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良!再不還錢,你老婆今天就得跟我們走一趟!”
粗暴的嘶吼和砸門聲,像一把鐵錘,砸碎了少年陳明十二歲那年灰色的黃昏。
他躲在門后,眼睜睜看著討債的惡人威逼母親,而那個他曾依賴的父親,卻只在一旁瑟瑟發(fā)抖,連頭都不敢抬。
母親被強行帶走的那一刻,家,散了;他的心,也跟著死了。
七年光陰,如同一條布滿荊棘的暗河。
01
空氣是黏稠的。
帶著舊城區(qū)特有的、多種氣味混合在一起發(fā)酵后的酸腐。
窗戶的玻璃裂了一道長長的斜紋,用黃色的膠帶歪歪扭扭地粘著,像一道丑陋的傷疤。
陳明坐在吱呀作響的木凳上,面前的飯碗里是半碗寡淡的稀粥。
墻角的舊風(fēng)扇有氣無力地?fù)u著頭,吹出來的風(fēng)也是熱的,帶著一股塑料燒焦的隱約氣味。
他的母親蔣慧在狹小的廚房里忙碌,鍋碗瓢盆偶爾碰撞出細(xì)碎而壓抑的聲響。
那聲音在陳明聽來,像是某種預(yù)兆。
他的父親陳國良,此刻正坐在床沿,背對著他。
父親的脊背有些佝僂,像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常年壓著。
他手里夾著一支煙,煙霧繚繞上升,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頹廢。
屋子里很安靜。
只有風(fēng)扇的雜音,母親在廚房的輕微動靜,還有父親時不時發(fā)出的、刻意壓低的咳嗽聲。
陳明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攪動,眼睛卻透過那道裂紋的玻璃望向外面。
外面是灰蒙蒙的天,和更高更密的樓房。
鴿子咕咕的叫聲從遠(yuǎn)處傳來,帶著一絲不真實的安逸。
他今年十二歲。
不多話,也不太愛笑。
大多數(shù)時候,他就這樣靜靜地待著,像房間里一件不起眼的舊家具。
但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記在心里。
比如母親眼角日益增多的細(xì)紋,和她越來越頻繁的嘆息。
比如父親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身上的酒氣和煙味越來越重。
還有那些偶爾在深夜里,從父母房間傳來的、壓抑著的爭吵。
“錢”、“債”、“躲”……這些零碎的字眼,像針一樣,細(xì)細(xì)密密地扎進(jìn)他的耳朵里。
他知道家里出事了。
具體是什么事,他還不完全明白。
但他能感覺到那種沉甸甸的、讓人喘不過氣的壓力。
像此刻窗外那片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壓在他們這個小小的家上。
蔣慧端著一小碟咸菜從廚房走出來,放在桌上。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額頭上滲著細(xì)密的汗珠。
“明兒,快吃吧,吃完好看會兒書?!?/p>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陳明點點頭,拿起筷子,卻沒有立刻夾菜。
陳國良掐滅了煙,轉(zhuǎn)過身,目光有些躲閃,沒有看桌上的飯菜,也沒有看妻兒。
“我……我出去一下?!?/p>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
蔣慧的身體僵了一下,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只是眼神黯淡了許多。
陳國良站起身,拿起掛在墻上的舊外套,匆匆朝門口走去。
門被拉開,然后輕輕關(guān)上。
屋子里更安靜了。
只剩下風(fēng)扇還在不知疲倦地?fù)u著頭,發(fā)出單調(diào)的噪音。
蔣慧在陳明對面坐下,拿起筷子,卻沒有動。
她看著兒子,眼神復(fù)雜,有擔(dān)憂,有愧疚,還有一絲強撐起來的溫柔。
“明兒,別……別多想?!?/p>
她似乎想安慰他,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陳明低下頭,默默地喝了一口粥。
粥是溫的,卻暖不了他心里那股逐漸蔓延開來的涼意。
他知道,有些事情,可能很快就要來了。
像一場躲不過的暴風(fēng)雨。
02
暴風(fēng)雨比陳明預(yù)想的來得更快。
那是一個傍晚。
天色陰沉得像是要滴出墨來。
空氣悶熱得讓人窒息,連風(fēng)扇吹出來的風(fēng)都帶著一股煩躁。
陳明在做作業(yè),那些歪歪扭扭的漢字在他眼里,都變成了猙獰的鬼臉。
蔣慧在縫補一件舊衣服,針腳細(xì)密,神情專注,仿佛想把所有的憂慮都縫進(jìn)那衣料里。
陳國良今天難得沒有出去。
他坐在小凳子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濃茶,眼神飄忽,坐立不安。
突然,樓道里傳來一陣雜亂而沉重的腳步聲。
由遠(yuǎn)及近,清晰而急促。
陳國良手里的茶杯猛地一抖,滾燙的茶水濺了出來,燙得他“嘶”了一聲。
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神里充滿了恐懼。
蔣慧也停下了手里的針線活,抬起頭,緊張地望向門口。
陳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握緊了手里的鉛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咚!咚!咚!”
敲門聲粗暴而急促,像是要將那扇薄薄的木門砸爛。
“陳國良!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
一個粗噶的男人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陳國良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想往床底下躲。
蔣慧一把拉住他,嘴唇顫抖著,眼里含著淚光,卻保持鎮(zhèn)定。
“躲有什么用?該來的總會來?!?/p>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絕望的平靜。
陳國良看著妻子,又看看門口,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著。
最終,他還是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軟下來。
“開門!再不開門我們可就自己進(jìn)來了!”
門外的聲音更加不耐煩,伴隨著幾下更用力的捶門聲。
蔣慧深吸一口氣,走過去,顫抖著手拉開了門。
門口站著三個男人。
為首的是個光頭,脖子上戴著粗金鏈子,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
他身后兩個男人也是一臉橫肉,眼神兇狠。
他們的出現(xiàn),瞬間讓這個狹小壓抑的家,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煞氣。
光頭男人目光在屋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瑟瑟發(fā)抖的陳國良身上,嘴角咧開一個嘲諷的笑容。
“陳老板,躲著我們有意思嗎?”
陳國良低著頭,不敢看他們,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
蔣慧擋在丈夫身前,聲音有些發(fā)顫,但還是鼓起勇氣說道:“幾位大哥,有什么事好商量,我們……”
光頭男人不耐煩地打斷她:“商量?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我們老板給你們的時間夠多了!”
另一個男人上前一步,惡狠狠地說:“陳國良,今天你要是再拿不出錢,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陳明躲在桌子后面,只露出半個頭。
他看到母親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但她依然倔強地站著。
他看到父親蜷縮在母親身后,像一只受驚的兔子。
憤怒和無力感像潮水一樣涌上他的心頭。
他痛恨這些兇神惡煞的男人。
更痛恨……父親的懦弱。
光頭男人目光轉(zhuǎn)向蔣慧,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懷好意的打量。
“陳太太,你老公沒本事還錢,不如……你跟我們走一趟,跟我們老板好好‘談?wù)劇???/p>
他的語氣輕佻,眼神卻像毒蛇一樣黏膩。
蔣慧臉色一白,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將陳明往身后又擋了擋。
“你們……你們想干什么?這是犯法的!”
“犯法?”光頭男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刺耳,“我們只是請陳太太去‘做客’,怎么會犯法呢?”
他說著,朝身后兩個男人使了個眼色。
那兩個男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逼近蔣慧。
他們沒有直接動手。
只是那種逼人的氣勢,那種冰冷的眼神,就足以讓人崩潰。
蔣慧的身體晃了晃,臉色慘白如紙。
“不……不要……”
她發(fā)出哀求的聲音,目光無助地望向陳國良。
陳國良卻只是把頭埋得更低,身體抖得更厲害,連一句話都不敢說。
陳明死死咬著嘴唇,指甲深深嵌進(jìn)了掌心。
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來。
他想沖出去,想擋在母親面前。
但他知道,自己太弱小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看著母親在兩個男人的逼視下,一步步后退,眼神里充滿了絕望和恐懼。
光頭男人冷笑著:“陳太太,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跟我們走,對大家都好?!?/p>
蔣慧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
她回頭看了一眼陳明,眼神里充滿了不舍和痛苦。
那一眼,像一把刀,深深刺痛了陳明的心。
然后,她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對那光頭男人說:“我……我跟你們走。但你們要保證,不準(zhǔn)再來騷擾我的家人?!?/p>
光頭男人皮笑肉不笑地說:“那就要看陳太太你的表現(xiàn)了?!?/p>
兩個男人沒有碰蔣慧。
他們只是像押送犯人一樣,一左一右“護(hù)送”著她。
蔣慧的腳步踉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在經(jīng)過陳明身邊時,她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明兒,照顧好自己?!?/p>
然后,她就被那幾個男人簇?fù)碇?,帶出了家門。
門,在身后重重地關(guān)上了。
那聲音,像是一把巨錘,砸碎了陳明心中最后的一絲希望。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陳國良粗重的喘息聲。
陳明慢慢從桌子后面站起來。
他走到父親面前。
陳國良依然低著頭,身體還在發(fā)抖。
陳明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父親。
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轉(zhuǎn)過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那片依舊灰暗的天空。
母親被帶走了。
父親,像一灘爛泥。
這個家,散了。
03
七年。
像七個漫長而灰暗的世紀(jì)。
又像七片飄落的枯葉,在時間的河流中悄無聲息地腐爛。
當(dāng)年的舊屋早已不在。
拆遷的塵土覆蓋了一切,新的高樓拔地而起,冰冷而陌生。
陳明和母親蔣慧住在一個更加偏僻、更加破敗的出租屋里。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
墻壁上滿是霉斑和水漬,像一張張哭泣的臉。
空氣中常年彌漫著一股潮濕和藥味混合的氣息。
蔣慧的精神時好時壞。
當(dāng)年被那些人帶走后,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她從不肯說。
回來后不久,她就開始變得沉默寡言,眼神呆滯。
有時候,她會突然驚恐地尖叫,說有人要抓她。
有時候,她會抱著枕頭,喃喃自語,叫著陳明的乳名,或者叫著陳國良的名字。
更多的時候,她只是靜靜地坐著,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一坐就是一天。
醫(yī)生說,是受到了嚴(yán)重的精神刺激。
陳明帶著她看過很多醫(yī)生,吃了很多藥,但效果甚微。
她大部分時間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個充滿了恐懼和混亂的世界。
陳國良……那個男人,早就不在他們的生活里了。
母親被帶走后的第二天,他就消失了。
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陳明沒有去找過他。
對他而言,那個所謂的父親,在母親被帶走,而他選擇懦弱逃避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死了。
這七年,是陳明一個人扛過來的。
他輟了學(xué)。
在餐館洗過盤子,在工地搬過磚,在街頭發(fā)過傳單。
他嘗遍了世間的冷暖,也看透了人情的涼薄。
他變得更加沉默,更加內(nèi)斂。
臉上很少有表情,眼神卻像深潭一樣,幽暗而平靜。
他學(xué)會了忍耐,學(xué)會了偽裝。
像一株在石縫中掙扎生長的野草,頑強而卑微。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照顧好母親。
盡管母親大部分時間都不認(rèn)識他。
盡管母親的病,像一個無底洞,吞噬著他所有的精力和微薄的收入。
但他從沒有放棄。
每天,他會給母親擦洗身體,喂她吃飯,哄她吃藥。
他會耐心地聽她那些顛三倒四的胡言亂語。
會在她半夜驚醒哭喊時,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小時候她哄他睡覺那樣。
周圍的鄰居都說陳明是個孝子。
但也帶著一絲同情。
這么年輕的孩子,就被這樣一個瘋娘拖累著。
陳明不在乎別人怎么看。
他只是在盡他認(rèn)為應(yīng)該盡的責(zé)任。
或者說,這是一種贖罪。
替那個懦弱的父親。
也替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
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想起七年前那個傍晚。
母親絕望的眼神,父親蜷縮的身影,還有那些討債人猙獰的面孔。
那些畫面,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
每一次想起,都伴隨著錐心刺骨的疼痛。
和一股壓抑不住的、想要毀滅一切的沖動。
但他都強行按捺下去了。
他還不能倒下。
母親還需要他。
他默默地積攢著力量,像一頭潛伏在暗處的孤狼,等待著時機(jī)。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或許是一個答案。
或許是一個了結(jié)。
這七年里,他沒有再見過那些討債的人。
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是誰,屬于哪個組織。
但他知道,他們一定還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像蛆蟲一樣滋生著。
他也偶爾會“聽”到一些關(guān)于父親陳國良的消息。
一些街頭巷尾的零星傳聞。
說他躲在另一個城市,過得潦倒不堪,依舊沉迷賭博。
陳明對這些傳聞沒有任何感覺。
那個男人,對他而言,已經(jīng)只是一個符號,一個代表著恥辱和懦弱的符號。
他現(xiàn)在的世界很小。
小到只有他和母親,還有這間陰暗潮濕的出租屋。
但他的內(nèi)心,卻像一片不見底的深海。
翻涌著不為人知的暗流。
他快十九歲了。
按照法律,他很快就要成年了。
成年,意味著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事情,他必須去做。
為了母親。
也為了七年前那個無助的少年。
04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清晨的陽光,難得地透過窗戶上那片模糊的玻璃,在布滿霉斑的墻壁上投下一小塊淡黃的光斑。
蔣慧還在沉睡。
她的呼吸很輕,眉頭微微蹙著,像是在做一個不安穩(wěn)的夢。
陳明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母親。
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大半,臉上布滿了皺紋,早已不是七年前那個雖然憔悴但依然能看出幾分秀麗的婦人。
歲月和苦難,在她身上刻下了太深的印記。
陳明伸出手,想替母親撫平眉間的褶皺,但手指在快要觸碰到她皮膚的時候,又停住了。
他怕驚擾了她難得的安眠。
看了很久,他才慢慢站起身,動作輕緩地穿上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
他走到桌邊,拿起一個已經(jīng)有些破舊的信封。
信封里裝著他這些年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一點錢。
不多,但足夠母親接下來一段時間的生活費和藥費。
他把信封輕輕放在枕頭邊,母親一睜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然后,他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充滿了壓抑和苦澀氣息的小屋。
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母親。
眼神里沒有太多的波瀾,只有一種如釋重負(fù)般的平靜。
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沒有回頭。
外面的街道,一如既往的喧囂。
早起的人們行色匆匆,為了各自的生計奔波。
陽光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陳明徑直朝著城市中心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子不快,但很穩(wěn)。
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著什么。
又像是在告別著什么。
大約一個小時后,他來到了一棟莊嚴(yán)肅穆的建筑前。
門口懸掛著國徽。
是市公安局。
他站在門口,抬頭看了一眼那閃閃發(fā)光的徽章,眼神平靜。
然后,他邁步走了進(jìn)去。
接待大廳里人不多。
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著。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特有的、略帶消毒水味道的氣息。
陳明走到一個寫著“報案咨詢”的窗口前。
窗口后面坐著一個年輕的警察,看起來有些無精打采,正低頭翻看著一份文件。
陳明輕輕敲了敲玻璃。
年輕警察抬起頭,有些不耐煩地皺了皺眉。
“什么事?”
他的聲音懶洋洋的,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
陳明看著他,嘴唇動了動,聲音平靜卻清晰。
“我來自首?!?/p>
年輕警察愣了一下,顯然有些意外。
他放下手里的文件,仔細(xì)打量著眼前的陳明。
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衣著樸素,面容清瘦,眼神卻異常平靜,平靜得有些不像他這個年紀(jì)該有的樣子。
“自首?你?”
警察的語氣里帶著一絲狐疑和輕慢。
“看著剛成年吧?!?/p>
他上下掃了陳明一眼。
“年紀(jì)輕輕的,犯什么事了?偷東西了?”
警察的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輕笑,仿佛在處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陳明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警察的審視。
他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很輕。
輕得像一片羽毛。
卻像一塊沉甸甸的冰,瞬間砸在了年輕警察的心頭。
讓他脊背陡然竄起一股寒意,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