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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來自網絡。在網上想找一個木制大甕子照片，找不到。

我們大隊三治隊伍20人左右，配了一個燒火做飯的人，我們叫他劉師傅。

劉師傅塊頭好大，聽說他是1961年國家精減時減回農村的，當然算是見多識廣。選中他當伙夫，估計也是看中他當年在武漢從事的工作。他在武漢具體做什么，沒有打聽過。

在周家石橋，每到傍晚，他便拿一張帆布躺椅，到村子前面的稻場上躺下，身邊圍過來幾個民工，他就開始講他的故事。

他當學徒時大概聽過評書，所以他講故事有點評書味道，起承轉合抑揚頓挫哪塊留個扣子哪兒加重語氣，都做得極具藝術特點。比如他講一位弟兄與老板娘之間的關系，就繪聲繪色頗具傳奇色彩：

一個夏天，老板娘躺在躺椅上睡午覺，年輕學徒見老板娘胸部曲線起伏，一條短褲似可見襠里部分內容，于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情，用剪刀悄悄剪開褲襠，撇腿就上了老板娘身子。剛用力，小伙子一陣尖叫，兩個人底下血流如注，原來老板娘短褲是真絲面料，小伙子剪褲子時，有一根絲線未曾剪斷，剛好嵌入尿道口，一用力，就把那小家伙一劈成為兩半。老劉的語氣是：“??！?（chí）了！”很標準的翹舌音。

我們那地方沒有翹舌音，他的這個翹舌音，一定來自他在武漢生活的那個時段。真的沒有裝腔作勢，發(fā)音那么自然，我估計他的老板，應該是北方人，或者，是隨州廣水那里的人，因為那里有翹舌音。

我們隊伍轉戰(zhàn)何頭余村，村子不大，也是挨著河流。在村子南面稻場邊，找當?shù)厣a隊借了一間放脫粒工具的舊房子，老劉住在舊房子里。再在外面搭一個茅棚，茅棚下搭起鍋臺，架起甕子蒸飯。老劉的工作，已經很簡單了，比起我們在工地日曬雨淋，舒服多了。

我們每天上工之前，都要把下一餐的飯缽上好。早晨的飯，則是頭天夜里上缽。老劉把一二十個土缽子碼進甕子，蓋上甕蓋，坐到灶膛下，大把添火，一個多小時，飯就熟了，等著我們放工取缽子吃飯。

老劉出事，怪我們村春和叔。

春和叔在農村長期以來的“一平二調”中，轉戰(zhàn)過多地，他靠一手打炮眼的絕活，獲得了大家的認可。他打炮眼用的大錘，是竹片做的把，可以熟練地握在竹把尾部，甩起360度大滿花，我掌炮釬時，心驚膽戰(zhàn)。他修過機場，參加過枝柳鐵路建設，知道累了該怎么休息。

這天他放下大錘，從河邊石頭塘子里起身，到村子里的茅廁里大解，屙完之后還要到村南稻場那里視察一下，不然不算休息好了。

他悠閑地上坡，看到了茅棚下老劉的背影，越看越不正常。只見老劉從每一個飯缽里抓起一小撮米，放進自己的飯缽里。春和叔大喝一聲，“你這做的是人事嗎？難怪老子每餐吃不飽的！”

老劉被春和叔的吼聲嚇得一驚，回身尷尬地笑，從荷包里拿出煙來，遞給春和叔一根。

春和叔脹紅著臉，沒有接煙，忿然離去。

這事一下子傳遍了所有人。當天晚上就開了批斗會。

批斗會在“大隊部”舉行，油燈昏暗，大家各自找了凳子坐下，會議開始，挑明是批斗會，批斗對象是伙夫老劉，一時群情激憤，大家認定他的這種行為相當于殺人！大家每天重體力勞動，本來就吃不飽，你還在我們的飯缽里抓米，這不是喝血？

批斗會上我也發(fā)言了，我也很生氣，說得也很尖刻。具體說了什么，不記得了。

第二天就把老劉換到工地去了，和我們一起挑石頭，燒飯的人，則換上了冬珍姐。

出了這事，老劉實在是待不下去了，他回家，換來了他的兒子“拉瓜”，這是小名，瓜字讀輕聲，具體怎么寫，我也不知道。鄉(xiāng)下人為了孩子好養(yǎng)，經常給他們起個很難聽的小名，“拉瓜”就是很邋遢的意思，這孩子長得全不像他的父親，個子也小，人也很慫，父親犯下的那事，全由這個孩子承擔，老實說，這孩子在我們隊伍里，很受歧視。

老劉回去沒有多長時間，一病不起，死了。是否與他偷米被批斗有關系，沒人說得清楚。

拉瓜某晚做夢，夢見父親活過來了，一個勁敲棺材板。這兒子從三治工地趕回家，挖開了老劉的墳，看到父親的尸體長了綠毛，沒有敲棺材板的可能，又重新埋上了。

現(xiàn)在想來還很可憐老劉：我們20來人，每人一小撮米，最多2錢，就可以湊足老劉每餐所需的4兩米，他除了挑幾擔水，不是整天出大力，應該是可以吃飽的，要是春和叔叔見到了不張揚，老劉還會好好活下去。

可是，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偷米這事，見到了能不張揚出去嗎？

人不是窮得厲害，哪里會在我們可憐的飯缽里偷那點米？

最后說說拉瓜。幾十年后，拉瓜學到了打水井的手藝，有一次做鄉(xiāng)活，把腳摔斷了，脛骨刺穿皮肉，露在外面，可謂森森白骨。到醫(yī)院里治療，至少得幾萬塊錢，拉瓜出不起，回到家里，找到了一把鋼鋸，在鋸條上倒上白酒，算是消毒，然后活生生鋸斷了外露的白骨。

沒過多長時間，拉瓜因感染死去。

父子兩條人命，都是因為一個“窮”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