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7月酷暑,河北遵化馬蘭峪的夜晚悶得像一口倒扣的鐵鍋。
孫殿英把軍帽往汗透的腦門上一壓,揮手示意工兵點燃導(dǎo)火索。
一聲悶雷般的巨響后,慈禧的定東陵石門被炸得粉碎,石屑飛濺,驚起滿山老鴉。
火把照進地宮,他第一眼看見的是棺槨外那株用翡翠雕成的“蟈蟈白菜”,蟈蟈須子細如發(fā)絲,在火光里顫顫巍巍,像在嘲笑這群闖入者。
沒人想到,三十二年后,正是這個盜墓軍閥的獨生子,會親手把另一座帝王陵寢——黃帝陵——從荒煙蔓草里一寸寸扶起,成為萬人敬仰的“守陵人”。
孫殿英一生只有一個兒子,名叫孫天義,1931年農(nóng)歷六月初三生于北京米市大街一處三進老宅。
那天孫殿英并不在家,他正在河南前線忙著改換門庭,從馮玉祥到張學(xué)良再到蔣介石,像換戲服一樣勤快。
產(chǎn)房里,母親劉清貞抱著啼哭的嬰兒,窗外胡同口貼著“東陵盜犯”的標(biāo)語,漿糊未干,墨汁淋漓。
多年后孫天義回憶,他學(xué)會的第一個詞是“媽”,第二個詞卻是胡同頑童追著他喊的“小盜墓賊”。
童年的家是一座陰森的大宅子,前院堆著沒賣出去的楠木棺材板,后院埋著幾口大缸,缸里裝著父親來不及出手的字畫、玉器。
劉清貞怕孩子學(xué)壞,把正門反鎖,只留一扇小側(cè)門供母子出入。
孫天義五歲那年,第一次偷跑到街上,看見別的小孩吃冰糖葫蘆,剛想伸手,賣糖的老漢突然啐了一口:“小兔崽子也配?”
那天他哭著回家,母親用戒尺打了他手心三下,又把自己陪嫁的一對翡翠耳墜塞進他掌心:“記住,你能換的不是糖葫蘆,是命?!?/p>
1947年,孫殿英病死在河北武安縣戰(zhàn)俘營。
消息傳來,十六歲的孫天義正在北平藝文中學(xué)讀高二。
那天他照常去上早自習(xí),教室門口卻圍著一群同學(xué),有人怪聲怪氣地念報紙標(biāo)題——《東陵巨盜孫殿英病歿》。
他站在門檻上,手腳冰涼,第一次意識到“孫殿英的兒子”這六個字會像影子一樣跟他一輩子。
那年冬天,母親把家里最后一口樟木箱子抬到當(dāng)鋪,換來一袋面粉和一張輔仁大學(xué)西方語言文學(xué)系的準考證。
面粉蒸了饅頭,準考證改變了命運。
1951年,孫天義揣著饅頭和借來的舊西裝走進輔仁大學(xué)考場。
面試時,主考教授是英籍神父,問他為何選英文系,他答:“想讀原文《圣經(jīng)》,看看罪人有沒有救贖?!苯淌谠诔煽儍陨蠈懥艘粋€大大的“A”。
大學(xué)四年,他靠給圖書館抄卡片、替教會做禮拜翻譯維持生活。
畢業(yè)時,全班三十七人,外交部挑走了三十六人,唯獨他被留下——檔案里寫著“父:孫殿英,軍閥,盜陵”。
1953年,他主動申請“支邊”,帶著一只母親縫的帆布箱來到西安外國語學(xué)院。
那時的西外只有兩棟青磚樓,周圍是麥田和墳包。
他被分到英語教研室,宿舍是一間廢棄的鍋爐房,窗框上糊著舊報紙,冬天北風(fēng)一吹,“嘩啦啦”像有人鼓掌。
孫天義卻覺得踏實,在這里,沒人關(guān)心他父親是誰,學(xué)生只叫他“孫老師”。
1966年,風(fēng)暴來了。
他被剃陰陽頭,脖子上掛“東陵余孽”的牌子,跪在教學(xué)樓前的高臺上。
臺下有學(xué)生拿皮帶抽他,罵“你老子挖了皇陵,你就想挖社會主義墻角!”皮帶扣劃過眼角,血流進嘴角,咸而腥。
夜里,他被關(guān)進牛棚,跟一群“牛鬼蛇神”擠在麥草上。
有人小聲問他:“后悔嗎?”他答:“后悔沒早把父親留下的東西全燒了?!?/p>
其實母親早把最后幾件宋版書、玉扳指捐給了故宮博物院,只留下一張父親穿軍裝的舊照片。
他趁夜深人靜,把照片埋進麥草深處,從此再沒找回來。
1973年,孫天義被“解放”,分配到學(xué)院燒鍋爐。
每天凌晨四點起床,先把煤堆里的凍塊敲碎,再一桶桶往爐膛里送?;鹈缣蛑F門,他的臉被映得通紅,像地宮里那盞長明燈。
就在鍋爐房昏黃的燈泡下,他偷偷翻譯完了《林肯傳》第一卷。
譯稿用復(fù)寫紙謄了三份,一份塞床底,一份寄給商務(wù)印書館,一份埋在操場老槐樹下。
1979年,商務(wù)印書館來信:《林肯傳》決定出版,署名“孫天義”。
那天他跑到鍋爐房后墻根,扒開浮土,看見當(dāng)年埋下的譯稿紙竟還干燥,墨跡未暈,他抱著那摞紙嚎啕大哭。
1986年,五十五歲的孫天義出任西安外國語學(xué)院院長。
上任第一天,他把辦公室一張皮沙發(fā)搬出去,換成硬木長凳,理由是“坐得太舒服,心里不踏實”。
他跑遍全國招老師,把俄語系老教授從黑龍江農(nóng)場請回來,把留美博士從香港理工大學(xué)挖過來。
有人提醒:“底子薄,步子別太大。”他笑笑:“底子再薄,也比我父親當(dāng)年炸石門時薄吧?”
十年間,西外從兩百學(xué)生的小學(xué)堂變成擁有八個語種、兩千多名本科生的西部外語高地。
真正讓他走進公眾視野的是黃帝陵。
1992年春,陜西發(fā)起重修黃帝陵募捐,孫天義被拉去當(dāng)“顧問”。
那天他第一次登上橋山,看見黃帝陵?;牟葺螺?,守陵老漢用塑料布蓋著祭臺,風(fēng)一刮,“嘩啦嘩啦”響。
他下山后連夜寫了一份《關(guān)于黃帝陵保護現(xiàn)狀的緊急報告》,毛筆小楷,六頁紙,末尾一句:“吾祖陵寢,豈容草莽!”報告送到省里,省長當(dāng)場拍板:成立黃帝陵基金會,孫天義任會長。
基金會成立之初,賬上只有財政撥的二十萬啟動費。
孫天義帶著兩名干事,跑遍全國找鄉(xiāng)賢、企業(yè)家、海外華人。
在西安機場,他吃三塊錢一碗的涼皮;在北京,他住五十塊錢一晚的地下室。
1994年大年三十,他敲開香港船王包玉剛的家門,遞上一張手繪的黃帝陵規(guī)劃圖,講了一個小時,包玉剛寫下一張三百萬港幣的支票。
五年里,基金會共募資8000余萬元,一分不少全用在陵區(qū):遷走七十七戶民宅、重修欞星門、種下兩萬棵側(cè)柏。
2001年8月,新落成的軒轅殿前,孫天義親手把第一炷高香插進香爐,轉(zhuǎn)身對眾人說:“我父親炸過皇陵,我修過祖陵,歷史總算在我家拐了個彎?!?/p>
學(xué)術(shù)上,孫天義是新中國第一代英語翻譯家。
他譯的《林肯傳》至今仍是大學(xué)歷史系必讀書;他主持編譯的《美國文明史》被季羨林稱為“用漢語寫成的美國年輪”。
八十歲那年,他還給研究生開《翻譯美學(xué)》選修課,板書英文花體仍像四十年前一樣漂亮。
有學(xué)生問他:“孫老師,您最怕什么?”他答:“最怕死后墓碑上只刻一句‘孫殿英之子’。”
2018年深秋,八十七歲的孫天義最后一次以黃帝陵基金會會長身份登上橋山。
那天風(fēng)很大,他彎腰拔去陵冢上一株枯草,回頭對秘書說:“我死后,骨灰就撒在橋山腰的側(cè)柏林里,不要墳,不要碑,只要每年清明有人給樹澆桶水。”
秘書紅了眼眶,他卻笑:“別難過,我父親把帝王的骨頭扔進了泥水,我把自己的骨頭埋進樹根,這很公平?!?/p>
如今,西安外國語學(xué)院校園里,孫天義當(dāng)年種下的法國梧桐已有兩人合抱;橋山黃帝陵的側(cè)柏也已郁郁成林。
學(xué)生們經(jīng)過樹下,很少有人知道,那個彎腰掃落葉的老教授,就是“東陵大盜”的兒子。
歷史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跡,是右眼角一道淺淺的疤,那是皮帶扣留下的。
偶爾有記者追問,他會擺擺手:“不提了。”
孫殿英用七晝夜炸開了兩座皇陵,把無數(shù)珍寶裝進箱子;孫天義用七十年修起一座祖陵,把尊嚴和敬畏種進土里。
一個把歷史撕開裂縫,一個把裂縫慢慢縫上。
父與子的故事,像兩條方向相反的河流,最終在時間的曠野里,匯成一句輕輕的嘆息——功罪之間,隔著一條叫做“擔(dān)當(dāng)”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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