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半夜,臥牛村的村民莫衛(wèi)軍,被自家院里養(yǎng)的幾只老母雞給吵醒了。
不是那種扯著脖子打鳴的叫喚,而是像被人猛地掐住了喉嚨,發(fā)出“咯咯咯”的垂死慘叫。
他心里猛地一抽,睡意全無,一股無名火直沖腦門。
莫衛(wèi)軍罵罵咧咧地抄起墻角的砍柴刀,趿拉著鞋就沖進了院子。
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一點模糊的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
他一眼就看到,地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只最能下蛋的老母雞,脖子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向后面,顯然是死透了。
雞的旁邊,還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巴掌大的小東西。
莫衛(wèi)軍湊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個用河底的黑泥和爛稻草捏成的小人。
小人捏得歪歪扭扭,四肢不全,身上還用一根扎眼的紅線,綁著一小撮不知是誰的頭發(fā)。
“哪個狗日的閑得蛋疼,搞這種上不得臺面的飛機?!?/strong>
莫衛(wèi)軍對著黑漆漆的院子啐了一口,彎腰撿起那個泥人,想順手扔到墻外的茅坑里去。
可那玩意兒一上手,他“哎喲”一聲,差點沒拿住。
那泥人冰得刺骨,就像一塊剛從冬天結(jié)了冰的河里撈出來的石頭,一股寒氣順著指尖就往骨頭縫里鉆。
他心里瞬間發(fā)毛,一種說不出的惡心感涌了上來。
莫衛(wèi)軍不敢再拿,幾步?jīng)_到廚房,拉開灶門,把那泥人狠狠地扔了進去。
灶膛里還有些沒燒完的炭火,泥人一進去,“噗”的一聲,火苗竟然變成了幽幽的綠色。
緊接著,一股根本說不出來的怪味,從灶膛里飄了出來。
那味道又腥又臭,里面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奶味兒,熏得他當場就干嘔起來。
這一下,他是徹底沒了睡意。
莫衛(wèi)軍把院門和房門都插得死死的,自己一個人抱著砍柴刀,在油燈下坐到了天亮。
他總覺得,窗戶外面,有一雙眼睛在直勾勾地盯著他。
01.
故事的主角叫郎國棟,今年四十五歲,是臥牛村手藝最好的木匠。
他這人,就像他手里的墨斗,直來直去,不愛繞彎子。
平日里話不多,大部分時間都悶在自家院子的木工房里,跟一堆木頭打交道。
木工房里總是飄著一股好聞的柏木和松木的混合香氣,地上的刨花能沒過腳脖子。
他的工具,大大小小幾十件,都在墻上掛得整整齊齊,每一樣都擦得锃亮。
郎國棟是個本分人,信奉人活一輩子,憑的就是一雙手和一身的力氣。
他的婆娘,在十年前得了一場急病,沒扛過去,走了。
從那以后,他就沒再續(xù)弦,一個人拉扯著兒子長大。
如今兒子也二十出頭,在南方的大城市里打工,一年到頭,也就過年能回來待上幾天。
爺倆上次通電話,還是半個月前。
電話里,兒子說話的口音都變了,三句話不離錢,說廠里效益不好,手頭緊。
郎國棟啥也沒說,第二天就去鎮(zhèn)上的信用社,給兒子匯過去兩千塊錢。
那是他給人打一套家具,辛辛苦苦攢下的大半個工錢。
放下電話,他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抽了半包煙,看著滿院子的木料,覺得這日子,過得有點沒滋味。
在臥牛村,郎國棟的木匠手藝是祖?zhèn)鞯?,口碑極好。
早些年,村里誰家添了娃,都得請他去打一張結(jié)實的搖籃。
誰家娶媳婦,也得請他去做一套氣派的“四腳八叉”大木床。
可現(xiàn)在,他的活計,漸漸只剩下一樣了。
就是給村里過世的老人,打一口厚實的棺材。
他總覺得,自己現(xiàn)在不像個木匠,倒像個專門給村子送終的人。
02.
郎國棟覺得日子沒滋味,整個臥牛村,也像是被泡在了苦水里,失去了味道。
這味道,是從“嬰兒荒”開始變淡的。
整整一年零三個月了,臥牛村再沒辦過一回滿月酒,再沒聽到過一聲嬰兒的啼哭。
村里那幾個結(jié)婚一兩年的年輕媳婦,肚子就像鹽堿地,怎么也鼓不起來。
她們?nèi)タh里的大醫(yī)院,前前后后檢查了個遍。
醫(yī)生拿著一堆化驗單,都說身體沒毛病,指標好得很。
可沒毛病,就是懷不上。
這事就像一團化不開的烏云,死死地壓在臥牛村的上空。
起初,大伙兒還只是著急,偷偷摸摸地找偏方,喝苦藥。
后來,見全村都這樣,那種著急,就慢慢變成了恐懼。
村子不大,總共也就百十來戶人家。
一年多沒添新丁,整個村子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死氣沉沉。
郎國棟走在村里,感受得最清楚。
他路過村東頭張二狗家,看到那個他五年前親手做的柏木搖籃,現(xiàn)在被扔在墻角,里面堆滿了干癟的玉米棒子。
路過村西頭李大嘴家,只聽見屋里傳來兩口子吵架的聲音,女人在哭,男人在罵,翻來覆去就是那么幾句。
“你就是那不下蛋的雞,我老李家要斷后了!”
整個村子,再也聽不到孩子們追逐打鬧的笑聲,也聽不到母親們扯著嗓子喊自家娃回家吃飯的吆喝聲。
白天,村里的土路上,安靜得能聽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這種寂靜,讓人心里發(fā)慌。
郎國棟的木匠生意,也跟著蕭條了。
沒人結(jié)婚,沒人蓋新房,自然沒人找他做新家具。
他手里的活計,從做喜慶的婚床,變成了修修補補的零活。
今天給東家修個瘸腿的板凳,明天給西家換根糟朽的門框。
他坐在院子里,一下一下地推著刨子,聽著村子里的這份死寂,總覺得這村子,正在慢慢地往下沉,沉進一個看不見的深淵里。
03.
村里的氣氛一天比一天壓抑,像暴雨來臨前的天空。
那些年輕媳婦,見了人就低著頭,眼睛紅腫,像是剛哭過。
老人們聚在村口的歪脖子樹下,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一坐就是一下午,誰也不說話。
最后,還是村長老叔范保山頂不住了。
他召集了村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開了個會。
會上,一幫老頭子吵了半天,最后也沒個章程。
范保山把手里的搪瓷缸子往桌上重重一頓。
“行了,都別吵了!這事我看是沖著咱們村來的,不是靠吵就能解決的?!?/p>
“靠科學,科學也說不清。我看,還得用咱們老祖宗的法子?!?/p>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
“我明天就去鄰縣的青石鎮(zhèn),把葛神婆請來!”
“我聽說她有真本事,或許能給咱們村瞧出個道道來。”
第二天,天還沒亮,范保山就揣著兩個干硬的窩頭,徒步上路了。
臥牛村和青石鎮(zhèn)之間,隔著兩座大山,沒有通車,全靠一雙腳板。
他走到快天黑,才終于到了青石鎮(zhèn),找到了葛神婆的家。
又隔了一天,一輛破舊的農(nóng)用三輪車,“突突突”地開進了死氣沉沉的臥牛村。
范保山親自開車,車斗里,穩(wěn)穩(wěn)地坐著一個干瘦的老太太。
她就是葛神婆。
葛神婆看起來有六十多歲,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頭發(fā)用一根木簪子在腦后盤著。
她手里沒拿桃木劍,也沒拿羅盤,就那么安安靜靜地坐著,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能把人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車一進村,村民們就自發(fā)地從屋里走了出來,默默地站在路邊看。
葛神婆下了車,沒理會任何人,也沒喝范保山遞過去的一碗水。
她背著手,邁開那雙穿著黑布鞋的小腳,開始在村里溜達。
她的步子很慢,但很有章法。
她會走到一戶人家的墻根底下,蹲下來,用手指捻一點墻角的青苔,放在鼻子底下聞一聞。
也會走到村里那口共用的老井邊,低頭朝黑洞洞的井口看上半天。
村里所有人都跟在她身后,大氣不敢出。
最后,葛神婆一言不發(fā)地,走到了村子正中央,那棵需要三四個人才能合抱的千年老槐樹底下。
她抬起頭,看著那遮天蔽日的樹冠,站了足足有半個時辰,一動不動。
04.
葛神婆在村里住下了,就住在村委會閑置的一間空屋里。
她來的頭兩天,啥也沒干,就是每天在村里轉(zhuǎn)悠。
村民們心急如焚,可又不敢催,只能干等著。
到了第三天,村里又出了一件邪門事。
一大早,村西頭的王寡婦去井邊打水,準備做早飯。
可她把水桶打上來,一看,當場就尖叫了起來。
那水,根本不是水,倒像是一桶剛從染缸里撈出來的紅褐色泥漿,上面還飄著一層油乎乎的東西。
她不信邪,又打了一桶,還是一樣。
這一下,整個臥牛村都炸了鍋。
這口老井,是全村人的命根子,祖祖輩輩都喝這里的水,清冽甘甜,從沒出過問題。
現(xiàn)在水變成了這個鬼樣子,這還讓人怎么活?
“肯定是有人往井里扔了啥死東西了!”
“前兩天還好好的,咋說壞就壞了?”
村民們圍在井邊,議論紛紛,恐慌的情緒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
郎國棟也聞訊趕了過來。
他天生就不愛信邪,覺得凡事都有個道理。
他推開眾人,走到井邊,探頭往里看。
井里黑乎乎的,只能聞到一股濃重的、像是鐵銹混合著爛泥的腥臭味。
“我看,八成是掉進去啥牲口了,把它撈上來就沒事了?!崩蓢鴹潓Υ蠡镎f。
他找來村里幾個膽大的年輕人,用繩子拴著大號的水桶,開始一桶一桶地往外淘水。
這可是個大工程,全村的男人都輪番上陣。
他們從早上一直干到太陽快落山,淘出來的臭水在旁邊的空地上流成了一條小河,把那片地的草都給“燒”死了。
眼看井水就要見底,可別說牲口了,連一根爛木頭都沒看見。
井底只有一層厚厚的、顏色更深的黑泥。
那股腥臭味,也隨著井水的減少,變得越來越濃,熏得人頭昏腦漲。
郎國棟站在井邊,看著徒勞無功的眾人,心里那股堅持了幾十年的“道理”,第一次動搖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那雙長滿老繭、能造出最精密榫卯結(jié)構的手。
可這雙手,卻淘不出一口井的真相。
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混雜著一種原始的、涼颼颼的恐懼,第一次爬上了他的后背。
他開始覺得,這臥牛村,可能真的撞上什么硬茬子了。
05.
就在全村人因為井水的事,徹底陷入絕望和混亂的時候,一直默不作聲的葛神婆,終于有了動作。
她背著手,慢悠悠地從人群外面走了進來。
大伙兒自動給她讓開了一條路。
她走到井邊,沒有看井,而是轉(zhuǎn)身,面對著那棵巨大的老槐樹。
夕陽的余暉,正從山的另一邊斜射過來,給老槐樹鍍上了一層詭異的金紅色。
葛神婆看了很久,然后緩緩地開了口。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小錘,準確地敲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井是根的梢,根爛了,梢能有好水嗎?”
村民們都聽得云里霧里,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意思。
村長老叔范保山壯著膽子,上前一步,恭敬地問:
“神婆,您的意思是……這井水的事,跟這棵樹有關?”
葛神婆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她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掃了一圈在場的村民。
“這村子的病根,不在井里,也不在你們的肚子里。”
她抬起一只干枯的手,直直地指向那棵千年老槐樹的樹干。
“根子,在這兒?!?/p>
“這棵樹,從里到外都病了,你們這個村子,就好不了?!?/p>
這話一出,人群里立刻響起了壓抑的驚呼。
這棵樹,在臥牛村村民的心里,那就是活神仙,是全村的保護神。
說它病了,那不就是說全村的靠山要倒了嗎?
“神婆,這可不敢亂說啊!這可是神樹!”一個老人哆哆嗦嗦地說。
葛神婆冷笑了一聲,那笑聲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神樹?”
“它現(xiàn)在是神是鬼,還兩說呢?!?/strong>
她不再理會眾人,而是把目光轉(zhuǎn)向了人群中的郎國棟。
“木匠。”
郎國棟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站直了身子。
“把你吃飯的家伙,最利的那把,拿來?!?/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