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全部檢視完畢了嗎？”——1944年9月8日，棗園警衛(wèi)排長楊宗貴壓低聲音問。一排警衛(wèi)應聲報“都好了”，可他仍能聽到主席屋里來回踱步的腳步聲，節(jié)奏越來越急。

當天下午的追悼會，其實兩天前差點開不成。9月6日凌晨，古遠興從安塞發(fā)回電話：“人沒救過來，準備就地掩埋?！焙唵纹邆€字，被值班員抄給毛澤東。主席猛地站起，茶水晃出杯口，他只說了三個字：“你敢？”隨后連下三道命令：抬回延安、清洗換裝、舉行追悼會。發(fā)完電報，他又補了一句，“生產(chǎn)能出事故，但決不能糊弄后事。”

事情的起點在9月5日清晨。石峽峪莊毛毛雨，炭窯還欠最后一鑿。張思德先把鎬頭遞給小白，自己鉆進窯內收尾?！敖唤o我吧?！毙“滋缴韯瘢匾痪洌白ゾo，我來得快。”說話間窯壁一聲悶響，土層松動。張思德反手把小白推了出去，窯頂瞬間垮塌。救援趕到時，只看到被埋得毫無縫隙的身影。地方干部猶豫，“山里掩埋省事?！惫胚h興心里也盤算著路途困難，可就在他把決定拍電報的那一刻，電話線另一頭已經(jīng)炸雷般傳來主席的斥責。

警衛(wèi)隊晝夜兼程，把遺體抬回鳳凰山。延河水被秋風吹冷，幾名戰(zhàn)士一路換肩，肩窩磨破也沒松勁。安放完畢，衛(wèi)生員為張思德擦洗，換上新軍裝，把他那只打滿補丁的布包放進棺木——包里裝著麻繩、針線，還有一截磨短的鉛筆。穿衣時有人揶揄：“堂堂中央警衛(wèi)，這包袱比要飯的都寒磣?！崩洗妒掳嚅L抬頭瞪他：“別亂說，他靠這點家當給大伙補過多少鞋！”

對炭窯事故的匯報，在延安很快流傳開。有人私下說一句大實話：“打仗死了，算殉國；為燒炭死了，值嗎？”可細算張思德歷來的“值不值”，答案大多一樣——他總把危險往自己身上攬。1943年7月，延河暴漲，《質問國民黨》社論必須連夜送報社，一片洶涌的暗流沒人敢先下水，他抄起文件包直接扎進洪水。半小時后，他赤膊沖到對岸，把濡濕的信紙遞給排長，喊了一聲“完好！”哨兵見狀，忍不住在戰(zhàn)士登記冊旁寫了一行字：此人膽大心細，可擔當大任。

再往前翻，更能看出這種“值不值”。長征途中，張思德做尖刀班偵察，曾靜臥沼澤一夜護送情報；過草地時錯把有毒野蘿卜當糧，他先嚼下一口試毒，躺倒前還叮囑小戰(zhàn)士“叫大家別吃”。葛曲河渡口，他和幾名水性好的戰(zhàn)士在冰水里拉人鏈，直到全連最后一名女傷員被托上岸，他才邁向對岸，嘴唇已被凍得發(fā)黑。有人說這都是“傻沖”，可正是這種沖勁，讓他在1936年依舊能扛著機槍堅持北上。

他之所以敢沖，一部分“硬骨頭”是天生的，另一部分是苦日子磨出來的。四川儀隴韓家灣，一歲餓斷奶、七歲喪母、十五歲守寡嬸嬸拖家?guī)Э冢刂鬓纛^加租，他挺身護田卻被趕出村。饑荒歲月里，嬸嬸靠街坊施舍的半碗奶糊養(yǎng)他活下來，也把一句話反反復復念進他的骨頭：“幫襯人，不圖回報?！焙髞硭麉⒓蛹t軍，生父與妹妹被反動派逼死，他也咬牙沒回頭報私仇——“保全更多人才是正賬”，這是指導員那夜教給他的另一條算術。

1938年在云陽留守處當通信班副班長，國民黨象征性發(fā)的津貼僅一銀元，他攢下買來布頭麻繩。戰(zhàn)士打補丁少不了他的小包；誰夜里腳扭了，他拆皮帶做支具。團部流傳一句玩笑：“找副班長不費勁，聞到火盆味兒就能把他逮到?！痹瓉硗ㄐ虐鄾]錢買炭，張思德就自學燒炭，十天的活硬是縮到七天。歸隊后他渾身煤灰，卻對戰(zhàn)友揮手：“別客氣，下次再去還得帶你們，看我手法！”

這些零碎往事，追悼會那天被很多人提起。禮堂外雨停了，路邊土還帶濕氣。警衛(wèi)戰(zhàn)士排隊入場，一個挨一個壓低聲音交流：誰和他一起上過嵩山，誰喝過他遞的鹽水解乏；說著說著，有人冒出一句“人再好，也就是個班長”。隊伍最前面的李聚奎扭頭道：“當好一個班長，比當不好一個團長更難。”聲音不高，卻把后排的竊語壓了下去。

輪到毛澤東致辭時，他手扶話筒，視線移到那幅寫著“向為人民利益而犧牲的張思德同志致敬”的挽聯(lián)，停頓了幾秒：“人總要死，但死的意義有不同?！彼f得平靜，可在座者心里翻涌——短短二十余字，把“值不值”給了答案。會后毛澤東沒再多聊，轉身回屋寫下一篇《為人民服務》，用意不言自明：29歲班長的犧牲不是數(shù)字，而是提醒所有干部，別把群眾的生命當可有可無的草芥。

追悼會結束第三天，中央機關發(fā)出通報，要求各部門自查生產(chǎn)安全；20天后，陜甘寧邊區(qū)通郵口袋上多印了四個黑體字：“為人民服務”。有人不解，“口袋這小細節(jié)用得著？”秘書處答復：“用得著，讓每個搬郵袋的人都看到?！辈痪煤?，八路軍各縱隊炊事員換下破舊鐵盆，統(tǒng)一領回帶蓋木桶，蓋子側面同樣刻著那四字。木桶成本高，但邊區(qū)司令部批得很快——沒有人再敢省這筆錢。

多年以后，延河邊的老石橋重新修固。橋頭立一塊小小石碑，沒有張思德的名字，僅刻“1944”。路過的老人偶爾指給孩子看：“那年一個班長為送文件從這水里過去，后來……”孩子急問結局，老人擺手：“結局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多少人記得那四個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