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當(dāng)小浩的手指在鼠標(biāo)上輕輕一點,當(dāng)那個鮮紅的分?jǐn)?shù)跳出來時,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685分。
這個數(shù)字,像一根淬了冰的鋼針,精準(zhǔn)地扎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臟。
老陳伸長脖子,死死盯著屏幕,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間凝固了。
清華大學(xué)去年的分?jǐn)?shù)線是690分。
不多不少,整整5分之差。
5分,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像一個冰冷的嘲笑。
準(zhǔn)備了十八年的慶功宴,瞬間變成了審判席。
父親老陳,一個在工廠擰了半輩子螺絲的技術(shù)員,不信命,更不信所謂的運氣。
他只信他兒子十八年熬過的夜,和他親手為兒子削過的成堆的鉛筆。
他要查卷。
他要親眼看看,到底是誰,偷走了他兒子通往清華的5分!
01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老陳的聲音嘶啞,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一拳砸在桌上。
滿桌的菜肴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那瓶未開的茅臺酒瓶也跟著搖晃,仿佛在無聲地嘲諷。
“爸……”
小浩的嘴唇干裂,臉色白得像紙。
他無法相信眼前這個數(shù)字,一遍又一遍地刷新著網(wǎng)頁,可那個“685”如同烙印一般,頑固地釘在那里。
他的身體在微微發(fā)抖,十二年寒窗苦讀的畫面在腦中飛速閃過。
凌晨五點的臺燈,堆積如山的書稿,因為長期握筆而變形的指節(jié)……
這一切的終點,就是這冰冷的5分之差嗎?
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扶著桌子才勉強站穩(wěn)。
“哇”的一聲,母親王琴再也忍不住,捂著臉蹲在地上,痛哭失聲。
她的哭聲里,充滿了錐心刺骨的委屈和不甘。
“我的兒啊……媽對不起你啊……”
“是媽沒本事,沒能讓你去市里上更好的學(xué)校……”
“你從小到大,吃的苦,受的累,媽都看在眼里啊!”
“每次??迹愣汲迦A線十幾分,怎么到了高考,就差了這要命的5分??!”
王琴的哭訴,字字句句都像刀子,割在老陳的心上。
窗外,鄰居們探頭探腦的聲音,已經(jīng)毫不客氣地飄了進來。
“哎,聽說了嗎?老陳家的那個學(xué)霸,好像考砸了?!?/p>
“真的假的?他不是號稱咱們縣的狀元嗎?”
“嗨,平時吹得天花亂墜,一到真格的就不行了唄!我早就說,小縣城的教育水平,能跟大城市比嗎?”
“可惜了,就差5-6分,這孩子估計得難受死。”
就在這時,對門的李嬸端著一碗面條,“湊巧”地走了過來,人還沒進門,聲音就先到了。
“哎呀,老陳,小浩成績出來了吧?考得怎么樣啊?我們家那小子不爭氣,剛過一本線,以后還得讓小浩多多指教啊!”
李嬸的臉上堆滿了虛假的關(guān)心,眼神卻一個勁地往電腦屏幕上瞟。
老陳的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他感覺自己和家人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廣場上任人圍觀。
他猛地走過去,“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大門,將那些刺耳的議論和探究的目光隔絕在外。
客廳里,只剩下妻子壓抑的啜泣和兒子死一般的沉寂。
老陳煩躁地扯開領(lǐng)口的扣子,感覺快要窒息。
他看著墻上那些代表著昔日榮光的獎狀,如今看來,卻像一個個響亮的耳光。
“爸,媽,別難過了。”
小浩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可能……就是我沒考好,我們……認(rèn)了吧。”
“認(rèn)了?”
老陳猛地轉(zhuǎn)身,雙眼布滿血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狼。
“憑什么認(rèn)了!”
他指著兒子,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你十二年的日日夜夜,憑什么就用‘沒考好’三個字交代了?”
“這件事,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沒完!”
“我要查卷!”
這三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在狹小的客廳里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02
查卷。
這兩個字說出來容易,做起來,難如登天。
王琴止住了哭泣,怔怔地看著丈夫,眼神里充滿了擔(dān)憂。
“老陳,你……你別沖動。高考不是兒戲,咱們家沒權(quán)沒勢,怎么可能讓你去查卷子?”
小浩也抬起頭,眼神黯淡無光:“爸,別白費力氣了。高考的保密級別那么高,每一份卷子都要經(jīng)過好幾輪復(fù)核,不可能出錯的?!?/p>
“不可能?”
老陳冷笑一聲,他走到陽臺,從口袋里摸出那包被汗水浸得有些發(fā)軟的“紅塔山”,點燃了一根。
辛辣的煙霧嗆得他咳嗽了兩聲,也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只要是人做的事,就沒有絕對的‘不可能’!”
他吐出一口濃煙,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閱卷老師也是人,是人就會累,會看走眼?!?/p>
“幾萬份卷子,誰能保證每一份都看得清清楚楚,算得明明白白?”
“也許是你哪個解題步驟的輔助線,老師沒看見?”
“也許是你最后一道大題的第二種解法,被忽略了?”
“這都是5分,要命的5分??!”
他不是在說服妻兒,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他必須找到一個支點,一個能讓他撬動這絕望現(xiàn)實的支點。
那一夜,誰也無法入睡。
老陳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了一夜,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
凌晨四點,他悄悄推開兒子房間的門。
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微弱的晨光,勾勒出兒子孤單的背影。
小浩就那么靜靜地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像一尊沒有靈魂的雕塑。
書桌上,還攤著他最后一次??嫉臄?shù)學(xué)試卷,上面那個鮮紅的“148分”,與現(xiàn)實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老陳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無法呼吸。
他想起了兒子上小學(xué)時,因為家里窮,買不起好的文具盒,兒子就用一個鐵皮罐頭盒裝著鉛筆,卻考回了全年級第一個雙百分。
他想起了兒子上初中時,為了省下公交車錢,每天跑步一個小時上下學(xué),風(fēng)雨無阻,卻從未耽誤過一次學(xué)習(xí)。
他想起了自己,一個沒讀過多少書的工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兒子能替他去看看他從未見過的風(fēng)景。
這個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
如今希望破滅,他怎能甘心?
老陳輕輕關(guān)上房門,眼眶濕潤了。
他走到陽臺,迎著微涼的晨風(fēng),拿起了那部屏幕都有些裂紋的老人機。
他翻開通訊錄,目光在一個個名字上掃過。
老戰(zhàn)友、遠(yuǎn)房親戚、酒桌上稱兄道弟的朋友……
這些他平日里從不輕易麻煩的關(guān)系,如今,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掐滅了最后一根煙,眼神變得無比堅定。
就算是把這張五十歲的老臉扔在地上讓人踩,他也得為兒子踩出一條路來!
賭上一個父親的尊嚴(yán),他要再為兒子拼一次!
03
接下來的日子,老陳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瘋狂地旋轉(zhuǎn)起來。
他跟廠里請了長假,理由是“家里有急事”。
工友們都以為他兒子考上了清華,要擺慶功宴,還紛紛向他道喜。
老陳只能強顏歡笑,那滋味,比吃了黃連還苦。
他的第一站,是縣教育局。
他提著兩條好煙,一個沉甸甸的紅包,找到了在那當(dāng)檔案管理員的遠(yuǎn)房表弟。
表弟一聽他的來意,嚇得臉都白了,連忙把他拉到樓梯的拐角。
“哥!我的親哥!你這是要害死我啊!”
“高考查卷?這可是天條!別說我,我們局長都沒這個權(quán)力!”
“這要是被捅出去,我的飯碗不保,你也要擔(dān)責(zé)任的!”
老陳不說話,只是把手里的東西硬塞到表弟懷里,聲音沙啞地說:“兄弟,哥不讓你為難。你只需要幫我打聽打-聽,看看市里,省里,有沒有這個可能,哪怕只有一絲可能?!?/p>
他的腰微微彎著,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如此低聲下氣地求人。
表弟看著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和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的臉,最終還是心軟了。
“唉……我只能幫你問問我的領(lǐng)導(dǎo),他以前在市招辦待過。成不成,我可真不敢保證?!?/p>
離開教育局,老陳的心涼了半截,但他沒有停下腳步。
他又托人約了那個在市里做工程的“劉哥”。
在縣城最高檔的酒店包廂里,老陳頻頻舉杯,把自己的酒杯壓得比所有人都低。
他把兒子的遭遇說得聲淚俱下,說到動情處,一個五十歲的漢子,眼淚差點掉進酒杯里。
劉哥喝得面紅耳赤,被老陳的情緒感染,一拍桌子,把胸脯拍得“嘭嘭”響。
“老陳!你這事包在我身上!不就是5分嗎?我讓他給你找回來!”
說著,他當(dāng)場就撥通了一個電話,開了免提。
“喂,老張?。∥依蟿?!我問你個事,高考查分……”
電話那頭,一個圓滑的聲音打斷了他:“哎喲,劉哥,這事您可別找我,天王老子來了也辦不成?。∵@都是電腦閱卷,全程監(jiān)控,誰敢動手腳?”
劉哥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尷尬地掛了電話,打著哈哈:“這個老張,不識抬舉!沒事,我再找別人!”
一頓飯下來,劉哥打了七八個電話,每一個都碰了壁。
老陳的心,也隨著那一次次的拒絕,沉入了谷底。
回家的路上,他吐了一路,吐出來的,不知道是酒,還是心里的酸楚。
日子一天天過去,錢像流水一樣花了出去,人情欠下了一屁股,可事情卻毫無進展。
家里的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小浩把自己徹底鎖死在房間里,王琴的眼淚也快流干了。
就在老陳幾乎要放棄,準(zhǔn)備接受這殘酷的命運時,他的手機,在一個深夜,突兀地響了。
是一個陌生的市里號碼。
老陳的心“咯噔”一下,他顫抖著手按下接聽鍵。
“是陳浩的父親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謹(jǐn)慎而沙啞。
“是我!是我!”
“我是你表弟托我問的人。事情……非常難辦?!?/p>
老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對方話鋒一轉(zhuǎn),“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原卷肯定看不了,但上面特批,可以讓你看一眼掃描件。記住,只有十分鐘,在市教育局的檔案室,不能帶任何電子設(shè)備,不能記錄。看完就走,就當(dāng)沒這回事。”
老陳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眼淚“唰”地一下就流了出來。
“行!行!謝謝!太謝謝您了!”
黑暗中,他緊緊握著手機,仿佛握住了全世界的希望。
04
前往市里的長途汽車上,老陳的心情無比復(fù)雜。
窗外,連綿的陰雨下個不停,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半是希望的甘霖,一半是未知的恐懼。
他一夜沒睡,特意從箱底翻出了結(jié)婚時才穿過一次的白襯衫,盡管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他還是仔細(xì)地熨燙平整。
他覺得,這是去為一個戰(zhàn)士討回榮譽,必須莊重。
市教育局的大樓,比縣城的任何建筑都要宏偉,也更加冰冷。
老陳在門口的屋檐下躲雨,徘徊了足足半個小時,直到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才鼓起全部勇氣,像一個即將走上戰(zhàn)場的士兵,邁步走了進去。
接待他的是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表情嚴(yán)肅,不帶一絲感情。
他沒有多余的廢話,直接將老陳領(lǐng)進了一間密不透風(fēng)的檔案室。
“咔噠”一聲,門被從外面反鎖了。
房間里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味道,讓人感到一陣壓抑。
“電腦已經(jīng)打開了,你的時間,從現(xiàn)在開始計算?!?/p>
男人指了指墻上碩大的電子鐘,上面鮮紅的“10:00”開始倒計時。
“記住我跟你說的規(guī)矩,否則,后果自負(fù)。”
說完,他便抱起雙臂,像一尊鐵塔,立在老陳身后。
老陳感到后背發(fā)涼,但他顧不上這些了。
他沖到電腦前,雙手因為緊張和激動,抖得連鼠標(biāo)都有些握不穩(wěn)。
屏幕上,是幾份加密的PDF文件。
語文……英語……理科綜合……
他的目光直接鎖定了最后那個文件——數(shù)學(xué)。
雙擊點開。
一頁,兩頁,三頁……
兒子的筆跡工整而有力,充滿了自信。
老陳不懂那些復(fù)雜的函數(shù)和符號,但他看得懂分?jǐn)?shù)。
選擇題,滿分!
填空題,滿分!
前面的幾道大題,解題步驟滴水不漏,結(jié)果完美,依然是滿分!
老陳的心,隨著鼠標(biāo)的每一次滾動,一點點下沉。
他甚至開始產(chǎn)生一種荒謬的自我懷疑:難道,真的是兒子在最后的關(guān)頭,出了岔子?
不,不可能!
他猛地一咬牙,將頁面拖到了最后一頁。
壓軸大題!解析幾何!15分!
小浩的解答過程寫滿了整個答題區(qū),思路清晰,字跡有力,堪稱范本。
老陳的目光,死死地鎖定了右上角那個紅色的得分?jǐn)?shù)字。
“10”。
一個鮮紅刺眼的“10”!
找到了!問題果然出在這里!
老陳的心臟狂跳起來,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差點激動地喊出聲。
他瞪大了眼睛,幾乎要把臉貼到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