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月13日夜里兩點,我真巴不得炮彈直接把我?guī)ё撸 比嗄旰螅顕鴦倜凸嘁豢跐獠?,聲音仍在發(fā)抖。那天,他已在老山前沿的貓耳洞里僵臥了整整七十二天。
1979年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告一段落后,邊境并沒有隨?;鸲察o。越軍在靠近河口、老山一線頻頻滋擾,中國軍隊被迫長期據(jù)守高地。名義上是值勤,實際上天天拼命。1984年4月,老山作戰(zhàn)序幕拉開,換防周期一般設定為四十五天,可戰(zhàn)況一緊張,計劃就成擺設——李國勝所在的陸軍第14軍42師高機連,就因為敵炮封鎖公路而連續(xù)頂了兩個月。
貓耳洞是地形逼出來的產(chǎn)物。老山多石灰?guī)r峰叢,天然溶洞星羅棋布,洞口狹小、形似貓耳,部隊干脆借名“貓耳洞”。有意思的是,前線工程兵在鉆洞時還專門留下曲折甬道,用來消減炮彈沖擊波。道理講得明白,一到雨季就全失效:水汽順著石壁往里灌,洞里悶得像蒸籠,槍油味、霉味、糞臭味混成一團。
洞口只有一條射擊縫。白天必須趴在縫隙后盯敵方高地,每隔十五分鐘報告一次方位。夜里也不輕松,探照燈掃過時要保持靜默,任何晃動都可能招來120迫擊炮。李國勝回憶:“你能聽見殼體在頭頂呼嘯,卻不能躲,洞太小,能做的只有咬牙等爆炸。”
水是最奢侈的物資。后方送水得靠肩挑背扛,山路卻常被越軍曲射火力封死,只能臨時在洞頂垂下塑料布接雨。雨停了怎么辦?有人舔石壁上的水珠,還真的有人嘗過自己的小便。李國勝記得,一個四川兵渴急了竟喝燈油,隨后整整吐了三小時,幾乎脫水。
吃的稍好——壓縮干糧和豆豉罐頭。但長時間蹲守導致胃部供血不足,三天一入罐頭,燒心得像吞火碳。老兵教新兵一個土辦法:扯下一撮茶葉含在嘴里,先苦后甜,至少能壓下那股反酸。效果有限,卻是心理安慰。
衛(wèi)生條件近乎零。身上衣服干不了,一周后發(fā)霉發(fā)綠。前線軍醫(yī)每晚搭著夜幕上洞給藥,用高錳酸鉀兌水擦拭患處,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爛襠、濕疹、股癬,輪番折騰。到防御后期,誰的腿上沒有膿瘡反而成稀罕事。
精神消耗更兇險。越軍慣用聲彈、嗚嗚作響的穿洞彈,夜里鬼哭狼嚎似的劃過洞口。最怕炮火突然停歇,一安靜,人容易胡思亂想。李國勝忘不了王大勇的結局:第六十九天夜里,王大勇忽然大叫“我出去透口氣”,沖出洞口不到三米就被爆炸氣浪掀翻,心臟被碎石擊穿。臨終前他只剩一句哽咽:“解脫了?!蓖磧擅麘?zhàn)友含淚把尸體往里拖,卻無處安放,只好貼洞壁坐了整夜。第二天,替換部隊才趕到。
說到底,貓耳洞不是普通工事,而是一場極限耐力賽。身體硬不硬是一方面,更關鍵是意志。老山參戰(zhàn)的主力多是67年、68年出生的青年,連隊里最小的剛滿十八歲。有人寫信騙家里說“后方警備”,也有人干脆不提半個字,怕父母擔心。李國勝記得自己收到過一封回信,母親只寫了兩句:“家里麥子長勢好,你別惦記;要顧好自己。”信上沾著汗?jié)n,他一看就知道,是老父親在割麥間隙寫的。那晚他沒敢回信,他怕寫著寫著就哭。
1989年中越雙方高層達成停火共識,老山陣地鳴金收兵。撤離前,部隊命令原地爆破貓耳洞,防止對方利用。伴隨一聲聲炸響,這批狹小洞穴連同無數(shù)青春一起埋入巖層。李國勝至今不肯說那天的感受,只簡單給我一句話:“炸了好,別讓后來人再進來受罪?!?/p>
不可否認,貓耳洞時期的物資匱乏同今天的后勤早已不可同日而語。直升機空投、衛(wèi)勤車、凈水設備,如今成為邊防標配,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這些想都不敢想。換個角度講,正因艱苦卓絕,那段歷史才顯得分量驚人。
我問李國勝,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會自愿鉆洞嗎?他沉默半晌,只吐出一句:“職責在,就得去?!倍潭唐邆€字,把一代人在云貴高原留下的堅毅寫得淋漓盡致。
而今老班長已滿花甲,坐在干休所大槐樹下曬太陽,褲腳仍留著濕疹留下的斑點。他不愛談榮譽,也不喜歡別人稱他英雄。他最在意的是,年輕人提起老山時能知道那三個字背后的代價。正如他說的:“每到夜深,我閉上眼還是能聞到貓耳洞里的霉味。那味道提醒我,活著,多不容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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