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我老婆孫麗,是去民政局離的婚。
本來說好,是假離婚,為了多分一套拆遷房。等房本到手,立馬就去復(fù)婚。
可今天,我拿著拆遷辦剛下來的分房通知去找她的時候,她正挽著一個陌生男人的胳膊,從一輛我叫不上名字的白色轎車上下來。
那個男人油頭粉面,穿了件一看就很貴的羊絨大衣。他給我老婆開車門,手還很自然地扶了一下她的腰。
我老婆化了很濃的妝,身上那件紅色的連衣裙,我從沒見她穿過。她沖那個男人笑,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那笑容,我曾經(jīng)以為是專屬于我的。
我腦子“嗡”的一聲,手里的分房通知像塊廢紙,被我捏得不成樣子。
“孫麗!”我喊了一聲,聲音都在抖。
她看到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就僵住了。那個男人也扭過頭,用一種審視又帶點(diǎn)輕蔑的眼神看著我。
我沖過去,一把拽住孫麗的胳膊:“他是誰?這到底咋回事?”
孫麗掙開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躲到那個男人身后。她不敢看我,低著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趙剛,對不起。我……我愛上別人了?!?/p>
這十個字像一把生銹的、帶倒鉤的刀子,捅進(jìn)我心里,然后狠狠一攪。疼。疼得我眼前發(fā)黑,差點(diǎn)一頭栽在地上。
我叫趙剛,今年三十五,在西安一個老舊的國營紡織廠里當(dāng)了快二十年的機(jī)修工。我們家就住在廠區(qū)那片筒子樓里,房子是當(dāng)年我爸單位分的,不到五十平,住了我們一家三代。日子過得就像我們西安這天氣,不溫不火,有點(diǎn)灰,但還算踏實。
孫麗是我青梅竹馬的鄰居。她長得好看,性格也溫順。我們從穿開襠褲起就在一塊兒玩,長大、戀愛、結(jié)婚、生兒子,一切都順理成章。我以為我們會像我爸媽一樣,守著這個老房子,吵吵鬧鬧,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
直到兩年前,一個巨大的紅色“拆”字噴在了我們那片筒子樓的墻上——我們這片兒要拆遷了。整個廠區(qū)都沸騰了,大家伙兒天天聚在一起,討論的都是怎么多分錢、多分房。
那天晚上,我跟幾個老街坊喝酒。喝高了,一個叫“猴子”的發(fā)小湊到我耳邊,給我出了個“高招”:“剛子,我跟你說個道道。你看你跟嫂子感情好,你們?nèi)マk個假離婚。戶口本一分,你不就成兩戶了?按人頭、按戶口本,咱這政策,你起碼能多分一套房!一套房,那可是上百萬啊!”
我當(dāng)時借著酒勁,心“砰砰”地跳。一百萬。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我幻想著,等拿到兩套房,一套我們住,一套租出去或者賣掉。我兒子就能上最好的幼兒園,我老婆就能買她一直想要的那個名牌包,我也能換掉那輛騎了十年的破摩托。
我把這個想法跟孫麗一說,她當(dāng)時就給否了:“趙剛,你瘋了?離婚?多不吉利!為了點(diǎn)錢把家都拆了,劃不來!”
“啥叫拆家?咱這是假離婚!”我掰著手指頭給她算賬,“就是去民政局走個過場,拿個證兒!等房子一到手,咱立馬就去換回紅本本!你想想,多一套房,咱兒子以后結(jié)婚就不愁了,咱倆也能少奮斗二十年!”
我磨了她一個星期,白天說,晚上也說,說盡了甜言蜜語,描繪了無數(shù)美好的未來。最后,她扛不住了,紅著眼圈點(diǎn)了點(diǎn)頭:“趙剛,我可跟你說好。這事兒就當(dāng)是個夢,等夢醒了,咱倆還得是兩口子?!?/p>
“那必須的!”我拍著胸脯保證,“你是我媳婦兒,一輩子的!”
去民政局那天,天氣很好。我們倆像去完成一個秘密任務(wù),心里又緊張又有點(diǎn)說不出的刺激。工作人員是個大姐,面無表情地問我們:“考慮清楚了?自愿離婚?”
我們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一絲心虛:“……嗯,自愿的?!?/p>
蓋章,拿證。紅本本變成了綠本本,前后不過十分鐘。
走出民政局,孫麗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我摟著她安慰:“哭啥?傻媳婦兒。咱這是為了奔好日子去!走,哥帶你吃肉夾饃去!加兩個饃!”
我以為,這真的只是一場夢。
為了演得逼真,我們把家里的東西一分,她帶著兒子搬到了附近一個臨時租的房子里。一開始,我們跟沒離婚沒什么兩樣。我每天下班都會先去她那邊,陪兒子玩,跟她說說話,晚上再自己回那個空蕩蕩的老房子。
可慢慢地,一切都變了。
拆遷的進(jìn)度比我們想象的要慢,各種手續(xù)、扯皮拖了一年多。而孫麗,好像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
她不再是那個每天在家等我回來的家庭主婦。她開始化妝,開始買新衣服。她說找了個工作,在一家高檔商場里賣珠寶,想體驗一下自己掙錢的感覺。我支持她,覺得她一個人帶孩子挺悶的,出去工作接觸社會挺好。
她開始變得很忙。我再去找她,她有時候會說要加班,或者跟新同事有應(yīng)酬。她跟我說話的口氣也變了——以前總說“趙剛,你今天累不累?給你留飯了”,后來開始說“趙剛,你怎么又穿這件衣服?領(lǐng)子都洗黃了”,或者“你看看你那手,全是機(jī)油,洗干凈再抱兒子”。
她開始嫌棄我,嫌棄我身上那股機(jī)油味,嫌棄我說話那股大碴子味,嫌棄我這個給不了她精致生活的窩囊丈夫。
我心里不是沒感覺,但總安慰自己:女人嘛,見識廣了,眼界高了,是這樣的。等房子下來,等我們復(fù)婚了,一切就都好了。
我真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SB。我活在自己編織的夢里,不愿意醒來。
直到今天,那個男人,那輛車,那句“我愛上別人了”,像一盆冰水,從頭到腳把我澆了個透心涼。
我沖回我那個所謂的“家”。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凈,但屬于我和我兒子的東西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張擺在餐桌上的銀行卡??ㄏ旅鎵褐粡埣垪l,是孫麗的字跡,寫得很潦草:
“趙剛,我對不起你。卡里有二十萬,算是我……我給你的補(bǔ)償。兒子我?guī)ё吡?。那套大的拆遷房歸我,小的那套歸你。以后,你別再來找我了。我們,就這樣吧。”
補(bǔ)償?拿我的兒子、我的家來補(bǔ)償我?
我像一頭瘋了的野獸,把那張銀行卡連帶紙條撕得粉碎。我把屋子里所有能砸的東西都砸了,可砸不碎的是我的心。
我開始瘋狂地找她。去她上班的商場,同事說她早就辭職了;去她租的房子,房東說她昨天就退租了。她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帶著我的兒子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我報了警。警察同志看著我手里的離婚證,很同情地說:“同志,你們已經(jīng)離婚了。從法律上講,她是孩子的合法監(jiān)護(hù)人之一。她帶走孩子不構(gòu)成拐賣,這屬于你們的家庭糾紛,我們……不好插手?!?/p>
家庭糾紛?我們已經(jīng)不是一個家庭了。是我,親手把我們的家給拆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的。我沒去上班,整天像個孤魂野鬼在西安的街頭游蕩。去了我們以前常去的大雁塔廣場,去了第一次約會的興慶宮公園,去了領(lǐng)結(jié)婚證的那個民政局。每一個地方都有我們的回憶——那些回憶曾經(jīng)有多甜,現(xiàn)在就有多疼。
我開始喝酒,把自己灌得爛醉。我以為喝醉了就能忘了,可每次都會在夢里夢見孫麗:夢見她對我笑,夢見她給我生了個大胖小子,夢見我們倆白發(fā)蒼蒼還坐在老房子的門檻上曬太陽。夢醒了,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和一地的空酒瓶。那種巨大的、能把人活活吞噬的孤獨(dú),比刀子還鋒利。
拆遷房的鑰匙終于下來了。兩套房都在一個新開發(fā)的小區(qū),一套一百二十平,一套八十平。按照孫麗紙條上寫的,那套大的是她的。
我拿著兩串冰冷的鑰匙站在那個叫“幸福里”的小區(qū)門口,覺得這是對我最大的諷刺。
我不能就這么算了。房子我可以不要,但兒子是我的命,我必須把他搶回來。
我開始用最笨的辦法找她。我知道那個開白色轎車的男人肯定跟我們這片兒的拆遷項目有關(guān),于是天天守在拆遷辦門口。蹲了半個月,我終于又看到了那輛車。那個男人從車上下來進(jìn)了拆遷辦,我跟了進(jìn)去,聽到里面的人都叫他“何總”。
我打聽到了,他叫何文濤,是這次拆遷項目的承建商老板,有錢有勢。我這樣的,在他眼里連只螞蟻都算不上。
我朋友猴子給我出主意:“剛子,別犯傻!你斗不過他的!聽我的,咱找?guī)讉€兄弟把他那車砸了,把他的人堵了!我就不信他一個外地來的開發(fā)商敢在咱們的地盤上這么橫!”
我拒絕了。我是個粗人,但不是沒腦子的流氓。我知道用暴力解決不了問題,只會讓我徹底失去見到兒子的機(jī)會。
我用了另一種方式。我找到了何文濤——在他公司樓下的停車場,我攔住了他的車。
他搖下車窗,看到我一點(diǎn)都不意外,甚至還笑了:“喲,這不是趙先生嗎?有事?”
“我想見孫麗和我的兒子?!蔽议_門見山。
“這個,恐怕不方便?!彼麛偭藬偸?,“小麗她……不想見你?!?/p>
“小麗?”我重復(fù)著這個稱呼,感覺像吃了只蒼蠅一樣惡心,“你憑什么這么叫她?”
“憑什么?”他笑得更開心了,“憑她現(xiàn)在愛的是我,憑我能給她你給不了的生活。這個理由,夠嗎?”
“你給得了她什么?”我紅著眼趴在他車窗上,“你不過是看她年輕漂亮,不過是玩玩她!你敢說你會娶她嗎?”
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娶不娶她,那是我的事,跟你沒關(guān)系?!?/p>
“趙先生,”他發(fā)動了汽車,用一種憐憫的口氣說,“我勸你還是識相點(diǎn)。拿著你那套小房子安安分分過你的日子,別來煩小麗,也別來煩我。不然……”
他沒說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威脅比任何話都更傷人。
車開走了。我站在原地,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我輸了,輸?shù)靡粩⊥康亍?/p>
就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我的手機(jī)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接了:“……喂?”
“是趙剛嗎?”電話那頭的聲音有點(diǎn)耳熟,是猴子。
“剛子,你快來!你老婆……你老婆出事了!”
我趕到的時候,孫麗正被一群人從一棟豪華的別墅里推出來。她頭發(fā)散亂,衣服也被扯破了,臉上還有一個清晰的巴掌印。
一個穿著雍容華貴的中年女人指著她的鼻子,用最惡毒的話罵:“你這個不要臉的小三!敢勾引我老公!我今天就撕了你!”
那個女人我認(rèn)識,在電視上見過,是何文濤那個做紅酒生意的有名老婆。而何文濤就站在一邊看著,一句話都不說。
孫麗的東西被像垃圾一樣從別墅里扔了出來。她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行李哭得撕心裂肺。周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
我沖了過去,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她看到我,整個人都愣住了:“趙……趙剛?”
“別怕,”我把她護(hù)在身后,對那個中年女人說,“有什么事沖我來,別為難一個女人。”
“你又是誰?”那個女人上下打量著我,“哦……我明白了。你是她那個為了房子假離婚的窩囊老公吧?我告訴你,管好你的女人!再讓她來騷擾我老公,我連你一塊兒收拾!”
我沒理她,拉著孫麗從圍觀的人群里擠了出去。
我?guī)亓四翘装耸矫椎男路孔?。屋子里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床。她坐在床邊還在不停地發(fā)抖。我給她倒了杯熱水。
“兒子呢?”我問。
“在我媽家。”她小聲說。
我們倆都沉默了。過了很久,她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講了所有事。
何文濤確實是她工作時認(rèn)識的。他多金、儒雅,會說情話,會制造浪漫。他帶她去吃從沒吃過的法國大餐,給她買只在雜志上看過的名牌包。他跟她說,他跟他老婆早就沒感情了,正在辦離婚;他會娶她,給她和孩子一個光明的未來。
孫麗信了。她沉淪在了何文濤為她編織的華麗又不真實的夢里,直到今天何文濤的老婆帶著人找上門,她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謊言——何文濤從來就沒想過離婚,他要的只是一個年輕漂亮、不圖名分、還能自帶一套房產(chǎn)的“情人”。
“趙剛,”她哭著抓著我的手,“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錯了,我……我就是鬼迷心竅了。你原諒我好不好?我們……我們復(fù)婚吧。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好過日子。”
她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
我看著她,這個我愛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心里說不出的難受。是恨嗎?好像已經(jīng)沒那么恨了。是愛嗎?好像也找不回當(dāng)初的感覺了。我們的感情就像那座被拆掉的老房子,已經(jīng)成了一片廢墟。廢墟之上,怎么可能還開得出花呢?
我抽出了我的手:“孫麗,我們回不去了。”
她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為什么?你說過,我是你一輩子的媳婦兒!”
“是?!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但那個媳婦兒,是會跟我同甘共苦,會嫌我身上有機(jī)油味但還是會給我留飯的那個孫麗。不是現(xiàn)在這個一心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孫麗?!?/p>
“是我把你推出去的!”
“不。”我搖了搖頭,“是我給了你一個可以飛走的機(jī)會,但飛不飛是你自己的選擇。路是你自己選的,你不能摔下來了才想著要回到原地。原地,已經(jīng)沒了?!?/p>
我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這個城市璀璨的燈火。我們曾經(jīng)都以為,只要有了更多的錢、更大的房子,就會更幸福。但我們都忘了,當(dāng)一個“拆”字寫在墻上的時候,被拆掉的不只是房子,還有人心。
我沒有再看她,拿出那兩串新房的鑰匙,把那串一百二十平的放在桌上:“這套房子還是你的。你一個女人帶著孩子不容易。我那套,我就自己住了。至于兒子……他愿意跟誰就跟誰,我不跟你搶?!?/p>
說完,我打開門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我沿著這個陌生的小區(qū)一直走,一直走。夜風(fēng)很涼,吹在臉上,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
我不知道我跟孫麗最后會怎么樣,也不知道我的未來會走向哪里。我只知道,我那個家,那個我以為只要復(fù)婚就能找回來的家,是真的沒了。它被拆掉了,拆得片瓦不留。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