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美國記者保羅·薩洛佩克開始了自己的全球徒步計劃。他的目標(biāo)是沿著7萬年前離開非洲的智人遷徙的足跡，走出非洲，穿越中東和亞洲，乘船到達阿拉斯加，然后到達美洲南端的火地島，那是公元前8000年左右人類最后到達的地方。

保羅·薩洛佩克的徒步之旅，起源于他對人類遷徙歷史的濃厚興趣，以及渴望通過親身體驗深入探究人類的故事，詮釋著他的壯游——懷揣壯志，為了實現(xiàn)個人理想踏上遠(yuǎn)行之旅。

這趟名為“走出伊甸園”的旅程，迄今持續(xù)了十余年?，F(xiàn)在，他仍然在路上。

在過去50年里，人類學(xué)家韋德·戴維斯（Wade Davis）長期致力于研究土著文化，記錄海地民俗；作家羅賓·戴維森（Robyn Davidson）于1977年耗時9個月獨自穿越澳大利亞沙漠，她的著作《軌跡》（Tracks）引發(fā)了對女性探險的廣泛討論；探險家兼科學(xué)家羅曼·戴爾（Roman Dial）在中美洲叢林和阿拉斯加荒野徒步探險，將生態(tài)學(xué)研究與探險敘事完美結(jié)合；探險家薩拉·馬奎斯（Sarah Marquis）從西伯利亞到澳大利亞獨自行走1.6萬公里，她的經(jīng)歷引發(fā)了人們對自然生存的深刻關(guān)注。

▌保羅的行進足跡 | ?Sam Guilford

與這些人不同，保羅·薩洛佩克（Paul Salopek）從小就專注于人類這一主題。16歲時，加州中部的農(nóng)場里敲杏仁的工作開啟了他的職業(yè)生涯。1985年，保羅騎著摩托車，想在捕蝦船上找份工作。摩托車是二手的，經(jīng)過新墨西哥州的羅斯威爾時拋錨了，保羅不得不留下來掙錢修車。

白天，他在肉鋪當(dāng)助手；晚上，在甜甜圈店打工，每周花25美元租一間房。房東曾在鼎盛時期的《星期六晚郵報》（20世紀(jì)50—60年代）工作過，她注意到保羅讀的是破舊的平裝書，就幫他介紹了一份當(dāng)?shù)貓笊绲墓ぷ?，也許這就是游牧生活的神奇之處。

▌保羅頂著高溫走在印度的路上 | ?John Stanmeyer

后來，保羅如愿以償?shù)卦谖靼拇罄麃喌囊凰也段r船上找到了商業(yè)捕魚的工作，海上工作令人興奮，收入也不菲。此后，他在北太平洋和北大西洋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了幾年商業(yè)漁民，同時也在新聞編輯室里進進出出。

在美國一家小鎮(zhèn)報社擔(dān)任記者時，保羅被分配到“警方新聞”崗位。這是編輯室里最底層、最不受歡迎的職位（因為報道犯罪新聞被當(dāng)?shù)厝苏J(rèn)為是瑣事），且工作時間很長，經(jīng)常需要熬夜。即便如此，保羅仍然抽出時間，撰寫了一些關(guān)于農(nóng)民、野生動物保護和當(dāng)?shù)乜脊艑W(xué)的深度報道。

▌保羅在沙特阿拉伯的夜晚 | ?John Stanmeyer

成年后的保羅，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名旅行記者，報道過拉丁美洲、中亞、中東和巴爾干戰(zhàn)爭。他一直通過實地考察、自駕以及將身體作為收集信息的主要工具來記錄時事。

保羅在非洲剛果河上和漁民一起乘坐獨木舟、在墨西哥的牧場工作了一整年……經(jīng)歷了這些后，保羅想，與其坐著飛機去各地進行沉浸式報道然后離開，為什么不徒步走進一個故事呢？保羅熱愛非洲，對人類起源的科學(xué)知識也了如指掌，他決定將自己的科學(xué)背景、人類學(xué)知識和對時事的興趣結(jié)合起來，追溯六七萬年前人類從非洲大陸遷徙出去的過程。

保羅追溯人類遷徙的旅程始于2013年。這個想法并非來自某個頓悟的瞬間，也不代表他告別了之前的生活，反而更像是回歸了他多年來一直在做的事。

▌在印度的河流上 | ?John Stanmeyer

在徒步開始之前，保羅先前往火地島，拜訪了最后一位真正使用亞甘語（Yaghán）的84歲克里斯蒂娜·卡爾德隆（Cristina Calderón）。保羅曾在研究中聽說過這位女士，他希望將她的話語當(dāng)作一盞小燈，帶著它走遍世界。

你必須從某個地方開始一個循環(huán)，才能將它結(jié)束，而她就是那個開始。

炎熱、塵土，烈日如高爐炙烤……在這樣的規(guī)模、長度、范圍的徒步中，不可能記住每一個細(xì)節(jié)。雖然保羅已經(jīng)計劃了好幾個月，但依然忘了東西，比如尼龍收納袋。正因為如此，徒步時他的隨身物品只有筆記本、筆，一臺小型筆記本電腦，其他東西都可以商量。

在埃塞俄比亞，阿瓦什項目（Middle Awash Project）的科學(xué)家們邀請保羅從赫托博里（Herto Bouri）開始徒步之旅，這是裂谷中象征性的零公里起點，也是世界上最豐富的人類墓地之一，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3具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人類化石。

▌保羅拍下的云南河谷 | ?Paul Salopek

保羅在埃塞俄比亞大裂谷的白色荊棘平原上扎營，一對羚羊在距離篝火僅20米處輕快地跳過，在這片槍聲四起的土地上，它們出奇地毫無懼色。此時，夜空綻放出上億顆帶著煙塵氣息的繁星，海狗般的呻吟聲在星海下回蕩。與保羅同行的向?qū)д诤ㄋ?，日后他將和保羅一起前往紅海。

大多數(shù)時間保羅都和向?qū)б黄鹱?，在不會說當(dāng)?shù)卣Z言的地方，保羅需要向?qū)Ш头g。雖然能說流利的西班牙語，在拉丁美洲，保羅也會和向?qū)校?strong>因為他們不僅僅是語言的翻譯，還是風(fēng)景和文化的譯者，更是很好的伙伴。

▌保羅在中國拍下的風(fēng)土人情 | ?Paul Salopek

有時，保羅感覺自己仿佛被全世界的人們以友誼之手相互傳遞，形成了一條跨越各大洲的人際紐帶。他選擇向?qū)У臉?biāo)準(zhǔn)很簡單，能夠與他并肩同行、共同觀察與思考，成為團隊一員，這是一場雙向互動。

來自不同國家的向?qū)ㄟ^闡釋歷史與文化，幫助保羅理解途經(jīng)的地域。同時，保羅也會在他們創(chuàng)作自身的旅程故事時，提供恰當(dāng)?shù)慕ㄗh。這些向?qū)?chuàng)作了攝影集、文字故事，甚至還寫下了詩歌。他們?yōu)檫@場旅程所做出的貢獻彌足珍貴。這段旅程既屬于他們，也屬于保羅。

▌保羅在韓國 | ?Jun Michael Park

60歲的向?qū)О⑷R馬是一位化石獵人、古生物學(xué)家，也是埃塞俄比亞阿法爾族布爾莫代圖部落的巴拉巴特（Balabat，意為“傳統(tǒng)領(lǐng)袖”）。他成長于游牧文化中，精通3種語言：阿法爾語、阿姆哈拉語，以及從阿瓦什中部科學(xué)家那里學(xué)來的英語混合語。雖然阿萊馬只讀到八年級，但他頭腦中跨越的世界比達·芬奇還多，跨越的時間比愛因斯坦還長。

不過，阿萊馬在過去30多年從未駕馭過駱駝。他努力回憶著年輕時挽具繩索的復(fù)雜使用方法，而保羅則努力重新運用童年時期在墨西哥學(xué)的騾馬馱運技能。

▌2018年，保羅?薩洛佩克沿著印度瓦拉納西恒河的一段河道劃船前行 | ?John Stanmeyer

在這個地區(qū)，人們常會從沙漠的虛空中出現(xiàn)。他們一邊嘲笑二人笨拙的技術(shù)，一邊重新調(diào)整他們的負(fù)重。大多數(shù)人會陪著二人走一會兒，在低語中交換消息，然后悄然離去，等保羅察覺到他們的離去時，他們往往已在地平線上變成一個個小黑點了，這種偶然的邂逅是大裂谷徒步的樂趣之一。

這是一個有人居住的荒野，聆聽一支駱駝商隊以每小時2～3公里的速度在土地上緩緩移動，就像偷聽一場公共對話，它有自己獨特的語法規(guī)則。阿萊馬在隊伍前面聊天，保羅走在后面，駱駝柔軟的蹄子在塵土中低語。

從吉達（Jeddah）的一艘貨船上下來，保羅的腦袋嗡嗡作響。從炎熱的非洲沙漠來到塵土飛揚、村落稀疏的偏遠(yuǎn)世界，玻璃大廈在15萬公頃的低矮、難分彼此的米色建筑之上高聳入云，紅綠燈在涌動著車流的瀝青路上依次閃爍。保羅的GPS軌跡顯示他行走在海水之上，這是大規(guī)模填海造地項目的證據(jù)，也是沙特阿拉伯因人口增長而掀起的670億美元建筑熱潮的一部分。

亞歷山大大帝曾從這里走過，中世紀(jì)的穆斯林旅行家伊本·白圖泰（Ibn Battuta）也曾來到過這里，吉達的碼頭曾經(jīng)引導(dǎo)數(shù)百萬朝圣者前往圣城麥加。

▌2013年10月19日，保羅漫步在擁有2000年歷史的納巴泰遺跡間 | ?John Stanmeyer

如今，這里有點兒像洛杉磯。保羅與沙特向?qū)潞蹦隆ぐ团{（Mohamad Banounah）、歷史學(xué)家薩米·納瓦爾（Sami Nawar）一行人沿吉達公園般的海濱大道前行，經(jīng)過修剪整齊的草坪、寬闊蜿蜒的人行道、新游樂場、整潔的咖啡亭……它們大部分還在建設(shè)中。

矛盾開始了：不停地建造、翻新、擴建、修復(fù)，但幾乎看不到有人在戶外享受海景。確實，這一天是工作日。但這座偉大海港城市的標(biāo)志性公共空間似乎被遺棄了。走過1.6公里后，保羅遇到了第一個步行的人：一位友善的來自索馬里的園丁。

▌保羅走過韓國 | ?Jun Michael Park

在沙特，保羅不諳世故，天真又守舊。他和當(dāng)?shù)嘏笥央S口提起，在貝都因游牧民族的發(fā)源地找一頭駱駝有多難時，朋友放下手里的茶杯，問道 ：“你需要多少頭駱駝？”在非洲，要買一頭駱駝，必須流著汗，蹲在阿法爾人的茅屋外，聲稱對他的牲畜根本不感興趣 ：它們骨瘦如柴，你不會花2個比爾買下它們時，才為真正的談判鋪平了道路。

幾天后，保羅買到了兩頭5歲和7歲的公駱駝，并給它們?nèi)∶ɡ锼购拖，敗１Ａ_是在吉達附近的一個牛市找到它們的，賣家是蘇丹人。保羅和他在一頂帆布帳篷里討價還價，這場交易喝了14杯茶才最終敲定。

▌2013 年，在埃塞俄比亞阿法爾地區(qū)，保羅帶著兩頭駱駝穿越阿法爾沙漠 | ?John Stanmeyer

夜幕降臨，保羅聽見向?qū)О团{在祈禱。他彎著腰，繞著保羅的睡袋轉(zhuǎn)圈，在黑暗中倒退著行走。巴努納的身材矮小、熱情洋溢、做事有條不紊，這位沙漠生存專家，野生動物攝影師，正在沙地上拖動一根棍子，在帳篷周圍畫了一個圈。但這不是保羅最難忘的。

從吉達這座龐大的港口城市出發(fā)走了兩天，在漢志沙漠（Hijaz Desert）里，從一口井里遞來的那杯水，保羅至今仍記憶猶新，那杯水就像一輪捧在手中的、反射著陽光的圓盤。

350萬沉睡的城市居民擁擠的夢想已在保羅身后，前方則是漫長、嚴(yán)酷、平坦的漢志海岸鹽平原，一條向北延伸1126公里通往約旦的白色坡道。保羅關(guān)掉頭燈，閉上眼睛，將耳朵貼在沙地上。他在聆聽野山羊的蹄聲，風(fēng)穿過郁郁蔥蔥稀樹草原的聲音，還聽到了這座城市在夜里發(fā)出一聲悠長、持續(xù)、機械的嘆息。

▌走在土耳其的鄉(xiāng)間小道上 | ?John Stanmeyer

保羅繼續(xù)徒步穿越約旦河西岸和以色列。古老的希賈茲地區(qū)有數(shù)千口水井，有時水是甜的，更多時候是咸的。這些散布在阿拉伯荒廢已久的商隊小路上的井，是人類生存的豐碑。在希賈茲——一個傳說中消失的哈希姆王朝的領(lǐng)地，哈希姆王朝曾統(tǒng)治著沙特阿拉伯的紅海沿岸，有熙熙攘攘的井，也有寂寞的井。

從吉達到約旦，保羅依靠它們來辨別方向，完成了“走出伊甸園之旅”在中東的第一站。

▌2013 年 12 月， 保羅朝著約旦的瓦迪穆薩進發(fā) | ?John Stanmeyer

船?？吭诶R索爾（Limassol）。保羅沿著鐵舷梯走向粉紅色的海灘，踉踉蹌蹌地走進陽光，那里擠滿了正在度假的俄羅斯人。塞浦路斯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有人居住的島嶼之一，12000 年前，狩獵者不知何故抵達此地。他們滅絕了島上的矮象和河馬，然后建造世界上最早的村落。

其中一個村落名為喬伊羅科蒂亞（Choirokoitia），特色是圓形房屋。現(xiàn)在看起來，這些房屋就像度假小屋一樣。隨之而來的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入侵者，他們對塞浦路斯的自然資源，尤其是銅礦垂涎欲滴。早期的埃及人強行登陸，接著是原始希臘人、腓尼基人、亞述人、波斯人、羅馬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十字軍、奧斯曼人、大英帝國，最后是銀行家。

▌在阿富汗，保羅裹緊睡袋完成自己的記錄和創(chuàng)作 | ?Matthieu Paley

保羅向北徒步了一周，前往該島被土耳其占領(lǐng)的一側(cè)，然后從那兒乘船前往土耳其。在150公里的旅途中，保羅沒有遇到其他徒步的人。在土耳其南部這片最古老的農(nóng)耕地之一，保羅穿過蜿蜒的開心果園和中世紀(jì)城墻環(huán)繞的城市。

他轉(zhuǎn)向東北，穿過緊張的庫爾德村莊，前往高加索山脈，然后穿過寒冷的邊境，進入動蕩地區(qū)中的一片穩(wěn)定的綠洲格魯吉亞。從首都第比利斯出發(fā)，穿過阿塞拜疆，抵達里海之濱。中亞和古老的絲綢之路在召喚著他。

▌保羅走過土耳其的古城遺跡 | ?John Stanmeyer

阿克套（Aktau），這個偏遠(yuǎn)的里海港口是保羅徒步穿越亞洲的起點。癱坐在桌前，保羅滿身灰塵、疲憊不堪。他低頭看著自己手掌上因為挖土而起的水泡，陷入了回憶。

保羅還記得當(dāng)年他在芝加哥一家餐館的餐巾紙背面計算了一下 ：如果以成年人的平均速度行走，也就是每小時5公里，大概需要7年時間。但即使以這個速度前行，保羅有時也會覺得自己走得太快，難以真正理解所經(jīng)歷的一切。

▌在緬甸接受測溫的保羅 | ?Paul Salopek

旅行的日子漫長而艱辛，但這只是敘事創(chuàng)作過程的開始。身體與心智協(xié)同運作，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變得非常自然了，行走與思考相互交融的這幾年，是保羅一生中最有成效的時光。

而實際上，他花了10年時間才到中國，繼續(xù)以微小方式，探索與中國歷史上著名詩人，諸如杜甫和李白追尋的相同的主題——通過藝術(shù)作品審視人類境況，諸如友誼的意義、記憶的力量、過上向往生活的種種障礙、自然的偉大，以及渴望與失落。

▌2021年12月8日，保羅在中國云南的旅途中俯瞰金沙江 | ?Zhang Qing Hua

此刻，保羅在日本，還剩330公里就到橫濱港了。抵達后，他計劃乘一艘大型貨輪穿過北太平洋去阿拉斯加。即將離開舊大陸，前往新大陸。如果地緣政治順利，如果膝蓋撐得住，也許保羅還能再走三四年。

這取決于很多變量，畢竟步行是一門藝術(shù)，而不是一門科學(xué)。

編輯/張瀟

譯/老馬

圖/見文中標(biāo)注

設(shè)計/April

新媒體編輯/Tas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