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歲的翠蘭,人生就像她工作的縣城小超市一樣,被塞得滿滿當當,卻又充滿了揮之不去的孤單。
每天,她都坐在那個小小的收銀臺后面,聽著“嘀、嘀、嘀”的掃碼聲,看著人來人往,一張張模糊的臉孔來了又走。
她對每個人都報以禮貌的微笑,但那微笑底下,是一片無人問津的荒原。
丈夫前些年因為一場急病走了,快得讓她來不及反應(yīng),家里頂梁的柱子就塌了。
唯一的女兒爭氣,考上了省城的大學,可省城那么遠,遠得像另一個世界。
女兒的生活費、學費,像座大山一樣壓在翠蘭的肩上。
每次打電話,女兒總是匆匆忙忙,“媽,我忙著上課呢”,“媽,我跟同學在圖書館呢”,幾句話就掛了。
翠蘭理解,孩子有自己的世界了,但掛掉電話后,聽著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那份失落還是會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
在這座空蕩蕩的老房子里,唯一能打破這份死寂的,是那條叫“旺財”的土狗。
旺財是五年前翠蘭在菜市場門口撿回來的,當時它還是個沒斷奶的小奶狗,縮在紙箱里凍得瑟瑟發(fā)抖。
翠蘭看著可憐,就抱了回來。沒想到,這條小土狗,竟成了她后半生最大的慰藉。
翠蘭這人,一輩子沒過過什么好日子,省吃儉用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買菜要掐著點去買人家挑剩下的,一件衣服能穿上十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村里人背地里都叫她“翠摳門”,當著她的面也半開玩笑地打趣。
翠蘭從不生氣,只是憨厚地笑笑。
她心里有本賬。她摳的每一分錢,都是女兒下個月的生活費,是旺財?shù)囊豢陲?。她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只要她的“家”還在,就好。
01
“喲,翠蘭,來啦!快,這邊坐!”
村口王大嬸的大嗓門隔著老遠就傳了過來,帶著一股不由分說的熱情,將翠蘭從自己的思緒里拉了出來。
翠蘭臉上堆起笑,點點頭,在一片喧囂中,下意識地找了個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
今天鄰村的李家嫁女兒,在村頭祠堂前的空地上擺了二十多桌,紅色的塑料棚子連成一片,像節(jié)日的海洋。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孩子們的追逐打鬧聲,大人們的劃拳行酒令,匯成一股熱氣騰騰的聲浪,撲面而來。
這熱鬧是別人的,翠蘭融不進去。
她看著滿桌子還沒動筷的雞鴨魚肉,心里卻在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前幾天,超市老板娘看她辛苦,給了她一張寵物店的優(yōu)惠券,讓她給旺財買點好的。翠蘭看著那張印刷精美的卡片,心里直搖頭。那地方的東西,一小袋肉干就夠她和旺財吃三天素了。她舍不得。
今天這喜宴,菜色這么豐盛,肯定有旺財愛吃的硬骨頭。她暗下決心,等會兒宴席快散了,要是桌上有沒怎么動的硬菜,她就豁出這張老臉,打包回去給旺財開開葷。
旺財跟了她五年,吃得最好的東西,也就是逢年過節(jié)時,她從自己的牙縫里省下來的一點肉末。一想到旺財那總是眼巴巴望著自己的眼神,和它那瘦得能摸到肋骨的身板,翠蘭的心就像被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她這個主人,太虧待它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桌上的人們已經(jīng)喝得滿面紅光,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大。翠蘭不喝酒,也不太會說話,只是低頭默默地吃著,耳朵卻像雷達一樣,捕捉著桌上的動靜。
終于,一道菜讓她的眼睛亮了。
“哇!硬菜來了!”
隨著一聲吆喝,一個碩大的白瓷盤被端了上來,里面是兩只燉得油光水滑、紅亮誘人的大肘子。那濃郁的醬香混著肉香,霸道地鉆進每個人的鼻孔里,瞬間就勾起了所有人的食欲。
“這主家可真實在!”
桌上的人發(fā)出一陣贊嘆,紛紛伸出筷子。翠蘭也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小塊,那肉燉得極爛,入口即化,肥而不膩,香氣在口腔里炸開。真是難得的好味道。
可她心里惦記著旺財,自己嘗了一口后,便再也沒舍得伸筷子。
然而,這兩只肘子太受歡迎,轉(zhuǎn)眼間就被分食干凈,只剩下光禿禿的骨頭。
翠蘭的心沉了下去,像剛?cè)计鸬幕鹈绫灰慌枥渌疂矞?。看來,今天的希望是落空了?/p>
她正自失落,沒想到,上菜的小工又端著一個大托盤走了過來,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穩(wěn)穩(wěn)地又放下了另一盤一模一樣的紅燒肘子。
“我的天,還來?雙份??!”
“吃不完嘍,真吃不完了!”
這一回,大家嘴上雖然客氣,但肚子里確實沒什么空間了。象征性地動了幾筷子后,那盤幾乎完整的大肘子,就被冷落在了桌子中央。
翠蘭的心,在一片死灰中,又“怦”地一下,劇烈地跳動起來。她死死地盯著那盤肘子,手心不知不覺已經(jīng)攥出了汗。
02
宴席漸漸接近尾聲,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離席。
翠蘭看著那盤幾乎沒怎么動的肘子,內(nèi)心正進行著天人交戰(zhàn)。理智告訴她,在這么多人面前打包剩菜,太丟人了。可情感上,旺財那期盼的眼神又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最終,對旺財?shù)男奶蹜?zhàn)勝了那點可憐的自尊。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做什么重大決定一般,從自己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布兜里,顫顫巍巍地摸出了兩個干凈的塑料袋。這袋子,她出門前特意塞進去的,當時還覺得自己是癡心妄想,沒想到,真用上了。
“那個……大家……還吃嗎?” 她的聲音不大,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幾乎微不可聞,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桌上一個喝得醉醺醺的漢子擺了擺手,大著舌頭說:“不……不吃了,嫂子,你要能吃,你就包圓了它!”
“我不是……” 翠蘭急忙解釋,“我是看這好好的肘子,這么好的菜,要是沒人吃,就這么倒了……太可惜了?!?/p>
“嗨!有啥可惜的!” 另一個男人剔著牙,滿不在乎地說道,“人家辦喜事,講究的就是個排場,越有剩,越說明主家大方!你管它呢!”
這些話像鞭子一樣抽在翠蘭的心上。她知道,她和他們不是一類人。她不懂什么排場,她只知道,這是能吃的肉,是旺財夢寐以求的美味。
她不再說話,默默地站起身,走到桌邊,在周圍幾十道或好奇、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注視下,用最快的速度,將那兩個大肘子麻利地裝進了塑料袋。
那一刻,她感覺整個世界的聲浪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像無數(shù)根針,扎得她體無完膚。
一陣壓抑不住的竊竊私語,還是清晰地飄進了她的耳朵。
“你看她,我就說她得打包吧,真是一點臉都不要了?!?/p>
“窮瘋了吧,吃個席跟打劫似的?!?/p>
“唉,也是可憐,一個女人家家的……”
翠蘭的臉由紅轉(zhuǎn)白,又由白轉(zhuǎn)青。她攥著那兩個沉甸甸的塑料袋,手指的骨節(jié)都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多想把袋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挺直腰桿走出去。
但她不能。
她低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把袋子口扎好,塞進布兜,然后幾乎是逃也似的擠出了人群。
“翠蘭!你等等!”
是王大嬸追了上來,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別聽那些碎嘴子胡說,他們喝多了,滿嘴噴糞!” 王大嬸喘著氣說。
翠蘭抬起頭,眼圈有點紅,她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事,大嬸,我真沒事。我就是……就是覺得浪費了可惜。”
“我知道你心善,可你也不能……” 王大嬸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你一個女人拉扯孩子,省著點是應(yīng)該的??蛇@畢竟是酒席上的剩菜,人多嘴雜的,你拿回去自己吃,萬一吃壞了肚子怎么辦?再說了,傳出去也不好聽?。 ?/p>
“我不是自己吃。” 翠蘭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哼,“我是……我是拿回去給我們家旺財吃的?!?/p>
王大嬸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隨即轉(zhuǎn)為一種復(fù)雜的神色,有驚訝,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
“給……給狗吃???” 她咂了咂嘴,“哎喲,翠蘭啊,你這是圖啥呀!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你就是再疼你那條狗,也不能把人吃席的菜拿回去喂它??!這要是傳出去,不成了天大的笑話了?”
王大嬸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鈍刀子,在翠蘭的心上來回地割。
翠蘭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什么也沒解釋,只是從王大嬸手里掙開自己的胳膊,攥緊了那個裝著“笑話”的布兜,低聲說了句:“大嬸,我先回了?!?/p>
說完,她轉(zhuǎn)過身,再也沒有回頭。
03
回家的路,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充滿了孤獨的意味。
翠蘭走在田埂上,手里提著兩個肘子,感覺重若千斤。別人的嘲諷,王大嬸的“勸告”,像魔音一樣在她腦子里盤旋。
她確實成了個笑話。一個為了條狗,把自己活成笑話的“摳門”女人。
眼淚終究是沒忍住,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干燥的泥土上,瞬間就消失不見,就像她那些無人知曉的委屈。
可是,當她遠遠地看到自家那扇熟悉的院門時,所有的委屈,仿佛又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汪!汪汪!”
還沒等她走近,院子里就傳來了旺財急切而又歡快的叫聲。
翠蘭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推開院門。一道矯健的黃色身影,像離弦的箭一樣撲了過來,熱情地在她腿邊蹭來蹭去,尾巴搖得像個高速旋轉(zhuǎn)的螺旋槳。
“旺財……我的旺財……”
翠蘭蹲下身,一把抱住旺財毛茸茸的脖子,把臉埋在它溫暖的皮毛里。只有在這一刻,她才感覺自己是真實的,是被需要的。
旺財似乎感覺到了主人的情緒低落,安靜下來,用它那濕漉漉的舌頭,輕輕地舔著翠蘭臉上的淚痕。
“傻孩子,我沒事?!?翠蘭破涕為笑,她從布兜里掏出那兩個寶貝肘子,在旺財鼻子前晃了晃,“看,今天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
肉香瞬間激活了旺財?shù)奈独佟K难劬Α班帷钡匾幌戮土亮?,喉嚨里發(fā)出渴望的“嗚嗚”聲,圍著翠蘭手里的袋子打轉(zhuǎn),口水順著嘴角滴答下來。
“看你那點出息!”
翠蘭所有的陰霾,都被旺財這副饞樣給吹散了。她利索地把兩個肘子倒進旺財那個豁了口的搪瓷盆里,寵溺地拍了拍它的頭。
旺財迫不及待地將頭埋進盆里,開始了風卷殘云般的饕餮盛宴。
“咔嚓、咔嚓……”骨頭被咬碎的聲音清脆悅耳。
“呼嚕、呼?!贝罂谕萄实穆曇舫錆M了滿足感。
翠蘭就蹲在旁邊,撐著下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院子里的小燈泡散發(fā)著昏黃的光,將這一人一狗的影子,溫柔地籠罩在一起。旺財吃得滿嘴流油,吃相雖然粗魯,但在翠蘭眼里,卻是天底下最可愛的模樣。
仿佛那香噴噴的肘子,不是喂進了狗的嘴里,而是暖了她自己的心。她今天在酒席上受的那些白眼,那些非議,在旺財這滿足的咀嚼聲中,似乎都變得不值一提了。
“慢點吃,沒狗跟你搶?!?她輕聲對旺財說著話,就像在對一個孩子說話,“好吃吧?以后啊,等我攢夠了錢,天天給你買大骨頭啃?!?/p>
旺財從食盆里抬起頭,油乎乎的嘴蹭了翠蘭一手,然后又埋頭苦干起來。
那一晚,翠蘭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滿足。
04
這一覺,翠蘭睡得格外香甜。
她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夢里,丈夫沒走,女兒也沒去遠方。他們一家三口,就坐在自家院子里,圍著一張小桌子吃飯。桌上擺著的,正是那兩個香噴噴的大肘子。旺財蹲在桌下,乖巧地搖著尾巴,丈夫笑著夾起一塊最大的肉,放進了旺財?shù)呐枥铩?/p>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照進來時,翠蘭準時醒了。
她在夢里幸福的余韻中伸了個懶腰,臉上還掛著一絲微笑。她習慣性地起床,穿衣,第一件事,就是去院子里給她的“家人”準備早餐。
“旺財!吃飯啦!太陽曬屁股啦!”
她一邊高聲喊著,一邊從廚房的米缸旁舀了一大勺狗糧。
這是她特意給旺財買的,雖然不貴,但她總想給它最好的。
然而,院子里靜悄悄的,沒有回應(yīng)。
往日里,只要她一喊,旺財那黃色的身影就會像一道閃電般從狗窩里竄出來,撲到她腳邊撒歡。
可今天,什么動靜都沒有。
“旺財?”
翠蘭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她放下狗糧袋,快步走向狗窩。
狗窩里空空如也,只有幾根凌亂的干草。旁邊的搪瓷盆里,兩個大肘子骨被啃得干干凈凈,像被水洗過一樣。
可旺財呢?
“旺財!你跑哪兒玩去了?快出來!”
翠蘭的聲音提高了幾度,帶上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恐慌。
她把整個院子都找遍了。
柴火堆后面,墻角旮旯,甚至是她儲藏雜物的那個小黑屋,都沒有旺財?shù)挠白印?/p>
院門是她昨晚親手從里面插上的,插銷還好端端地掛著。旺財不可能自己跑出去。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了她的腦子:難道是昨天那兩個肘子有問題?
這個想法讓她渾身一顫,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不!不可能!
翠蘭瘋狂地搖頭,試圖驅(qū)散這恐怖的猜想。那可是李家的喜宴,十里八鄉(xiāng)的親戚朋友都在,他們怎么敢用有毒的東西招待客人?那不是存心害人嗎?
可如果不是肘子的問題,一條大活狗,怎么能在一個封閉的院子里,憑空消失呢?
翠蘭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一顆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疼得她快要窒息。
她轉(zhuǎn)身就想沖出院門,去村里挨家挨戶地問,哪怕是跪下求,也要把旺財找回來!
就在她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她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見了狗窩旁邊一處極不起眼的角落。
05
那是在狗窩側(cè)面與院墻之間,一道只有一掌寬的狹窄縫隙。
那個地方堆著幾塊廢棄的磚頭,平時長滿了青苔,非常隱蔽。剛才她心急如焚,竟然完全忽略了這里。
她俯下身,把頭湊近那道陰暗的縫隙。
當她看清里面的情景時,她整個人,徹徹底底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