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今年真的不回家過年嗎?”電話里,四弟張寶財?shù)穆曇粲行┘鼻小?/strong>
張福貴握著已經(jīng)發(fā)黃的老式手機,望著窗外的田地,沉默了很久:“你們都是當(dāng)官的,我一個種地的回去,不太合適?!?/strong>
“什么叫不合適?你是我們的大哥!”
張福貴苦笑著掛了電話。他不知道的是,今年這個春節(jié),會徹底改變他們兄弟姐妹之間的關(guān)系。
01
皖南的冬日暖陽透過破舊的窗欞,灑在張福貴粗糙的臉上。
陽光很暖,但照不進(jìn)他心里的陰霾。他坐在那張用了二十多年的小木凳上,木凳的油漆早就斑駁脫落,露出里面發(fā)黑的木頭。手里拿著一張皺巴巴的報紙,是昨天從鎮(zhèn)上買菜時順便買的。
報紙的右下角有一張照片,照片里的男人西裝筆挺,正在某個會議上發(fā)言。他戴著金絲眼鏡,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容。那是他的三弟張健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市里的副市長了。
張福貴仔細(xì)看著照片里的三弟。照片有些模糊,但他還是能認(rèn)出那張熟悉的臉。時間過得真快,當(dāng)年那個穿著補丁衣服、流著鼻涕的小男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讓人敬仰的大官。
他記得小時候,三弟總是跟在他后面,叫著“大哥,大哥”。那時候三弟瘦得像根竹竿,冬天穿著他穿過的舊棉襖,袖子長得拖到地上。
現(xiàn)在的三弟,穿著價值不菲的西裝,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指揮著千軍萬馬。
張福貴輕輕撫摸著報紙上的照片,手指在上面停留了很久。他的眼中閃爍著復(fù)雜的光芒,有自豪,也有落寞。
那種感覺很復(fù)雜,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心里既高興又有些失落。
“爸,吃飯了。”兒子張小山從廚房里探出頭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張小山今年二十八歲,個子很高,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他在鎮(zhèn)上的建筑工地當(dāng)小工頭,每天早出晚歸,風(fēng)里來雨里去。雖然收入不高,一個月也就三千多塊錢,但在這個偏遠(yuǎn)的村子里,已經(jīng)算是不錯的工作了。
至少比在家種地強一些。
張福貴把報紙折好,放在桌子上。他站起來,膝蓋發(fā)出輕微的響聲。五十多歲的人了,身體大不如從前。
父子倆坐在簡陋的木桌前,桌子是十幾年前買的,表面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面前擺著兩個菜:一盤炒白菜和一碗咸菜湯。白菜是自己家地里種的,咸菜是去年腌的蘿卜絲。
這就是他們的晚飯,簡單但填飽肚子。
張小山盛了一碗米飯,遞給父親。米飯不太香,是去年的陳米,有些發(fā)黃。但總比沒得吃強。
“爸,四叔又打電話了?”張小山夾了一筷子白菜,看出了父親的心事。
他了解自己的父親,每次接到叔叔姑姑們的電話,父親總是這副表情。高興中帶著憂慮,想見又不敢見。
張福貴點點頭:“他們都要回家過年。”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四弟張寶財在電話里說,今年過年,兄弟姐妹幾個都要回老家。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大團(tuán)圓。
“那咱們也回去啊。”張小山很自然地說,就像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隨意。
在他看來,這是很正常的事情。過年了,一家人團(tuán)聚,天經(jīng)地義。
張福貴搖搖頭:“咱們就不去了。你四叔他們都是體面人,咱們?nèi)チ艘彩翘砺闊?。?/p>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些發(fā)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心痛。
張小山放下筷子,看著父親:“爸,你這話說的。咱們也是張家的人,為什么不能回去?”
他有些不理解父親的想法。在他心里,不管貧富貴賤,血緣關(guān)系是不會變的。
“你不懂?!睆埜YF的聲音有些沉重,像是背著很重的擔(dān)子。
這些年來,張福貴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和弟弟妹妹們的距離。偶爾的電話聯(lián)系,他總是報喜不報憂。弟弟妹妹們問起他的生活,他總是說很好,很好。
其實哪里好得了?
去年家里的老母雞生病死了一半,損失了好幾百塊錢。前年兒子在工地上受傷,醫(yī)藥費花了兩千多。大前年屋頂漏雨,修房子又花了一千多。
這些事情,他從來不和弟弟妹妹們說。
可他怕什么呢?
他怕自己泥土味的衣服弄臟了弟弟妹妹們光鮮的座椅。他怕自己粗糙的手掌握不住弟弟妹妹們溫潤的手。他怕自己樸素的話語配不上弟弟妹妹們優(yōu)雅的談吐。
更怕的是,他怕弟弟妹妹們因為有他這樣一個大哥而感到丟臉。
夜里,張福貴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窗外的風(fēng)吹過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那片竹林是父親種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得很茂盛。春天的時候會出竹筍,可以挖來賣錢,也可以自己吃。
他想起了小時候,兄弟姐妹五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的日子。那張床比現(xiàn)在這張還要小,五個孩子擠在一起,翻個身都困難。
但那時候心里很踏實。
大家雖然窮,但在一起。冬天的時候相互取暖,夏天的時候一起捉螢火蟲。二妹翠花總是哭鼻子,三弟富貴喜歡問東問西,四弟寶財最調(diào)皮,小妹金花最粘人。
那時候他就知道他作為大哥,一定要好好照顧弟弟妹妹們。
現(xiàn)在弟弟妹妹們都有出息了。二妹張翠花在省城開公司,聽說資產(chǎn)有幾千萬。三弟張富貴當(dāng)了副市長,管著幾十萬人。四弟張寶財在縣里當(dāng)局長,也是一方諸侯。小妹張金花嫁給了一個大老板,住著別墅,開著豪車。
只有他,還在這個小村子里種地。
02
第二天一早,張福貴就收到了四弟的短信:“大哥,我明天開車來接你和媽。今年過年,咱們一個都不能少?!?/p>
張福貴看著短信,心里五味雜陳。
他想拒絕,但不知道怎么開口。
“爸,四叔說得對。”張小山在一旁說道:“咱們是一家人,過年就應(yīng)該團(tuán)聚?!?/p>
張福貴沉默了很久,最后點了點頭。
他開始收拾東西。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件只在重要場合才穿的深藍(lán)色外套,那是三年前兒子結(jié)婚時買的。他仔細(xì)地熨平了褶皺,然后小心地裝進(jìn)袋子里。
還有那雙黑色的皮鞋,平時舍不得穿,鞋面上還有一些灰塵。他用濕布仔細(xì)地擦拭著,直到鞋面發(fā)亮。
“小山,你也收拾一下。”張福貴對兒子說。
“我就穿這身工作服去。”張小山看了看身上的迷彩服。
“不行?!睆埜YF的語氣很堅決:“去見你的叔叔姑姑們,要穿得體面一點?!?/p>
張小山有些不解,但還是聽了父親的話,找出了一套相對干凈的衣服。
第二天下午,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張福貴家門口。
四弟張寶財從車上下來,他穿著一件灰色的羊毛大衣,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雖然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但保養(yǎng)得很好,看起來比張福貴年輕很多。
“大哥!”張寶財熱情地抱住了張福貴。
張福貴有些緊張,他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才伸出去和弟弟握手。
“你怎么還穿著圍裙?”張寶財笑著說:“快去換身衣服,咱們該出發(fā)了?!?/p>
張福貴慌忙解下圍裙,跑進(jìn)屋里換衣服。
他對著鏡子看了很久。鏡子里的男人臉色黝黑,頭發(fā)花白,額頭上有很深的皺紋。那件深藍(lán)色的外套穿在身上顯得有些松垮,但總算是干凈整潔的。
“大哥,你好了沒?”張寶財在外面催促。
“來了,來了?!睆埜YF匆忙走出來。
張寶財?shù)能嚭軐挸?,座椅都是真皮的。張福貴小心翼翼地坐進(jìn)去,生怕弄臟了什么。
“大哥,你別這么拘束。”張寶財一邊開車一邊說:“這車就是個代步工具,沒那么嬌貴。”
張福貴點點頭,但身體還是很僵硬。
車子開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到了老家。
那是一個典型的皖南村莊,白墻黛瓦的房子沿著小河排列。張福貴家的老宅就在村子的中央,是一棟有著百年歷史的老房子。
院子里已經(jīng)停了幾輛車,都是價值不菲的好車。
張福貴看著這些車,心里更加緊張了。
“媽,大哥回來了!”張寶財朝著屋里喊。
一個老太太從屋里走出來,她就是張福貴的母親,今年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
“福貴,你終于回來了。”老太太眼含熱淚地抱住了兒子。
“媽,我回來了?!睆埜YF的聲音有些哽咽。
屋里傳來了說話聲,接著走出來幾個人。
二妹張翠花穿著一件價值不菲的羊絨大衣,頭發(fā)盤得很精致,臉上化著淡妝。她看到大哥,立刻迎了上來。
“大哥,你終于回來了!”張翠花高興地說:“我還以為你今年又不回來呢?!?/p>
“我...”張福貴不知道說什么好。
三弟張健生也走了出來,他身材保持得很好,穿著一件深色的毛衣,看起來很儒雅。
“大哥,這些年辛苦你了?!睆埥∩牧伺膹埜YF的肩膀。
最后出來的是小妹張金花,她穿得最華麗,身上的首飾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大哥,你怎么這么瘦了?”張金花關(guān)切地問。
張福貴看著圍在身邊的弟弟妹妹們,心情很復(fù)雜。他們都變了,變得光鮮亮麗,變得氣質(zhì)非凡。而他,還是那個樸素的農(nóng)民。
03
“都進(jìn)屋說話吧?!崩咸泻舸蠹摇?/p>
屋里已經(jīng)布置得很溫馨,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這些菜都是從城里帶來的,有鮑魚、海參,還有很多張福貴叫不出名字的珍貴食材。
“大哥,你坐主位。”張健生指著桌子正中間的位置說。
“不用,不用?!睆埜YF連忙擺手:“你們隨便坐就行?!?/p>
“大哥是長子,當(dāng)然要坐主位?!睆埓浠ㄕf著,就把張福貴按在了主位上。
張福貴坐在那里,感覺很不自在。他看著桌上的山珍海味,不知道從何下手。
“大哥,你嘗嘗這個鮑魚?!睆埥鸹ńo張福貴夾菜。
張福貴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然后點點頭:“好吃,好吃。”
其實他吃不出什么特別的味道,只是覺得應(yīng)該這么說。
“大哥,這些年你一個人在鄉(xiāng)下,一定很辛苦吧?”張寶財問。
“還好,還好?!睆埜YF習(xí)慣性地說:“種地也沒什么辛苦的?!?/p>
“大哥,你別總是說還好?!睆埓浠ㄓ行┬奶鄣卣f:“我們都知道你過得不容易。”
“真的沒什么?!睆埜YF不愿意多說自己的苦處。
這時,張健生清了清嗓子:“大哥,我們幾個商量了一下,想讓你搬到城里去住。我在市里給你買套房子,你就不用再種地了?!?/p>
張福貴聽了,連忙搖頭:“不用,不用。我在鄉(xiāng)下住慣了,到城里去反而不習(xí)慣。”
“大哥,城里的生活條件多好啊?!睆埥鸹ㄕf:“有暖氣,有空調(diào),冬暖夏涼的?!?/p>
“是啊,大哥?!睆垖氊斠矂瘢骸澳隳昙o(jì)也不小了,不應(yīng)該再這么辛苦了?!?/p>
張福貴還是搖頭:“我離不開那片土地。那里有我種的莊稼,有我養(yǎng)的雞鴨,我舍不得?!?/p>
弟弟妹妹們還想勸,但看到張福貴堅決的態(tài)度,也就不再堅持了。
這時,張寶財?shù)膬鹤訌埜購耐饷孀哌M(jìn)來。
張福勝今年二十五歲,在省城的一家國企工作,穿著名牌衣服,戴著名牌手表。
他看了看張福貴和張小山的穿著,皺了皺眉頭。
“爸,這就是我大伯嗎?”張福勝問張寶財。
“是的,這是你大伯?!睆垖氊斀榻B道:“福勝,快叫人。”
“大伯好?!睆埜儆行┓笱艿亟辛艘宦暎缓罂聪驈埿∩剑骸斑@是我堂哥吧?”
張小山點點頭:“你好,我是張小山?!?/p>
張福勝上下打量了一下張小山,然后對張寶財說:“爸,他們這身打扮,明天還要跟咱們一起出去拜年?這也太...”
“怎么了?”張小山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沒什么,就是覺得...”張福勝欲言又止。
“覺得什么?你說?。 睆埿∩降穆曇籼岣吡?。
張福勝看了看父親,然后說:“就是覺得你們這身打扮,跟我們在一起不太合適。人家會怎么看我們張家?”
這話一出,屋里頓時安靜了下來。
張小山的臉漲得通紅,他猛地站起來:“你什么意思?”
“小山,坐下?!睆埜YF趕緊拉住兒子。
“爸,你聽到他說什么了嗎?”張小山憤怒地說:“他嫌棄咱們給張家丟臉!”
“福勝,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張翠花有些生氣地看著侄子。
“我又沒說錯什么?!睆埜儆行┎环猓骸按蟛麄冞@樣出去,確實...”
“夠了!”老太太突然大聲說道。她的聲音雖然蒼老,但很有威嚴(yán)。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老太太顫抖著站起來,眼中閃爍著憤怒的光芒:“你們知道你們大伯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嗎?”
“媽...”張福貴想要阻止母親。
“你別說話!”老太太打斷了張福貴:“今天我必須把話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