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滄江的濁浪總裹著血腥氣。段延慶趴在竹筏上，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腐臭的傷口被江水泡得發(fā)白。他望著岸邊追殺者的火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 —— 曾經(jīng)的大理太子，如今連完整的話都講不出，只剩一對在黑暗中燃燒的眼。

誰還記得延慶太子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紫宸殿上，他的 “一陽指” 能在燭火上懸停半寸，指尖的氣流將火苗彎成新月；三月街的賽馬會，他的白馬踏過青石板，銀鞍上的 “段” 字錦旗比蒼山的雪還耀眼。那時的他信佛，案頭總擺著本《金剛經(jīng)》，說 “王者當(dāng)以慈悲治天下”，卻沒料到命運會給他最殘忍的一課。

宮變那天的血，比洱海里的紅珊瑚還艷。楊義貞的叛軍闖進(jìn)寢殿時，他剛為父皇煎好湯藥。鋼刀劈來時，他下意識用手臂去擋，骨頭斷裂的脆響混著宮女的尖叫，成了他記憶里最后的宮廷樂。等他從尸堆里爬出，半邊臉已被馬蹄踏爛，舌頭被割去半截，曾經(jīng)能彈奏《廣陵散》的手指，只剩下扭曲的利爪。

流亡的日子，是從人到鬼的蛻變。他在沼澤里與蛇蟲爭食，在破廟里用殘軀抵御野狗，終于在無量山的懸崖下，撿到了那本刻在石壁上的《枯榮禪功》。別人練這功夫求的是佛法圓滿，他卻在每道氣勁里都灌注著恨意 —— 運功時，斷裂的骨骼發(fā)出咯吱的響，像在為逝去的尊貴哭喪；出指時，腐肉下的經(jīng)脈暴起，像條困在污泥里的龍。

他的謀略藏在地獄的陰影里?；?“段延慶” 重返大理時，他已成了江湖聞風(fēng)喪膽的 “惡貫滿盈”。他挑唆高氏與段氏內(nèi)斗，扶持傀儡爭奪王位，甚至潛入天龍寺，想偷學(xué)六脈神劍來證明自己才是正統(tǒng)。可每當(dāng)看到崇圣寺的三塔，喉嚨里總會涌上腥甜 —— 那是母后帶他禮佛的地方，塔鈴的聲音曾是他童年的安眠曲。

最痛的不是身體的殘缺，是尊嚴(yán)的凌遲。在小鏡湖遇見刀白鳳時，他正被段正淳的屬下打得口吐黑血。這個當(dāng)年只能跪在他階下的王妃，此刻卻用悲憫的眼神看著他，像看一條喪家之犬。可當(dāng)晚風(fēng)掀起她的衣袍，當(dāng)她在菩提樹下解開鬢邊的玉簪，他忽然明白，有些屈辱比死亡更鋒利，有些溫柔卻能刺穿仇恨的鎧甲。

那夜的月光，成了他余生唯一的暖。刀白鳳的指尖撫過他臉上的傷疤，說 “你也是個可憐人”，這句話像道閃電，劈開了他心里積壓多年的堅冰。他不敢碰她，只用殘存的手指在泥地上寫字：“為何？” 她沒回答，只是把臉貼在他的斷腕上，淚水混著他傷口的血，滲進(jìn)無量山的紅土里。

后來他才知道，那晚種下了段譽。這個滿口 “仁義道德” 的侄子，有著和他一樣的 “一陽指”，卻活得像束光。在西夏冰窖里，段譽用六脈神劍護住他時，他忽然看清這孩子眉心的痣，和刀白鳳當(dāng)年鬢邊的玉簪一模一樣。喉嚨里的嗬嗬聲變成了嗚咽，扭曲的手指終究沒能扣下殺招。

少林寺的藏經(jīng)閣，成了他的涅槃場。當(dāng)蕭遠(yuǎn)山與慕容博放下執(zhí)念，當(dāng)玄慈方丈自絕經(jīng)脈，他忽然對著掃地僧磕了三個頭，額頭撞在青磚上的響，像在叩謝遲來的頓悟。段譽跑過來扶他，他卻甩開那只溫暖的手，用拐杖在地上寫：“癡兒，這江山本就不是你的枷鎖?！?/p>

離開中原那天，他沒回大理。竹筏順著瀾滄江漂流，兩岸的野花開得正艷。他解開一直纏在身上的繃帶，任由江風(fēng)拂過丑陋的軀體，忽然想起刀白鳳臨終的話：“延慶，放下吧?！?喉嚨里第一次發(fā)出類似笑聲的聲音，驚起水面的白鷺，翅膀掠過波光，像在為他跳一支遲來的解脫之舞。

有人說他是惡人，用仇恨攪亂了大理的安寧；也有人說他是英雄，在污泥里守住了最后的尊嚴(yán)。其實他只是個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用一生的痛苦證明：殘缺的身體里能藏著高貴的靈魂，仇恨的烈焰中也能開出慈悲的花。

如今瀾滄江的水依舊渾濁，卻再沒人見過那個撐著竹筏的殘疾人。只有漁夫說，月圓之夜，能在江心看見一道殘影，半邊是太子的華服，半邊是惡人的殘軀，正用斷指在水面寫《金剛經(jīng)》，字跡被浪濤打碎，卻在浪花里開出朵朵蓮花。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真相：給你最痛的傷口，也給你愈合的可能；讓你墜入最深的黑暗，也為你留著微光。段延慶的一生，像面破碎的鏡子，照出人性的復(fù)雜，也照出救贖的可能 —— 哪怕身處污泥，龍影也不會消散；哪怕惡浪滔天，梵音終會響起。

風(fēng)穿過峽谷，帶著三塔的鈴聲，像在重復(fù)那句他始終沒能說出口的話：“我本仁慈，奈何命運弄人；我雖殘缺，也曾心懷光明?！?而瀾滄江的流水，會永遠(yuǎn)記得那個竹筏上的身影，如何在絕望的盡頭，為自己尋得一條通往彼岸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