誰?”
“一個故人。”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本書上,“他也愛書如命。年輕時總泡在圖書館,一待就是一整天?!?/strong>
霍宇華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霍亂時期的愛情》。
書頁有些泛黃,顯然被翻過很多遍。
“您喜歡這本書?”
“喜歡。”她伸手摸了摸封面,“看了很多遍。每次看,感受都不一樣?!?/strong>
“我父親也喜歡。”
霍宇華說,“家里有本舊的,書頁都快散了,他還舍不得扔?!?/p>
女士的手指停在封面上。她的指尖微微發(fā)白。
“你父親……”她的聲音很輕,“他身體還好嗎?”
“不太好。心臟做了手術(shù),在恢復(fù)?!?/p>
“是嗎?!彼f。語氣里有種復(fù)雜的東西,霍宇華聽不懂。
鄰桌傳來響動。
霍宇華下意識瞥了一眼。
是個年輕女孩,二十多歲,穿米白色毛衣,正不耐煩地看著手機。
霍宇華心里咯噔一下。
他再看對面這位女士。
她穿旗袍,挽發(fā)髻,戴銀鐲。
怎么看都不像會用卡通手機殼的人。
他摸出手機。
屏幕上有三條未讀消息,都是母親發(fā)來的。
第一條:“宇華,到了嗎?”
第二條:“女方說已經(jīng)到了,在9號桌等你。”
第三條:“女方說一直沒等到你!你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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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十分鐘前。
霍宇華的血液瞬間涼了。
他抬起頭,看向?qū)γ娴呐俊?/p>
她正安靜地喝茶,仿佛對這一切渾然不覺。
“您……”他的喉嚨發(fā)緊,“您不是……今天的相親對象,對吧?”
女士放下茶杯。
杯底與碟子輕輕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她看著他,目光沉靜得像深秋的湖水。
“我不是你的相親對象?!彼f。
霍宇華的手指收緊了。
他想站起來,想道歉,想沖去9號桌解釋。
但他的身體僵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鄰桌的女孩又嘟囔了一句:“什么人啊,放鴿子也不說一聲!”
聲音不大,但足夠清晰。
霍宇華認(rèn)出了那個帶卡通圖案的手機殼。
介紹人提過的特征。
他的后背開始冒汗,一股冷意從脊椎往上爬。
女士微微向前傾身。
桌上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被推到一旁,露出底下壓著的一枚暗沉的銀鐲。
鐲子上有繁復(fù)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文字。
“別急。”她的聲音很輕,卻讓霍宇華定住了,“再坐一會兒?!?/p>
她側(cè)頭,朝吧臺方向微微頷首。
一個服務(wù)員走過來,彎腰聽她說了句什么。
服務(wù)員點點頭,走向鄰桌。
霍宇華聽見服務(wù)員對那個年輕女孩說:
“周女士讓我告訴您,今天的見面取消了。她說改天再約?!?/strong>
女孩一愣。
“取消了?什么意思?”
“周女士是這么說的?!?/p>
“那她人呢?電話也不接!”女孩的聲音提高了。
服務(wù)員說了句抱歉,轉(zhuǎn)身離開了。
女孩惱火地抓起包,踩著高跟鞋走了。
門上的風(fēng)鈴又響了一陣。
霍宇華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看著她,看著她腕間那枚同樣的銀鐲,看著她手邊那本熟悉的書。
母親說過,今天的相親暗號是《霍亂時期的愛情》。
“您怎么知道……”他的聲音發(fā)顫,“您是誰?”
她沒有立刻回答。
她提起茶壺,往自己杯里續(xù)了茶。
茶水蒸騰的白霧后,她的臉有些模糊。
“我叫周玉蘭?!彼f,“是你父親的朋友。”
霍宇華怔住了。
父親的朋友?父親從沒提過這個名字。
“您認(rèn)識我父親?”
“認(rèn)識很多年了?!?/p>
她的手指摩挲著杯壁,“比你想象的還要久?!?/strong>
霍宇華仔細看她的臉。
五十多歲?六十?父親今年六十八。
如果他們是朋友,應(yīng)該年齡相仿。
但她的臉……
“您看起來……比我父親年輕。”他說。
周玉蘭笑了。那笑容里有種苦澀的東西。
“是嗎。也許是因為,我這些年過得比較安靜?!?/str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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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目光又落在窗外。
梧桐葉還在落,一片,兩片,像時間的碎片。
“你父親,他心臟手術(shù)是什么時候做的?”
“上個月。裝了支架?!?/p>
“嚴(yán)重嗎?”
“醫(yī)生說手術(shù)成功,但要好好休養(yǎng)?!?/p>
霍宇華想起父親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心里一緊,“他總惦記著我的事。催我結(jié)婚?!?/strong>
周玉蘭沉默了一會兒。
她端起茶杯,但沒喝,只是看著杯子里晃動的茶水。
“他一直是這樣的性子?!彼p聲說,“總替別人操心?!?/strong>
霍宇華盯著她。
父親的朋友?可父親從沒提過。
母親也沒提過。
如果真是老朋友,為什么這些年從沒聽他們說起?
而且,她怎么會在這里?拿著《霍亂時期的愛情》,坐在約定的位置?
“您……”他小心地問,“您今天來這里是……”
“來見你?!敝苡裉m說。
霍宇華愣住了。
霍宇華心里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
有尷尬。
他剛才對著媒人說了那么多心里話。
有困惑。
父親什么時候有這么一位朋友?還有一絲……失望。
他不想承認(rèn),但剛才那二十分鐘,是他這些年最放松、最自在的對話。
他甚至希望時間再長一點,可以繼續(xù)聊下去。
可現(xiàn)在,對方說,她只是來幫父親把關(guān)的。
“您剛才說,您不是我父親的朋友?!?/p>
霍宇華說,“您說您是……他的故人?!?/strong>
周玉蘭的手指收緊。
銀鐲在腕間輕輕晃動。
“朋友,故人,有區(qū)別嗎?”她的聲音很輕。
“有?!被粲钊A說,“朋友是現(xiàn)在還有聯(lián)系的。故人……是過去的人?!?/strong>
周玉蘭抬起眼睛。
她的眼眶有點紅,但沒有眼淚。
只是眼底有什么東西在閃動,像深水里折射的光。
“你說得對?!彼f,“我是過去的人?!?/p>
她伸手,拿起桌上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
書頁在她指間翻動,停在其中一頁。
霍宇華看見頁邊有鉛筆寫的批注,字跡娟秀。
“這本書,是你父親送我的。”她說。
霍宇華盯著那本書。
深藍色的封面,燙金的字。
和他家里那本一模一樣。
他記得封面右下角有個小缺口,是小時候不小心撕破的。
父親的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一直收在書柜最上層。
用牛皮紙包著,不讓人碰。
“您說什么?”他的聲音有點啞。
周玉蘭把書推過來。
霍宇華看見,內(nèi)頁的扉頁上,有一行鋼筆字:“給玉蘭。愿時光善待我們。”
字跡是父親的。
他認(rèn)得。
父親的筆跡很有特點,每個字都向右傾斜,像被風(fēng)吹過的麥子。
“這……這是父親的字。”霍宇華說。
“是他寫的。”周玉蘭的手指輕輕拂過那行字,“三十八年前寫的?!?/strong>
三十八年前。父親三十歲?;粲钊A還沒出生。
“您和我父親……”
“我們訂過婚?!敝苡裉m說。語氣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
霍宇華的腦子嗡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