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給你再找個老伴兒吧?”
“你混說什么!”老李氣得把手里的遙控器都扔了,他這輩子沒跟誰紅過臉,如今卻想給親兒子一個大嘴巴。
自從老婆子走了,又被干了一輩子的紅星機(jī)械廠一腳踹出來,老李就覺得自己活成了一口不出聲的悶葫蘆。
兒子小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變著法地想給他找點(diǎn)事兒干,可老李這頭老驢,犟得很。直到有天半夜發(fā)燒摔在地上,叫天天不應(yīng),他才真怕了。
“找個清靜的?!崩侠钏闪丝凇?/p>
可兒子找來的這個,也太“清凈”了——是個盲人。
女人叫文秀,人長得清秀,性子也安靜,就是一雙眼睛看不見光。
老李一咬牙,就她了!不就是圖個伴兒,屋里有點(diǎn)響動嗎?
看不見正好,省心!
倆人搭伙過起了日子,他做飯,她收拾,他講電視,她傾聽,日子平淡得像白開水。
可老李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從來不需要光亮的老伴,竟在一個深夜,悄悄摸進(jìn)了衛(wèi)生間,“咔噠”一聲,把燈給打開了……
01
老李覺得,自己這輩子,就像是被擰上發(fā)條的鬧鐘。
從二十歲進(jìn)紅星機(jī)械廠那天起,那根弦就沒松過。
齒輪咬著齒輪,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轉(zhuǎn)了整整三十五年。
每天早上六點(diǎn),鬧鐘準(zhǔn)時把他從夢里拽出來。
老婆子還在身邊的時候,會先一步爬起來,廚房里傳來稀飯的噗噗聲。
他趿拉著鞋,叼著煙,在手掌上呵一口白氣,推開吱呀作響的家門。
天,總是灰蒙蒙的。
廠里的汽笛聲,比什么都準(zhǔn)時。
那聲音,像一頭老牛,沉悶,悠長,穿透半個城市。
老李聽了三十五年,早就聽習(xí)慣了,甚至聽出了感情。
他能在汽笛聲里,聽出今天天晴還是下雨,聽出老師傅的心情好不好。
可就在去年,汽笛聲啞了。
廠子沒了。
文件上印著黑色的宋體字,“優(yōu)化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提升企業(yè)效能”。
老李不認(rèn)得幾個字,但他認(rèn)得廠長臉上那比哭還難看的笑。
廠長拍著他的肩膀,說,老李啊,辛苦了一輩子,國家不會忘了你的。
他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紙,上面寫著一串?dāng)?shù)字。
那串?dāng)?shù)字,是他三十五年的青春。
買斷工齡。
這詞兒,他還是后來聽兒子小偉說的。
聽著挺洋氣,可咂摸咂摸,不是那個味兒。
像啃了一口的青蘋果,又酸又澀,卡在喉嚨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他離退休,就差三年。
三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多少次,他跟工友們蹲在車間門口抽煙,暢想著退休后的日子。
“到時候,我天天去公園遛鳥,啥也不干?!?/p>
“我得回鄉(xiāng)下,弄兩分地,種種菜。”
老李說,他想帶老婆子去趟北京,看看天安門。
老婆子沒那個福分,五年前就走了,肝上的毛病。
走的時候,人瘦得脫了相,攥著他的手,說,當(dāng)家的,對不住,沒能陪你到老。
老李沒哭,一個大男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干了一輩子活,不能讓眼淚掉下來。
他只是覺得,心口那塊,像是被掏空了,呼呼地往里灌著冷風(fēng)。
現(xiàn)在,廠子也沒了。
那股子冷風(fēng),灌得更兇了。
他每天依舊六點(diǎn)醒。
可醒來之后,睜著眼,直愣愣地看著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一塊水漬,像是某個省的地圖。
他就這么看,能看上半個鐘頭。
身邊是空的,廚房里也是空的,整個屋子,死一樣地寂靜。
再也聽不見那頭老牛的叫聲了。
老李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廢人。
一個被時代扔掉的,生了銹的零件。
他開始學(xué)著別的老頭,去樓下的公園里待著。
看人下棋,一看看一上午。
別人問他,李師傅,今兒不上班?
他含含糊糊地應(yīng)一聲,哦,廠里效益不好,先歇著。
他拉不下那個臉。
一輩子都在廠里受人尊敬的老師傅,怎么就成了下崗的呢?
這事兒,比拿刀子在他臉上劃一下還難受。
有一次,他碰見了以前車間的張胖子。
張胖子比他年輕幾歲,也被買斷了。
可人家腦子活,在小區(qū)門口盤了個小賣部,賣點(diǎn)煙酒雜貨。
“李哥,別老悶著,出來找點(diǎn)事干干。”張胖子遞給他一根煙。
老李擺擺手,戒了。
其實(shí)沒戒,就是不想抽別人的。
“我這把年紀(jì)了,還能干啥?!彼曇艉艿汀?/p>
“咋不能干,你看門口修車的王老頭,不也七十了?”
老李沒說話,只是看著遠(yuǎn)處發(fā)呆。
王老頭他知道,以前是廠里的死對頭,鉗工組的。
兩人為了一個先進(jìn)名額,差點(diǎn)動手。
現(xiàn)在,王老頭蹲在馬路邊,滿手油污,給一輛電動車換輪胎。
一個年輕人,因?yàn)槲鍓K錢的差價,跟王老頭吵得臉紅脖子粗。
老李看著,心里一陣發(fā)堵。
他轉(zhuǎn)身就走。
他做不來。
他寧愿在家里發(fā)呆,也做不來那個。
那不是錢的事,是心氣兒。
那根擰了三十五年的發(fā)條,斷了。
02
兒子小偉是開設(shè)計公司的,三天兩頭出差。
每次回來,看見老李悶在屋里,就一個勁兒地嘆氣。
“爸,你得出去走走,老這么憋著,要憋出病來的?!?/p>
老李眼皮都不抬一下,盯著電視里的京劇。
其實(shí)他哪兒聽得懂什么京劇,就是圖個響動。
屋里太靜了,靜得讓人害怕。
“我給你報個老年大學(xué)吧,去學(xué)學(xué)書法,畫畫?”小偉試探著問。
“不去,瞎折騰?!?/p>
“那……要不我給你弄個魚竿,你去河邊釣釣魚?”
“不去?!?/p>
小偉沒轍了,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父子倆就這么干坐著,中間隔著一個茶幾,像是隔著一條河。
過了半天,小偉像是下定了決心。
“爸,要不,我給你再找個老伴兒吧?”
這話一出口,老李手里的遙控器“啪”地掉在了地上。
他猛地扭過頭,眼睛瞪得像銅鈴。
“你混說什么!”
“爸,你別激動啊?!毙ペs緊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你一個人太孤單了?!?/p>
“誰孤單了?我好得很!”老李的聲音都有些發(fā)顫。
“你這叫好?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跟個悶葫蘆似的?!毙?偉也來了氣,“媽走了五年了,你不能總活在過去啊。”
“你媽怎么了?你媽嫌我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人總得往前看。你現(xiàn)在也退休了,身邊有個人,說說話,做個伴兒,不也挺好嗎?”
“我不要!”老李幾乎是吼出來的,“有你媽一個就夠了!”
他站起身,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走回了自己的小屋,“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小偉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嘆了口氣。
這事兒,就這么擱下了。
可小偉沒死心。
他知道自己老爹的脾氣,屬驢的,得順著毛捋。
過了兩個月,小偉又提起了這事。
這次,他換了個說法。
“爸,我一個客戶,他媽,也是一個人。人挺好的,以前是小學(xué)的老師,知書達(dá)理的?!?/p>
老李躺在床上,沒搭理他。
“人家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約著一起去公園散散步,下下棋,也行啊。”
老-李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小偉不死心,繼續(xù)說:“我跟人約好了,就在樓下那個茶館,您就去見一面,成不成,都是您說了算。就當(dāng)是給我個面子,行不行?”
老李還是不說話。
小偉知道,這是松動了。
第二天,老李磨磨蹭蹭地?fù)Q上了一件干凈的中山裝。
那是他壓箱底的衣服,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舍得穿。
小偉看著,心里一陣發(fā)酸。
茶館里,那個“小學(xué)老師”早就到了。
燙著一頭時髦的小卷發(fā),口紅抹得鮮紅,看見他們進(jìn)來,眼睛就在老李身上掃來掃去。
那眼神,像是在菜市場挑白菜。
“李師傅是吧?退休金多少啊?”剛一坐下,對方就開門見山。
小偉的臉,當(dāng)場就有點(diǎn)掛不住了。
老李捏著茶杯,指節(jié)發(fā)白。
“房子是自己的吧?多大面積?。繉懙氖钦l的名兒?。俊?/p>
“以后要是成了,家里的錢,可得我管。”
老李“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小偉,我們走?!?/p>
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茶館。
回家的路上,老李一句話也沒說,臉色鐵青。
小偉跟在后面,大氣也不敢出。
這事兒,算是徹底黃了。
小偉也斷了念想,不敢再提。
可沒想到,過了半年,老李自己開口了。
那天,老李感冒了,發(fā)燒,渾身沒勁。
小偉正好出差在外地,急得不行,打電話讓他去醫(yī)院。
老李犟著,說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結(jié)果,半夜里渴得厲害,想下床倒杯水。
剛一站起來,頭重腳輕,一頭栽倒在地上。
他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那一刻,他才感覺到,什么叫孤單。
那不是心里空落落的孤單,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可能會死在這兒都沒人知道的恐懼。
他在地上躺了快一個小時,才緩過勁兒來,扶著墻爬回床上。
天亮的時候,小偉急匆匆地趕了回來。
看著躺在床上的老李,小偉的眼圈都紅了。
“爸,咱別犟了,行嗎?”
老李看著天花板,看了很久。
“小偉啊。”他開口了,聲音嘶啞,“你上次說的那個事兒……還有合適的嗎?”
小-偉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
“有,有!肯定有!”他連連點(diǎn)頭。
“只有一個要求?!崩侠钫f。
“您說。”
“人,要清凈一點(diǎn)的。”
03
小偉這次找的,是托了熟人的熟人,一個遠(yuǎn)房親戚介紹的。
對方叫文秀。
名字聽著就文文靜靜的。
“爸,這個阿姨人特別好,就是……就是眼睛有點(diǎn)不太方便?!毙フf得小心翼翼。
“怎么個不方便?”老李問。
“年輕時候生了場大病,落下的毛病,看不見東西。”
盲人?
老李愣住了。
“這……這怎么行?她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還怎么照顧我?”
“不是讓您照顧她,就是做個伴兒?!毙?偉急了,“人家以前家里條件挺好的,后來男人沒了,也沒個孩子,就一個人。人特別愛干凈,性格也好,從來不大聲說話?!?/p>
清凈。
老李心里,忽然冒出這兩個字。
他想起了那個涂著大紅嘴唇的小學(xué)老師。
心里一陣煩躁。
“見一面吧?!彼f。
見面的地方,還是上次那個茶館。
老李先到的。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比上次還緊張。
他不知道該怎么跟一個盲人打交道。
過了一會兒,小偉領(lǐng)著一個女人走了進(jìn)來。
那個女人,大概五十出頭的樣子,穿著一件淺藍(lán)色的舊布衫,洗得干干凈凈。
頭發(fā)在腦后梳成一個整齊的發(fā)髻。
她的臉很清秀,皮膚很白,雖然眼角有了細(xì)紋,但能看出年輕時候是個美人。
只是那雙眼睛,沒什么神采,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霧。
她走路很慢,一只手被小偉扶著,另一只手微微向前伸著,試探著。
老李的心,不知怎么的,就那么咯噔一下。
說不出來的感覺。
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憐。
就是覺得,這個女人,跟這個吵吵嚷嚷的茶館,格格不入。
她太安靜了。
安靜得像一幅畫。
“文阿姨,這就是我爸?!毙シ鲋?。
“李大哥,你好。”她開口了,聲音很輕,很柔。
老李“啊”了一聲,才反應(yīng)過來,“你好,你好?!?/p>
他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什么。
還是小偉在中間找著話題。
“文阿姨,您喝點(diǎn)什么?這兒的菊花茶不錯?!?/p>
“就白開水吧,謝謝?!?/p>
整個過程,都是小偉在說,老李偶爾應(yīng)一聲。
文秀話很少,大部分時間,只是安靜地坐著,微微側(cè)著頭,像是在傾聽。
她的臉上,始終帶著一點(diǎn)淺淺的笑意。
那笑容,不熱情,也不冷淡,就是那么剛剛好。
讓人看了,心里很舒服。
老李偷偷地打量著她。
他發(fā)現(xiàn),她的指甲剪得很短,干干凈凈。
衣服的袖口,也沒有一點(diǎn)污漬。
一個盲人,能把自己收拾得這么利索,不容易。
老李心里,對她多了幾分敬佩。
“李大哥是紅星廠的老師傅吧?我以前,就住在那附近?!蔽男愫鋈婚_口。
“是,是啊?!崩侠钣行┮馔?。
“我聽得出來,您的聲音,很沉穩(wěn),是那種常年跟機(jī)器打交道的人?!?/p>
老李的心,又被觸動了一下。
從來沒人這么跟他說過話。
老婆子只會說,你那破鑼嗓子,小聲點(diǎn)。
廠里的工友,只會拍著他的肩膀喊,老李,走,喝酒去!
沉穩(wěn)。
這個詞,讓他覺得很受用。
那天的見面,很平淡。
沒有問退休金,也沒有問房子。
兩個人,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過去的一些瑣事。
臨走的時候,老李主動對小偉說:“我送送文女士吧。”
小偉愣住了。
老李從來沒這么客氣過。
他學(xué)著小偉的樣子,想去扶文秀的胳膊。
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他不知道該怎么接觸一個陌生女人的身體。
最后,他只是走在她身邊,輕聲說:“這兒有個臺階,慢一點(diǎn)?!?/p>
文秀微微一笑,“謝謝你,李大哥。”
回到家,小偉興奮地問:“爸,怎么樣?還行吧?”
老李沒說話,走到窗邊,點(diǎn)了一根煙。
他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吐出一個煙圈。
“就她吧?!彼f。
小偉高興得差點(diǎn)跳起來。
“真的?爸,您可想好了?”
“嗯。”老李掐滅了煙頭,“我這把年紀(jì)了,還能圖個啥?!?/p>
“不就是圖個身邊有個人,屋里有個響動嗎?”
“她看不見,正好。”
“清凈。”
04
婚禮辦得很簡單。
就在家里,請了幾個最親的親戚,吃了頓飯。
小偉給文秀買了身紅色的新衣服。
她穿上,人顯得很精神。
臉上還是那副淺淺的笑。
敬酒的時候,老李替她擋了。
他說,她眼睛不方便,酒就免了,心意到了就行。
親戚們都夸老李是個會疼人的。
老李聽著,心里暖烘烘的。
文秀就這么搬進(jìn)了老李的家。
家里多了一個人,立刻就不一樣了。
雖然文秀看不見,但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
東西放在哪里,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李的臭襪子,再也不能隨便扔在床底下了。
“當(dāng)家的,”她總是這么輕聲叫他,“臟衣服放到那個盆里,我給你洗?!?/p>
老李一開始很不習(xí)慣。
一個大男人,怎么能讓女人伺候。
何況,她還看不見。
他總是搶著干活。
拖地,洗衣,做飯。
文秀也不跟他爭,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
等他做好了飯,她會摸索著把碗筷擺好。
“今天做的紅燒肉吧?我聞到醬油的香味了?!彼χf。
老李就覺得,自己這一身的力氣,沒白花。
有人懂得欣賞,比什么都強(qiáng)。
他們的日子,過得像一汪水,平淡,卻也安穩(wěn)。
兩個人很少有大段的對話。
更多的時候,是老李開著電視,文秀在一旁聽著。
電視里演什么,老李就跟她講什么。
“這個女的,是壞人,你看她那個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p>
“這個皇帝,太窩囊了,自己的媳婦都保不住?!?/p>
文秀就靜靜地聽著,偶爾問一句,“后來呢?”
老李就講得更起勁了。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說過這么多話。
有時候,他們也會鬧點(diǎn)小笑話。
有一次,老李燉了一鍋雞湯,想給文秀補(bǔ)補(bǔ)身子。
他把雞湯盛好,端到文秀面前。
“來,當(dāng)家的,給你熬的,快趁熱喝。”
文秀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當(dāng)家的,是你給我熬的?!?/p>
老李老臉一紅,也跟著笑了起來。
那笑聲,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蕩著,把那些孤單和冷清,都趕跑了。
小偉回來看過他們幾次。
看見老李臉上的笑容多了,人也精神了,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他私下里跟老李說:“爸,看來我這事兒辦對了?!?/p>
老李哼了一聲,嘴上說:“瞎貓碰上死耗子。”
可心里,卻是甜的。
他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日子。
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一個安穩(wěn),一個陪伴。
文秀就是那個能給他安穩(wěn)和陪伴的人。
她雖然看不見,但心是亮的。
她從不抱怨,也從不索取。
她就像一盆幽靜的蘭花,擺在屋里,整個屋子都有了淡淡的香氣。
老李覺得自己撿到寶了。
這樣的日子,過一輩子,他也愿意。
可是,生活總是在你覺得最安逸的時候,冷不丁地給你來一下。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夜晚。
北方的冬天,窗外刮著刀子一樣的風(fēng)。
老李和文秀早早就睡下了。
老李覺淺,尤其是上了年紀(jì)之后。
半夜里,他被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了。
是衛(wèi)生間的方向傳來的。
他以為是文秀起夜。
這很正常,人老了,夜尿多。
以前,文秀起夜,總是摸索著,動靜很小,生怕吵醒他。
他每次都會醒,然后打開床頭的小夜燈,給她照個亮。
雖然她看不見,但有個光,他心里踏實(shí)。
可今天,他還沒來得及開燈。
就聽見“咔噠”一聲輕響。
那聲音,他太熟悉了。
是衛(wèi)生間燈的開關(guān)聲。
緊接著,一道明亮的光線,從衛(wèi)生間的門縫底下,鉆了出來。
直直地射進(jìn)了漆黑的臥室里,照在了老李睜大的眼睛上。
老李整個人,像是被凍住了一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他的腦子里,嗡的一聲。
一片空白。
衛(wèi)生間的燈……亮了?
她……她不是看不見嗎?
一個盲人,半夜上廁所,需要開燈嗎?
無數(shù)個念頭,像是炸開的煙花,在他腦子里亂竄。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看向身邊。
被窩里,文秀的位置,是空的。
老李的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沉了下去。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是擂鼓。
他想起了那個涂著紅嘴唇的小學(xué)老師。
想起了那些關(guān)于退休金和房子的盤問。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是毒蛇一樣,纏住了他的心臟。
難道……她也是……
是個騙子?
他輕輕地掀開被子,躡手躡腳地走下床,雙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他要過去看看。
他必須過去看看,看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