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年的鄱陽湖,比往年更加不太平。連著三個月沒下過一場透雨,湖水退下去三丈多,露出黑乎乎的淤泥。湖邊的蘆葦長得比人還高,風(fēng)一吹,沙沙響得像有無數(shù)條蛇在爬。
趙老四蹲在船頭,把漁網(wǎng)一點點收上來。網(wǎng)眼上只掛著幾條小鯽魚,還不夠塞牙縫的。他嘆了口氣,把魚扔進木桶里。桶底那點水晃蕩著,映出他滿臉的褶子。
"爹,今天又沒撈著大的?"水芹從船艙里鉆出來,十五歲的丫頭,瘦得像根蘆葦,眼睛卻亮得很。趙老四搖搖頭:"這湖里的魚都快絕種了。去年這時候,一網(wǎng)下去能拉上來二三十斤。"他摸出旱煙袋,在鞋底上磕了磕,"金三爺?shù)娜嗣魈煊忠獊硎諠O稅,這點魚連稅錢都不夠。"
水芹蹲下來,用手指撥弄桶里的小魚。魚兒驚慌地游竄,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袖子。"爹,您不是說湖里有'水龍'嗎?要是能找到它,魚群不就跟著來了?"
"傻丫頭,"趙老四苦笑著摸摸女兒的頭,"那都是老輩人編的故事。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倒是真見過一回..."他的眼神忽然飄遠了,望著湖心那片泛著金光的水面。水芹知道爹又要講那個故事了。她挨著爹坐下,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趙老四身上的魚腥味混著汗酸味,卻是她最熟悉安心的味道。
"那會兒我才十四,跟你爺爺出船。半夜里忽然起了風(fēng),浪頭比房子還高。"趙老四的聲音低了下去,"就在船要翻的時候,水里冒出個黑影,比咱們的船還長,脊背上閃著青光。它在前頭游,浪就跟著平了..."
水芹眨著眼睛:"后來呢?"
"后來啊,"趙老四吐了個煙圈,"它把我們的船引到個魚窩子里。那魚多的,一網(wǎng)下去都拉不動。你爺爺說,那是鄱陽湖的'水龍',不是真龍,是條成了精的青魚。它能預(yù)知風(fēng)雨,能領(lǐng)魚群。老輩人說,見著'水龍'的漁民,三年不愁吃喝。"
"那它現(xiàn)在去哪了?"
"二十年沒見嘍。"趙老四把煙袋鍋子在船幫上敲得梆梆響,"打從官府在湖口修了那道閘,水龍就不見了。有人說它游走了,有人說它死了..."他突然住了口,指著遠處,"瞧,金三爺?shù)拇?水芹順著爹的手指望去。湖面上,一條掛著紅燈籠的大船正朝這邊駛來。她趕緊把裝魚的木桶藏進船艙,可已經(jīng)晚了。大船靠過來,船頭站著個穿綢緞褂子的胖子,腰間玉佩叮當(dāng)響。
"趙老四!"金三爺扯著嗓子喊,"這個月的稅錢該交了吧?"水芹感覺到爹的身子僵了僵。趙老四站起來,賠著笑:"三爺,您看這光景...湖里實在打不著魚..."
"少廢話!"金三爺一揮手,兩個壯漢就跳上了漁船。船艙被翻得底朝天,那桶小魚也被倒進了大船上的水箱里。"明天再不交錢,這船就抵債了!"丟下這句話,大船揚長而去。水芹咬著嘴唇,直到嘴里泛起血腥味。她看著爹佝僂著背收拾被翻亂的船艙,忽然說:"爹,我去湖邊挖點藕。"
太陽西斜時,水芹拎著籃子來到湖邊淺灘。這里水剛沒腳踝,長著大片野茭白。她卷起褲腿正要下水,忽然看見不遠處的水草在劇烈晃動。起初她以為是水蛇,抄起根棍子慢慢靠近。撥開水草,她差點叫出聲——一條大魚被困在淺水里!魚身有成人手臂那么長,青黑色的脊背,腹部泛著銀光。最奇的是它頭頂有兩道凸起的骨棱,活像畫上的龍角。水芹的呼吸急促起來。這不就是爹說的"水龍"嗎?那魚似乎受了傷,側(cè)鰭上掛著段漁網(wǎng)線,在水里無力地撲騰。她小心翼翼地伸手,那魚猛地一掙,濺起的水花糊了她一臉。
"別怕,別怕..."水芹輕聲說著,慢慢解下頭上的布巾,浸濕了輕輕蓋在魚頭上。魚漸漸安靜下來。她趁機解開纏在鰭上的漁網(wǎng)線,發(fā)現(xiàn)鰭已經(jīng)被勒出了血痕。"你得回深水里去。"水芹抱起大魚。魚身冰涼滑膩,沉甸甸的。她蹚著水走到深水區(qū),把魚放了。那魚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忽然用尾巴拍起一片水花,正打在水芹臉上。她抹著臉笑出聲,再看時,魚已經(jīng)不見了。
第二天清晨,水芹偷偷把昨晚留的半塊餅揉碎了撒在昨晚放魚的地方。一連三天,她都會帶些食物來。第四天,她剛蹲下,就看見水中一道青影游來。那條大魚浮出水面,竟從她手里直接叼走了餅屑。"你認(rèn)得我!"水芹驚喜地小聲說。她給大魚起了個名字叫"阿青"。阿青似乎能聽懂她的話,有時會用頭輕輕頂她的手心。
一個月后的傍晚,趙老四咳得厲害,早早睡下了。水芹劃著小船去湖里下網(wǎng)。剛?cè)鐾昃W(wǎng),船底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她嚇得抓住船幫,卻看見阿青在船邊游動。
"你嚇?biāo)牢伊耍?水芹拍拍胸口。阿青忽然轉(zhuǎn)向湖心方向游去,游一段就回頭看看她。水芹福至心靈,慢慢劃船跟上。阿青把她引到一片她從沒來過的水域,然后潛入深處。水芹試著把網(wǎng)撒下去,等收網(wǎng)時差點拉不動——網(wǎng)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白鰱!她激動得手都在抖,這一網(wǎng)足夠交稅錢了?;丶业穆飞?,水芹哼著小曲。經(jīng)過蘆葦蕩時,忽然聽見有人說話。她輕輕把船劃進蘆葦叢,看見金三爺和幾個陌生人在岸邊說話。
"...千真萬確,我手下人看見那丫頭跟著條大魚。"金三爺?shù)穆曇敉钢d奮,"就是老輩人說的'水龍'!巡撫大人最喜歡這些稀罕物,捉住了獻上去..."水芹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口。她屏住呼吸,聽見金三爺繼續(xù)說:"明天多帶幾張網(wǎng),再找二十個壯勞力。那魚既通人性,就用那丫頭當(dāng)誘餌..."小船悄悄退后時,蘆葦擦過船幫發(fā)出沙沙聲。水芹看見金三爺猛地轉(zhuǎn)頭,趕緊趴下身子。直到劃出老遠,她才敢直起腰,拼命往家劃。
"爹!爹!"水芹沖進船艙,把睡夢中的趙老四搖醒。聽完女兒的話,趙老四臉色變得煞白。"壞了,阿青要遭殃。"他翻身下床,"得趕緊通知它。"父女倆連夜劃船來到平時喂食的地方。趙老四用槳拍打水面,水芹輕聲呼喚:"阿青!阿青!"湖面平靜如鏡,只有月光在水上碎成銀片。
天蒙蒙亮?xí)r,遠處傳來嘈雜的人聲。十幾條船正朝這邊駛來,船上火把通明。趙老四趕緊把船劃進蘆葦叢。"來不及了,"他咬著牙說,"丫頭,你在這等著。我去引開他們。"
"不行!"水芹拉住爹的袖子,"金三爺說了要用我當(dāng)誘餌,您去更危險!"爭執(zhí)間,一條小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那兒!"有人大喊。趙老四把女兒往蘆葦深處一推:"快走!去找阿青,讓它往湖心深水區(qū)逃!"
水芹還想說什么,爹已經(jīng)劃著船沖了出去。她含著淚,沿著蘆葦蕩里隱蔽的水道拼命劃。身后傳來怒罵聲和打斗聲,她不敢回頭。劃到一處岔道,水芹突然看見水中閃過一道青光。阿青!它似乎感應(yīng)到了危險,不安地在水面游動。水芹趕緊拍水:"快走!有人要抓你!"阿青游到她船邊,用頭輕頂船底。水芹突然明白了它的意思,小心地翻入水中,抓住它的背鰭。阿青帶著她飛速游向湖心,速度快得讓她睜不開眼。不知游了多遠,阿青停下來。水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湖心最深處,四周望不見岸。阿青繞著她游了一圈,突然潛入水下不見了。
水芹踩著水,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她把爹一個人丟在了險境!正要往回游,遠處傳來隆隆雷聲。要變天了。她想起爹說過,阿青能預(yù)知風(fēng)雨...
暴雨來得又急又猛。水芹拼命游回岸邊時,天已全黑。她跌跌撞撞跑到金三爺?shù)拇蟠2刺?,只見幾條小船翻倒在岸邊,卻不見人影。"爹!"水芹的喊聲被雷聲吞沒。她在雨中找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時分,才在湖灘上發(fā)現(xiàn)了昏迷的趙老四。
后來聽幸存的漁民說,那晚金三爺帶人追捕"水龍"時,突然狂風(fēng)大作。湖里冒出無數(shù)大魚,把船都撞翻了。金三爺落水時,有人看見一條巨大的青影從他身下游過...
趙老四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才能下地。水芹每天都會去湖邊,但再也沒見過阿青。直到第二年春天,她劃船去湖心收網(wǎng)時,網(wǎng)里突然多了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魚鰓上系著根褪色的紅頭繩——正是她當(dāng)初纏在阿青鰭上的那條。
水芹笑了,把魚放回水中。魚尾拍起的水花在陽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她知道,阿青還在,它永遠是鄱陽湖的守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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