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轟動影迷圈的一個消息——

伍迪·艾倫上了許知遠的《十三邀》。

當Sir興沖沖點開，期待不少：許知遠能挖得多深？伍迪·艾倫對近年來陷入的爭議是否會有回應？對當下的電影界有什么犀利的點評？

Sir在等待一句像當年馬丁·斯科塞斯“漫威宇宙不是電影，是主題樂園”那樣擲地有聲的金句，不需要絕對正確，可是夠轟動，足以引起整個圈子的討（爭）論。

但很遺憾。

看完了整個采訪，感覺像是喝了一杯溫吞的開水。

沒有多少新意。

也沒有觸及什么滾燙的話題。

許知遠確實做了許多功課，但這場對話為什么還是落空了？

或許是缺少了那個“探究的決心”。

01

伍迪·艾倫當然“不好采”，這并非是說他已經成名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采訪也經歷過無數(shù)，你很難問出新東西了。

而是因為他很復雜。

他有著數(shù)不清的身份——

脫口秀演員、笑話專欄作家、業(yè)余拳擊手、奧斯卡導演、矮個子猶太人、知識分子、音樂人、神經質的話癆……

奧遜·威爾斯吐槽他：

“他有種‘卓別林病’，看了就讓我不舒服，他那就是自大，性格怯弱的人其實都那樣，他的自大稱得上是無邊無際……”

法國人卻說：

“他是好萊塢唯一的知識分子?！?/p>

雖然褒貶不一。

但至少，每一種評價都抓住了伍迪·艾倫身上的某一部分特質。

而許知遠呢？

他在節(jié)目一開場就說出了令人費解的“理解”——

什么意思？

就是對于許知遠來說，伍迪·艾倫不屬于他最欣賞的那批大知識分子，只能算“小知識分子”，他的電影像是一出出小品。

這些電影不涉及最嚴肅的思想問題。

更多是關于知識分子趣味。

那些嚴肅的話題，是以談資的形式，滔滔不絕地插入“小品”之中的。

許知遠的疑惑在于——

一個（和他一樣）嚴肅閱讀的人，為什么會拍那么多小品，直接拍那些更重要的話題不行嗎？

許知遠帶著去會一會另一個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開啟談話。

伍迪·艾倫是知識分子嗎？

是，也不是。

就像《午夜巴黎》。

主角吉爾想要回到1920年代的巴黎，有海明威、菲茲杰拉德、達利的巴黎。

而那里的人卻想回到1890年。

可是在1890年的畫家高更想要回到的，是文藝復興的年代。

在伍迪·艾倫的鏡頭里，不管演員是誰，都像是在扮演伍迪艾倫本人。

滔滔不絕，對現(xiàn)狀感到不滿，對自身之外的一切感到鄙夷。

而為什么又說他不是知識分子呢？

因為在他的電影里，往往表現(xiàn)的不是知識分子的優(yōu)越感。

而是“被詛咒”——

當你說話做事需要不斷地賣弄學識，貼上標簽。

那么自然就沒辦法真誠起來。

就像節(jié)目中提到的，伍迪·艾倫最滿意的電影里的《子彈橫飛百老匯》。

故事中刻畫了一個標準的知識分子。

或者說，以“知識分子”自居的劇作家。

滿口的名人名言，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

可他毫無天賦，只能被一個半路出家的黑幫打手帶著改劇本。

而他們的劇本大賣時，他卻也“理所應當”地享受著外界的贊許。

就是伍迪·艾倫對知識分子的反對。

某種程度上，也是許知遠的姿態(tài)。

可是許知遠不會去想這些。

他不去探究每一個話題的答案，不去問為什么，似乎也不想知道為什么？

他只愿意把伍迪·艾倫當成紐約知識分子的符號。

于是這樣一次難得的采訪，也就變成了他自己對于紐約的朝圣。

比如。

他面對自己不太喜歡的導演，卻又在名望傍身的伍迪面前顯得畏手畏腳。

只好問出一些伍迪·艾倫談過無數(shù)次的基礎性的問題。

或者。

明明已身處真實的紐約，卻又在重復自己不喜歡的伍迪·電影中的知識分子行為——

看夜場電影。

卻在電影院里睡著。

逛舊書店，老板略帶調侃地對他發(fā)問。

他卻還在糾結，紐約式的知識分子是怎樣的。

這些“打卡留戀”般的行為，就好像沒有來過紐約。

而結束采訪后，許知遠坐在海邊長椅，甚至用了一個詞——

喜歡他身上的那個“輕”。

似乎是和自己本來的偏見達成了和解。

但伍迪·艾倫真的“輕”嗎？

事實上，是許知遠又退回了有著“知識分子”頭銜的小世界里。

他就像是伍迪·艾倫電影里最典型的那一類知識分子：

對宏大抽象概念過度迷戀，對事物感到不滿，便想要分析、解構，甚至諷刺。

卻在具體的現(xiàn)實面前悻悻低下了頭。

02

所以伍迪·艾倫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事實上早在40年前，戈達爾便給過我們答案，那次他與許知遠一樣，也飛往了紐約，與伍迪·艾倫進行了一次對談。

而這部對談的紀錄片開頭，戈達爾講述了一個故事。

只有烏鴉能離開森林，隨人類居住在城市。

沒錯。

在他的眼中，伍迪·艾倫就是那個看起來不怎樣的動物——

烏鴉。

他總能看穿大城市的浮躁、虛偽的一面，但同時，卻又深愛著紐約，甚至成為了紐約的名片。

而自己卻是住在遠離城市的郊區(qū)里的鳥。

為什么他可以一直生活在滿是凡夫俗子的城市里？

影片的結尾，他得出了結論。

烏鴉注定住在了城市。

僅此而已。

這是他們兩人的不同態(tài)度。

戈達爾對現(xiàn)代社會的批判與審視，驅使他遠離。

而伍迪·艾倫呢？

他是一個融入其中的局外人——

當真是局外人嗎？

當然不。

其實應該是另一個詞——清醒。

比如。許知遠在訪談里總會把一些宏大和概念性的問題拋出來：

您拍這么多電影的內在動力和驅動力是什么?

時代對伍迪·艾倫有怎樣的塑造作用?

伍迪·艾倫的這種不沖破安全區(qū)的生活觀念，對當下青年的生活有哪些指導意義?

而他的回答非常的"務實"。

面對糟糕的世界時，你唯一能選擇的逃脫方式，就是認真工作，不然你會被悲慘和焦慮淹沒。

這種與現(xiàn)實高強度綁定的態(tài)度，并不像他所說的”局外人“的姿態(tài)。

當然。

清醒也是他如今的狀態(tài)，他從前并不是這樣。

他以知識分子式的喜劇出名。

無論是最早當脫口秀演員，還是后來創(chuàng)作的電影，哲學命題、社會諷刺、歷史事件……這些文化人會關注的話題被他用來做笑料。

他不想真的去嚴肅地討論這些問題嗎？

他拍過模仿伯格曼的《我心深處》《另一個女人》，這是兩部是純粹嚴肅的電影。

但并沒有收獲比較好的口碑。

他自己也并不滿意。

而在訪談中，他提到伯格曼、費里尼，那些真正被稱為大師的導演們。

他承認了自己的平庸。

了解局限，接受了終極追求的徒勞。

在無意義中，零星地作樂。

03

所以再回看這個采訪，你會覺得許知遠的問題出在哪里？

“不了解”是表象。

“回避”才是根本。

節(jié)目中，如果你仔細留意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許知遠對伍迪艾倫的發(fā)問永遠是浮于表面的。

他很少問“為什么”。

以至于，讓人覺得，這就是一場機械式的對談。

伍迪艾倫沒有可深入下去的話題嗎？

當然有。

事實上，他身上的困境，不比許知遠自己所困惑的東西少。

比如說——

理想與現(xiàn)實。

在節(jié)目中，許知遠采訪了一名來到紐約生活的脫口秀演員。

他是伍迪·艾倫的粉絲。

這個年輕男孩并沒有與伍迪·艾倫見面。

但他卻離伍迪·艾倫更近。

這其實就像伍迪·艾倫曾在戛納的記者發(fā)布會時說的那段話：

“我一直想成為嚴肅的電影制作者，我的偶像一直是英格瑪·伯格曼，我也想拍（他那樣的）嚴肅電影。但我不得不成為一個喜劇導演，因為這的確是我的天賦也是我擅長的地方。沒有人給我錢去拍嚴肅的影片，他們就是想讓我拍好笑的電影?！?br/>

可結果呢？

隨后，臺下記者們紛紛大笑。

大家覺得這只是幽默。

而這種笑話，可能也并不是他想要的。

在一部不太出名的影片《好萊塢式結局》里，有過這么一段情節(jié)——

一個過了氣的導演，本想靠新的創(chuàng)作重回巔峰。

卻在拍攝過程中意外失明，他只好裝作自己還看得見，繼續(xù)拍下去。

可他的“瞎指揮”讓攝影師只能被迫亂拍一通。

后來電影在美國上映，果然票房慘敗。

而諷刺的是，法國影評人給予了這部電影極高贊許，他又回到了巔峰。

這就像是他的現(xiàn)實困境。

許知遠不該就這個問題深入下去嗎？

可他回避掉了。

當伍迪艾倫說出對悲劇的理解時：

許知遠的反應則是：

沒有追問，假裝理解。

而更讓觀眾期待，卻被有意無意回避的困境是這個——

被好萊塢封殺。

對養(yǎng)女的性騷擾、取另一個養(yǎng)女為妻、電影中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對年輕女性的迷戀……

隨著前幾年ME TOO運動的愈演愈烈，這些也都成為了他的“罪證”。

此前合作過的凱特·溫斯萊特、甜茶、戈麥茲等演員都紛紛與他割席。

也有斯嘉麗·約翰遜、戴安·基頓等人力挺他。

在HBO制作的紀錄片《艾倫對戰(zhàn)法羅》里。

前伴侶米婭·法羅把兩人的養(yǎng)子養(yǎng)女受到過的侵犯都歸罪于他。

而在自傳《毫無意義》中。

他諷刺米婭·法羅只是非常享受人們對她領養(yǎng)的行為而做出的圣人般的稱贊。

可不管輿論和事實如何。

他沒法再留在紐約拍片，只能把新片的拍攝搬到歐洲。

這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嗎？

的確，對任何人來說，身處漩渦中心，都是悲劇。

但對于采訪者許知遠來說。

便是知識分子又一次面對現(xiàn)實的退縮。

所以這次采訪像什么呢？

面對一個可以進入影史殿堂的導演，許知遠卻在下意識地將其抽象化、概念化，而不是具體地深入這個人。

他困于自己的“知識分子”世界。

無法理解來自“另一個體系”的世界，于是只能被動地等待著對方的主動輸出。

這對于陳年喜、林小英或許比較有效。

但對于復雜的，諸如伍迪艾倫這樣的人，就變成一次客套的流水線問答了。

最后，我們還是回到伍迪·艾倫身上吧。

采訪里，伍迪·艾倫說了一段引來很多人爭論的話。

他覺得自己不是天才。

這樣說也未必是伍迪·艾倫的自謙，實際上伍迪·艾倫的電影，的確很難達到伯格曼等人的成就。

這是他的清醒之處。

但，對我們來說呢？

或許相比于他到底有沒有達到伯格曼、費里尼，或是卓別林等人的成就，我們更在意的，是有沒有在他的電影收獲某樣東西。

比如。

愛上某座城市：

《曼哈頓》里的紐約、《午夜巴黎》里的巴黎、《愛在羅馬》里的羅馬……

或是，改變了生活習慣：

學習《安妮·霍爾》里戴安·基頓隨性自由的穿衣風格、愛上爵士樂……

甚至：

只是在他抖包袱的笑話中聽到了某個好奇的名字，便去主動了解。

隨后就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

為什么這些收獲這么重要？

訪談里，伍迪·艾倫曾經談論自己對電影的熱愛。

他說，電影有一個重要的作用——

逃避現(xiàn)實。

而《開羅紫玫瑰》中，也有這么一個場景——

米婭·法羅飾演的家庭主婦無法忍受經濟大蕭條時期的生活。

她只能每天泡在電影院里逃避現(xiàn)實、求得安慰。

直到有一天，她竟穿過了銀幕，走進了電影里。

她終于被電影徹底“改變”。

是的，電影或許“毫無意義”，但它一定是一部分人的避風港。

而伍迪·艾倫呢？

他已然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的避風港。

對于我們來說，或許，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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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毛臉雷公嘴榔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