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jiān)的八百里加急!今年乙巳,歲在龍蛇,又逢閏六月!傳令下去,各州府務(wù)必嚴加戒備,尤其是山林澤藪之地,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縣太爺將那封蓋著朱紅大印的公文重重拍在桌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案牘庫的年輕主簿趙循躬身接過,只覺那薄薄一張紙,竟有千鈞之重。
他知道,這公文即將送往的,是縣境內(nèi)最偏遠、最邪門的那個村落——鎖龍村。
01.
乙巳年的夏天,似乎格外漫長。
明明已經(jīng)過了盛夏,本該有幾分秋意的天氣,卻依舊像個巨大的蒸籠,悶得人喘不過氣。
日頭毒辣,土地干裂,連風(fēng)都是滾燙的。
趙循抵達鎖龍村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全村老少,在村長福伯的帶領(lǐng)下,正進行著一場奇怪的儀式。
他們將一包包黃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灑在村子外圍的每一寸土地上,嘴里還念念有詞。
那刺鼻的味道,趙循認得,是雄黃。
“趙主簿,您可算來了。”福伯是個干瘦的老頭,皮膚像老樹皮一樣布滿褶皺,一雙渾濁的眼睛里卻透著深深的憂慮。
趙循是奉縣太爺之命,前來督導(dǎo)村中“防災(zāi)事宜”的。
他是個讀了幾年圣賢書的年輕人,對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向來是敬而遠之。
“福伯,這幾日天氣炎熱,灑些雄黃驅(qū)蟲,倒也是個法子。”趙循盡量用一種平和的語氣說道。
福伯卻搖了搖頭,指了指天上那輪仿佛永遠不會落下的太陽,聲音沙?。骸爸鞑敬笕擞兴恢 =衲?,是乙巳蛇年,更要命的是,還多出來一個閏六月。這天,就長了。天一長,那東西……也就長了?!?/p>
見趙循面露不解,福伯渾濁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恐懼,他壓低了聲音,講起了一段村里代代相傳的往事。
“老朽的爺爺那輩人,就經(jīng)歷過一次乙巳年閏六月。那一年,也是像現(xiàn)在這樣,天熱得沒完沒了。然后,災(zāi)禍就來了。”
“先是村里的蛇突然多了起來,毒性也變得極烈,咬死了好幾頭牛羊。后來,就不只是蛇了……有村民說,在后山的山洞里,看到了長著紅冠子的大蛇,粗得像水桶。沒人信,直到有一天,村里開始有人得怪病,身上起紅疹,然后就發(fā)高燒,說胡話,幾天人就沒了。郎中也看不出是什么病,只說像是中了某種奇毒?!?/p>
福伯頓了頓,聲音愈發(fā)干澀:“那一年,鎖龍村一百多口人,最后只活下來不到三十個。從那以后,‘乙巳閏六月’這六個字,就成了我們村最毒的詛咒。欽天監(jiān)的文書上說,今年,最怕這類生物……出穴??!”
福伯的話,像一陣陰風(fēng),吹散了趙循心中那點僅存的暑氣。
02.
回到村公所的臨時住處,趙循展開了那份從縣衙帶來的、由欽天監(jiān)頒布的《乙巳年災(zāi)異備考》。
公文用朱砂寫就,字里行間充滿了玄奧的術(shù)語。
“太歲在巳,為陰火之位,逢夏則旺。閏六月,則火旺逾常,致陽盛而陰衰失衡……”趙循對這些天人感應(yīng)的說法不置可否,他直接翻到了最后。
結(jié)論部分,只有八個觸目驚心的大字:“龍蛇出穴,陰邪并起。”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注解:著令各地,嚴防蛇、蝎、蜈蚣等毒蟲大規(guī)模滋生,更需警惕山林深處,恐有未知兇物,因炎暑而驚,破土而出,為禍人間。
趙循放下公文,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
在他看來,這整件事,其實可以用更簡單的方式來解釋。
他在給縣太爺?shù)臅鎴蟾嬷羞@樣寫道:“竊以為,古人所懼者,非紀年之兇吉,實為氣候之異常。蛇年閏六月,致夏日延長,酷暑難耐。蛇為陰毒之物,喜濕熱,惡曝曬??崾钪?,蛇類為求生機,或避暑于巢穴深處,或因煩躁而四出侵襲。人畜被咬傷之風(fēng)險,自然大增。此乃自然之理,非鬼神之說?!?/p>
他認為,所謂的“未知兇物”,不過是古人對罕見巨蛇或特殊毒蟲的夸張描述。
因此,他建議,與其搞那些勞民傷財?shù)募漓?,不如采取更?wù)實的措施。
他建議組織村民,清理村落周邊的雜草灌木,讓蛇蟲無處藏身;同時派人去縣城,采購儲備足量的解毒草藥;最重要的是,張貼告示,告誡村民,近期不要輕易上山,尤其要遠離那些陰暗潮濕的洞穴。
這份充滿“格物致知”精神的報告呈上去后,很快得到了縣太爺?shù)募卧S。
然而,趙循不知道的是,有些恐懼,并非源于無知。
03.
務(wù)實的防范措施在村里有條不紊地推行著,但那種壓抑的恐懼氛圍,卻像這揮之不去的暑氣一樣,日益濃厚。
怪事,還是發(fā)生了。
最先出事的是村民王二牛家里的那頭大青牛。
那牛是王二牛的命根子,平日里壯得能拉動千斤石磨。
可就在一個清晨,被人發(fā)現(xiàn)直挺挺地死在了田埂上,身體已經(jīng)僵硬,肚子脹得像一面鼓。
奇怪的是,牛身上沒有任何搏斗的痕跡,只有腳踝處,有兩個靠得很近的、針尖大小的黑色小孔,周圍的皮膚已經(jīng)發(fā)紫。
村里的老獵戶來看了半天,直搖頭,說他打了一輩子獵,從沒見過哪種蛇的毒牙,能這么輕易就放倒一頭成年的大青牛。
這件事像一塊石頭,在村民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恐慌。
幾天后,一個在村口玩耍的七八歲孩童,哭著跑回家,說他親眼看到,后山的方向,有一條“長了紅雞冠”的大蛇,像一棵倒下的樹一樣,從林子里一閃而過。
大人們都當是孩子眼花,訓(xùn)斥了幾句。
可這番話,卻讓福伯和村里幾個老人的臉色,變得慘白。
因為這孩子描述的,和祖輩傳說中看到的東西,一模一樣。
從那以后,整個鎖龍村的氛圍都變了。
白天,路上看不到幾個行人,家家戶戶大門緊閉。
一到黃昏,更是萬籟俱寂,連狗都不敢叫喚。
靜謐的夜里,風(fēng)吹過竹林的“沙沙”聲,都像是某種巨大的生物,在黑暗中緩緩爬行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村民們開始在自家門前掛上符咒,有的人家甚至用雞血畫符,祈求神靈庇佑。
趙循所倡導(dǎo)的“科學(xué)防范”,在這樣原始而巨大的恐懼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04.
趙循雖然不信鬼神,但作為朝廷委派的官吏,他不能對村民的恐慌坐視不理。
大青牛的死,讓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他決定親自去現(xiàn)場看一看。
他叫上了縣衙派來協(xié)助他的老差役陳武,兩人一同前往。
陳武是個走南闖北的老江湖,膽子大,見識廣,但一路上也是眉頭緊鎖。
牛的尸體已經(jīng)被拖到了村外,準備掩埋。
趙循蹲下身,仔細檢查著那兩個黑色的小孔。
傷口很深,周圍的組織已經(jīng)潰爛,散發(fā)著一股奇特的腥臭味。
這絕非尋常蛇毒所致。
“趙主簿,這事……邪門啊?!标愇鋲旱吐曇粽f,“我以前跟商隊去過南疆,聽說過那邊有種‘降頭術(shù)’,能用毒蟲害人,跟這有點像?!?/p>
趙循沒有說話。
他站起身,望向了村子西邊那片連綿的群山。
所有的怪事,似乎都指向了那里。
福伯曾警告過他,那片山里洞穴密布,其中最大的一個,被村里人叫做“鎖龍窟”,是絕對的禁地。
“走,去后山看看?!壁w循做出了決定。
“大人,三思??!”陳武的臉色變了,“福伯說了,那地方不干凈!”
“正因為不干凈,才要去看看,根源到底在哪里。”
兩人帶上佩刀和火折子,朝著后山走去。
越往山里走,空氣越是陰冷潮濕,與外面的炎熱仿佛兩個世界。
山路上,隨處可見蛻下的蛇皮,其中一些,大得令人心驚。
更有一些野兔、山雞的殘骸,骨骼完整,血肉卻像是被吸干了一樣。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籠罩在兩人心頭。
他們最終在一處陡峭的山壁下,找到了那個所謂的“鎖龍窟”。
洞口黑沉沉的,像一頭巨獸張開的大嘴,陣陣陰冷的、帶著腥臭味的風(fēng),從里面不斷吹出。
光是站在洞口,就讓人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快要被凍住了。
05.
深夜,急促而瘋狂的敲門聲,將趙循從不安的淺眠中驚醒。
“趙主簿!趙主簿!開門??!出事了!”
是村民張鐵柱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
趙循心中一沉,連忙起身開門。
只見張鐵柱“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涕淚橫流:“大人!救命啊!我女兒……我女兒不見了!”
張鐵柱的女兒小蘭,今年才八歲。
就在半個時辰前,張鐵柱的婆娘發(fā)現(xiàn),本該在屋里睡覺的小蘭,竟然不見了。
他們找遍了整個村子,都不見蹤影。
最后,一個守夜的村民說,似乎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獨自一人,朝著后山的方向去了。
后山!
趙循的腦子“嗡”的一下,立刻想到了那個不祥的洞穴——鎖龍窟!
他來不及多想,立刻叫上陳武,又召集了十幾個膽大的村民,點起火把,拿起鋤頭柴刀,發(fā)瘋似的朝著后山?jīng)_去。
福伯聞訊趕來,死死地拉住趙循的袖子,老淚縱橫地哀求:“不能去?。≈鞑敬笕?!那是禁地!孩子……孩子是被山神爺‘請’去當貢品了!你們現(xiàn)在去,會觸怒山神的!全村人都要遭殃?。 ?/p>
“放開!”趙循一把甩開他的手,雙目赤紅地吼道,“我只信人命關(guān)天!沒有什么山神,能大過人命!”
一行人沖進了陰冷的后山。
他們借著火光,在通往鎖龍窟的山路上,真的發(fā)現(xiàn)了孩子留下的小小腳印。
最終,在那個黑沉沉的洞口前,他們找到了小蘭頭上戴著的一枚紅色的發(fā)卡。
發(fā)卡靜靜地躺在地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蘭兒!我的蘭兒!”張鐵柱徹底崩潰了,他哭嚎著,就要不顧一切地沖進山洞。
“站?。 壁w循和陳武死死地將他抱住。
洞里一片死寂,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和聲音。
從洞中吹出的風(fēng),愈發(fā)寒冷,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濃郁的爬行動物特有的腥臭味。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從洞穴的最深處,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