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在家。
父親說,她跟著一個有錢的男人走了。
父親李建軍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躲閃,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滿是疲憊和一種我看不懂的恐慌。他說,他和我媽大吵了一架,我媽一氣之下,就再也沒回來。
我不信。
我那個愛了我父親一輩子的母親,怎么可能?
最讓我感到不安的,是客廳角落里那個嶄新的大家伙——一個純白色的臥式大冰柜,和我家陳舊的裝修格格不入。它像一口巨大的棺材,安靜地立在那里,嗡嗡的電流聲仿佛是某種來自地獄的低語。
我問過父親,為什么家里要多這么一個冰柜。
“哦……買的肉多,放不下。現(xiàn)在豬肉貴,多囤點,劃算?!备赣H的回答很僵硬,像是在背提前準備好的臺詞。
這幾天,我夜夜失眠。只要閉上眼,那口白色冰柜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
今晚,我決定不再忍受這種折磨。
我光著腳,像個幽靈一樣穿過漆黑的客廳,一步步走向那個冰柜。每一步,腳下的木地板都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冰柜的白色外殼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把手時,一陣寒意瞬間從指尖傳遍全身。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
我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冰柜的蓋子掀開。
那一瞬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我眼前的景象,比我能想象到的任何噩夢都要恐怖一萬倍。
01
父親李建軍是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在一家國營工廠做技術員,一輩子勤勤懇懇。他的人生里似乎只有兩件事:工作,和我們這個家。
記憶里,父親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淡淡的機油味,但他的手永遠是溫暖的。他會用那雙粗糙的大手,為我削出最漂亮的蘋果兔子,會把我高高舉過頭頂,讓我看到更遠的世界。他從不大聲說話,臉上總是掛著憨厚的笑。
母親張莉則完全不同。她是鎮(zhèn)上供銷社的銷售員,后來去了市里的商場,能說會道,十里八鄉(xiāng)都有她的熟人。她愛美,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的童(年)記憶里,母親身上總是香噴噴的,她會給我買最新款的連衣裙,把我的辮子梳成各種花樣。
他們是鎮(zhèn)上公認的模范夫妻。
父親內(nèi)向,不善言辭。母親外向,熱情開朗。所有人都說,他們是天作之合。
我從小聽得最多的話就是:“月月,你爸媽感情可真好?!?/p>
我也一直這么認為。父親的沉默和母親的熱情,就像一塊磁鐵的兩極,牢牢地吸引在一起。母親每次從外面回來,都會嘰嘰喳喳地跟父親分享一天的新鮮事,而父親則會一邊“嗯嗯”地應著,一邊在廚房里忙碌,把母親最愛吃的紅燒肉燉得又香又爛。
飯桌上,母親總會把第一筷子菜夾到父親碗里,嗔怪道:“就知道干活,快吃!”
父親則會嘿嘿一笑,埋頭吃飯,那笑容里的滿足感,能溢出來。
我考上大學那年,是他們最高興的一天。父親喝了半輩子沒舍得開的好酒,喝得滿臉通紅。母親則拉著我的手,一遍遍地說:“我的月月有出息了,以后要去大城市了。”
我去了千里之外的城市上大學。距離并沒有沖淡我們一家的親情。父親還是那個不善言辭的父親,每次打電話,總是問我“錢夠不夠花”“習不習慣”,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而母親,則會搶過電話,跟我聊上半天,從學校的八卦到最新的電視劇。
大一的寒假,我回家,一切都還是老樣子。父親的菜,母親的嘮叨,家里那臺看了十幾年的老電視。
暑假,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也為了鍛煉自己,我找了份兼職,沒有回家。
也就是從那個暑假開始,一切都悄悄地變了。
當我大二寒假再回到家時,我隱約感覺到了不對勁。
飯桌上,母親聊的不再是鄰里長短,而是“王總的別墅”“李姐的新車”“上次酒會喝的八二年的拉菲”。她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光芒,那是對一種遙遠、奢華生活的向往。
父親依舊在旁邊默默地聽著,只是臉上的笑容,少了很多。
02
母親被提拔為銷售部經(jīng)理了。
這是我們家的一件大事。她開始變得越來越忙,出差、應酬、酒會,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的衣柜里,樸素的棉布衣服被一件件昂貴的絲綢、羊絨大衣取代。她的化妝臺上,也擺滿了各種我叫不上名字的國外品牌。
家里的經(jīng)濟壓力的確存在。父親的工廠效益一年不如一年,我的學費和生活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母親的晉升,無疑給這個家?guī)砹讼M?/p>
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裂痕。
母親開始厭倦這個家了。
“建軍,你看你這衣服,都穿了多少年了,也不知道換換?!彼龝欀碱^,扯一下父親洗得發(fā)白的襯衫領子。
“老李家換車了,就你,還騎著你那破自行車?!?/p>
“今天跟客戶吃飯,去的是一家法國餐廳,那牛排……嘖嘖,你這輩子都沒吃過。”
她的話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在父親心上。
父親是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但他把所有的自尊都用來愛這個家了。面對妻子的抱怨和攀比,他沒有發(fā)火,只是更加沉默。
有一天晚上,我聽見他們在房間里爭吵。
“張莉,你現(xiàn)在到底想怎么樣?”父親的聲音壓抑著怒火。
“我不想怎么樣!我就是不想再過這種一眼望到頭的日子了!李建軍,你看看你自己,你這輩子有什么出息!”母親的聲音尖利而刻薄。
“我會努力的!我會給你更好的生活!”父親幾乎是在哀求。
“努力?你怎么努力?靠你那個破廠子一個月幾千塊的死工資嗎?”
那晚之后,父親像變了個人。他開始在下班后去做兼職,開過夜班出租,去建筑隊扛過水泥。他把所有能想到的辦法都試了一遍,只為了多掙點錢,為了滿足母親日益膨脹的欲望。
他變得更沉默,也更蒼老了。
然而,父親的努力,換來的不是母親的回心轉(zhuǎn)意,而是她的得寸進尺。
03
母親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從晚上十點,到十一點,再到午夜。
父親每晚都會做好一桌子菜,坐在客廳里等她。電視開著,但他一眼也不看,只是呆呆地坐著,像一尊望妻石。
飯菜涼了,他就端去廚房熱一熱,再端出來。
一次,兩次,三次……
我大三寒假回家的時候,親眼目睹了這一幕。那晚,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指向了十二點,桌上的飯菜已經(jīng)熱了四遍。
門終于響了。
母親帶著一身酒氣和高級香水味回來了。她看到坐在沙發(fā)上的父親和滿桌的菜,臉上沒有絲毫愧疚,只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哎呀,不是跟你說了別等我嗎?”
“我……我看你沒回信,就做好了?!备赣H的聲音有些卑微。
“我在外面吃過了,跟客戶吃的海鮮大餐。這些你吃吧,別浪費了?!蹦赣H說著,徑直走進臥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看到父親的肩膀猛地一顫。
他默默地站起來,把一桌子沒動過的飯菜,一樣一樣地倒進了垃圾桶。昏暗的燈光下,他彎著腰的背影,顯得那么孤獨和窩囊。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揪住,疼得無法呼吸。
我沖進臥室,想找母親理論。
“媽!你怎么能這么對爸!”
母親正坐在梳妝臺前卸妝,她從鏡子里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說:“小孩子懂什么,這是我們大人之間的事?!?/p>
那一刻,我感覺眼前的這個女人,陌生得可怕。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就來了。
父親發(fā)現(xiàn)母親出軌了。
他跟蹤了她。他看到她從一個他沒見過的男人開的寶馬車上下來,那個男人還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那天晚上,家里爆發(fā)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場爭吵。
“張莉!你對得起我嗎!對得起這個家嗎!”父親的咆哮聲震得整個屋子都在抖。
“我有什么對不起你的!我想要的你給不了,別人能給我!這有什么錯!”母親的聲音比他更大。
“我沒給你嗎?我拼了命地去掙錢,我……”
“夠了!李建軍!我受夠你了!受夠你這個窩囊廢了!”
“啪——”
是電視機屏幕被砸碎的聲音。
緊接著是瓷器落地的清脆響聲,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我躲在自己的房間里,用被子蒙住頭,渾身發(fā)抖。
這個我愛了二十年的家,在那一晚,徹底碎了。
第二天,我走出房門,客廳里一片狼藉。
父母坐在沙發(fā)的兩端,誰也不看誰。
最終,是母親先開的口,語氣冰冷得像寒冬的鐵。
“李建軍,我們立個規(guī)矩吧。”
“離婚,月月不同意,對她影響也不好。我們可以不離婚?!?/p>
父親的眼里閃過一絲希望。
“但是,”母親頓了頓,“從此以后,你過你的,我過我的?;ゲ桓缮?,互不打擾。只要你不提離婚,我就還當月月的媽?!?/p>
這對父親來說,是何等的羞辱。他是一個把家庭和尊嚴看得比命還重的男人。
我以為他會拒絕,會再次爆發(fā)。
但他沒有。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時間都靜止了。然后,他用一種近乎枯萎的聲音,說了一個字:
“好。”
那個“好”字,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氣。我看到他的背,瞬間就垮了下去,像一堵被風雨侵蝕了千年的墻,終于倒塌了。
從那天起,母親就真的成了這個家的“客人”。她偶爾會回來拿幾件衣服,但再也沒有在這個家里過夜。
而父親,則徹底成了一個守著空殼子的窩囊男人。
04
時間就這么過了幾個月。
我回了學校,但家里的那場風暴,成了我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我不敢給家里打電話,我怕聽到父親那疲憊的聲音,也怕電話那頭,永遠是母親的缺席。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學習和兼職里,試圖麻痹自己。
暑假很快就到了。按照原計劃,我應該在學校附近找一份工作,繼續(xù)我的“獨立”生活。
“月月,今年暑假……還回來嗎?”電話里,父親的聲音小心翼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爸,我……”我本想說不回了。
但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我想起了他倒掉一桌飯菜時的背影,想起了他說那個“好”字時塌下去的肩膀。
“我……有點累了,爸。今年暑假,我想回家休息?!?/p>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聽到父親因為緊張而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回……回來?”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慌張,“不是說……暑假都要兼職的嗎?怎么突然要回來了?”
“就是累了,想家了?!蔽夜首鬏p松地說。
“哦……哦,好,好??!回來好,回來好!”父親連聲說著,語氣里的慌亂卻怎么也掩飾不住,“那……那你想吃什么?爸給你做?!?/p>
掛了電話,我的心沉了下去。
父親的反應太不正常了。他明明是期盼我回家的,可當我說要回去時,他為什么會那么慌張?
家里,到底又發(fā)生了什么?
一周后,我拖著行李箱,站在了家門口。
開門的是父親。他瘦了,也黑了,頭發(fā)白了一大片,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吹轿?,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月月,回來啦???,快進來?!?/p>
我走進屋,一股久未通風的沉悶氣味撲面而來。家里被打掃得異常干凈,甚至有些過分了,干凈得沒有一絲生活氣息。
那個被砸壞的電視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嶄新的藍色絨布,蓋住了空蕩蕩的電視柜。
母親的東西,也全都不見了。她的照片,她的衣服,她的化妝品……所有能證明她存在過的痕跡,都被抹得一干二凈。
我的心,一點點地往下墜。
“爸,我媽呢?”我還是問出了口。
父親正在給我倒水,手明顯地抖了一下,水灑了出來。
他不敢看我,低著頭,聲音沙啞地說:“你媽……她,她走了?!?/p>
“走了?去哪了?”
“她……跟著一個男人跑了。嫌我沒本事,嫌這個家窮?!备赣H的頭垂得更低了,“我們……大吵了一架,她就再也沒回來過?!?/p>
他說得那么流暢,仿佛排練了無數(shù)遍。
但他的眼神,他的顫抖,他緊緊攥住的拳頭,都在告訴我,他在撒謊。
05
我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客廳角落里那個巨大的白色冰柜上。
它太顯眼了。
我們家原本的冰箱就很小,但父親是個節(jié)儉的人,用了十幾年也舍不得換。這個巨大的、嶄新的臥式冰柜,出現(xiàn)在這里,本身就是一件最不合理的事。
“爸,那個冰柜是怎么回事?”我指著它問。
父親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
“哦……那個啊……”他語無倫次地解釋道,“就是……現(xiàn)在豬肉不是貴嘛,我托人從鄉(xiāng)下買了半頭豬,老冰箱放不下,就……就買了個冰柜?!?/p>
這個理由,漏洞百出。
父親一輩子節(jié)儉,怎么可能突然花幾千塊錢買一個冰柜,就為了囤肉?
“是嗎?那正好,我今晚想吃您做的紅燒肉了?!蔽叶⒅难劬?,一字一句地說。
“哎,好,好,爸這就去給你做!”
父親像逃一樣地沖進了廚房,再也沒有出來。
接下來的幾天,家里籠罩在一種詭異的氣氛里。父親對我百依百順,我想吃什么,他立刻就去做。他不停地找話跟我說,說學校的事,說未來的打算,但絕口不提母親,也絕口不提那個冰柜。
他越是這樣,我心里的疑團就越大,那股不祥的預感就越強烈。
我開始失眠。
每到深夜,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的時候,那個白色冰柜發(fā)出的“嗡嗡”聲,就顯得格外清新。它像一個潘多拉的魔盒,散發(fā)著致命的誘惑,誘惑著我去打開它,去探尋里面隱藏的、那個能讓父親如此恐慌的秘密。
我不敢。
理智告訴我,那后面是我無法承受的真相。
直到今天晚上。
我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口干舌燥。我起身想去客廳倒水喝。
經(jīng)過客廳時,我的腳步鬼使神差地停在了那個冰柜前。
黑暗中,它像一頭蟄伏的白色巨獸,冰冷,而又充滿了威脅。
夠了。
我受夠了這種猜忌和折磨。
不管里面是什么,我都必須親眼看一看。
我一步步走過去,腳下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我的手在發(fā)抖,心跳快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我把手放在了冰柜的把手上。
那是一種刺骨的冰冷。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然后猛地用力——
“咔噠?!?/p>
鎖扣彈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像一聲喪鐘。
我顫抖著,緩緩掀開了冰柜厚重的蓋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冰霜和血腥味的惡臭,如同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慘白月光,朝里面看去。
然后,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被肢解的、凍得僵硬的……
那不是什么豬肉。
那是我母親!是她那件我最熟悉的、她最喜歡的紅色羊絨大衣!
“啊……”
我的尖叫被死死地卡在喉嚨里,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片熟悉的紅色,大腦一片空白,血液在瞬間凝固。
我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冰冷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