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六月底,河南濟源縣下了連日的大雨,天昏地暗。
侵華日軍第37師團步兵227部隊,順著晉南邊界,一路撞上了正往南撤的國民革命軍第27軍。
連日的暴雨,讓槍械失靈,第27軍的將士們奮力抵抗,最終仍寡不敵眾。
日軍清點戰(zhàn)俘時,一個小東西站在人堆里,看不大清。
走近了一看,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他穿著破軍裝,袖子挽到胳膊肘,褲腳全是血泥。
這孩子怎么來的? 他們要怎么對付他?
這個孩子名叫俊明。名字,是后來才有人給他起的。
他出生在山西南部的一個小村子,什么縣、什么村,他也不記得。那時候日子太苦,村子太小,甚至連地圖上都找不到。
村里人種地為生,靠天吃飯,災年只能熬。
俊明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
父親是家里唯一的頂梁柱。能種地,也肯出力,是個說一不二的漢子。
可在他五六歲那年,縣里貼出了征兵布告。
于是,父親背著被褥走了。從那天起,家里只剩下母親、俊明和年幼的妹妹。
母親一個人下地干活,回家還得照顧兩個孩子。有時候連飯都顧不上做,只能靠地瓜藤、玉米糠熬粥糊口。
最困難的那一年,家里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
有人來家里,說愿意收養(yǎng)一個孩子,最好是女孩。說是帶到城里,可以吃飽穿暖。
母親一開始不肯答應,但當她看到鍋底那一把酸菜也熬完時,只能咬牙點頭。
送人那天,妹妹死死抱住母親的脖子,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走,我不走!”
母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不斷哽咽:“媽是為了你好,去了你還能活下去,留在家里咱們都得餓死。”
這句話,俊明記了一輩子。
后來,伯父勸母親改嫁。
他說:“我弟弟多半死在戰(zhàn)場上了,你一個女人帶個孩子,沒法過?!?/p>
母親不愿意,可架不住勸。半年后,她帶著俊明嫁給了一個外村人。
這個人是個窮光棍,住的是一孔破舊的土窯洞。沒地沒糧,欠著外債。他娶母親,并不是因為感情,而是為了讓家里多一個干活的。
結(jié)果,生活變得更苦。這個男人不僅不種地,還經(jīng)常喝酒罵人,欠債不還,催債的三天兩頭上門。
有一天夜里,這個男人偷偷帶著母親和俊明連夜出逃。
他說,“再不走,明天人家要砸門了?!?/strong>
他們開始流浪。一路上靠乞討為生,吃別人剩下的飯,住破廟、柴堆、牛棚。兩個月下來,俊明臉色發(fā)黃,瘦得只剩骨頭。
就在一個晴天的午后,母親趁男人不在,拉著俊明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得念書。咱走,去找學校?!?/p>
她沒多解釋。第二天早上,她帶著俊明走了。他們翻山越嶺,去了另一個鎮(zhèn)子。
那個鎮(zhèn)子不大,一萬來口人。有市集、有小學、有兵站。母親托人介紹,再次嫁了人。
這一次,是個本地農(nóng)民,比前一個要安分些。
結(jié)婚前,這個男人答應得好好的,說愿意供俊明讀書。
但沒幾個月,他就開始發(fā)牢騷,說念書沒用:“種地哪用得著識字?”
兩人爭吵越來越多。母親卻一直不松口,說:“再苦,也得讓孩子讀點書。”
有一天,鎮(zhèn)上來了幾位軍人,穿著整齊,走路帶風。
他們是附近駐扎的國民革命軍27軍士兵。母親在集市上認識了一位中尉,姓郭,是個河南人。
幾次交談后,母親把他請回了家。端上雞蛋、米飯、腌菜,還烙了幾張餅。
吃到一半,她開口了:“我就這一個兒子,家里苦。你是讀過書的人,能不能幫幫忙,讓他進學校?”
郭中尉聽完,沒多問,只點點頭:“可以,我來安排?!?/p>
過幾天,他真的帶來了文具、課本,還幫忙聯(lián)系了小學??∶黜樌M了學校,成了正式學生。
就連俊明這個名字,也是郭中尉起的。
他說:“這個名字好記,也有意義。希望你以后能當個明事理、講道理的人?!?/strong>
從那以后,俊明讀書格外用功。他每天背書、寫字、抄課文。
他被選為班長,管著全班的紀律。他最寶貝的,是學校唯一的一只哨子。他說:“我一吹,大家都聽我的了?!?/strong>
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小大人。
1943年6月,郭中尉的27軍接到命令,要南撤。戰(zhàn)事吃緊,學校停課,士兵隨軍轉(zhuǎn)移,俊明也得跟著走。
他們翻山越嶺,幾天后走到一個叫“濟源”的地方。這里離黃河很近,夜晚能聽見水聲。
那晚下著大雨,部隊原地宿營。大家窩在破布棚里,槍支也打濕了。
俊明靠著郭中尉睡著了,心里發(fā)慌,總覺得不踏實。
第二天一早,剛準備渡河,敵人就到了。日本兵從四面八方?jīng)_上來,開火、吶喊、廝殺。一場混戰(zhàn)。
等他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戰(zhàn)俘。
他被關(guān)在日軍營地里,身上是血、泥和破衣。
郭中尉不見了。
那年,他八歲。什么也沒做錯,卻徹底失去了家、母親和唯一一個幫過他的好人。
戰(zhàn)爭,徹底改寫了俊明的命運。
他那時候還小,什么都不懂,甚至連“俘虜”這個詞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有一天早上,自己跟著中國部隊過河,晚上,醒來卻在一群說著陌生話的日本兵堆里。
當時,日軍第七中隊的士兵們問中隊長高橋:“這孩子,怎么處理?”
高橋看了他幾眼。他剃著光頭,臉上掛著泥,站得筆直,一副不哭不鬧的樣子。高橋皺了下眉頭,沒多說,只回了一句:“先帶著他?!?/strong>
就這樣,他被帶上了隊伍。日本兵開始叫他“光少年”。
因為他頭總是剃得干干凈凈,“光”成了他的新姓。他的名字也被改了——“光俊明”。
他沒有反抗。可能是太小,也可能是太累。他只是跟著走,從濟源一路南下。東鎮(zhèn)、運城、臨汾……走得越來越遠。
他再沒看見熟悉的梯田、黃土地、窯洞,也聽不到院墻外的驢叫狗吠。那片曾經(jīng)屬于他的鄉(xiāng)土,被他遠遠甩在了身后。
1945年6月,日軍將他帶到了越南西貢。
戰(zhàn)局已經(jīng)徹底變了,盟軍節(jié)節(jié)推進,日本人在亞洲的“南進計劃”崩潰成一堆廢紙。到了8月15日,日本天皇通過電臺正式宣讀了投降詔書。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日本成了戰(zhàn)敗國。
但對俊明來說,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他再一次成了戰(zhàn)俘。這一次,是跟著日軍,一起被盟軍收容。
“這個中國孩子怎么辦?”這個問題,再次擺在了處理戰(zhàn)俘事務的英軍和日軍官員面前。
收容所設在泰國。
英軍第18方面軍駐萬象的將軍布倫斯基負責接管日軍。有人提議,將俊明交還中國;也有人提出,可以讓他自由選擇。
但很快,日本方面有人站出來了——一位叫加地正隆的軍醫(yī),主動提出要收養(yǎng)俊明。
他說,這個孩子沒有親人,自己愿意承擔責任,把他撫養(yǎng)成人。
中國方面經(jīng)過核查,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確實無依無靠,最終沒有堅持引渡。
為了防止日后出現(xiàn)糾紛,英軍司令布倫斯基、日軍佐藤師團的代表下村氏、以及加地本人,專門簽署了一份《少年同伴請愿書》,確認加地為其合法養(yǎng)父。
俊明,徹底留在了日本人的隊伍里。
他隨加地正隆一家從老撾萬象出發(fā),踏上前往日本的旅途。
那是一艘駛向異國的船。
船上都是遣返回國的日本士兵。
他們不再穿軍裝,沒有命令,沒有長官,也沒人再講“武士道”。
俊明聽不懂他們的說話內(nèi)容,但他能感受到一種氣氛: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活著的人開始想著怎么活下去。
加地正隆坐在他旁邊,手里拿著家鄉(xiāng)熊本縣的地圖,一邊畫一邊講。他說:“熊本是好地方,有山、有水、有學校、有市場。你去了,一定會喜歡的。”
俊明沒說話,只是點頭。他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無論到了哪里,自己都得活下去。
1946年11月,俊明正式進入熊本縣八代市的代陽小學,就讀四年級。
他那年11歲,看上去比同齡人沉穩(wěn)許多。他不愛笑,不吵鬧,不撒嬌。
他的母親曾說過一句話:“只要你能讀書,娘死都值?!?/strong>
1949年4月,他升入八代市第一中學。1955年,他考入熊本商科大學。1959年大學畢業(yè),順利進入神戶一家貿(mào)易公司。
從此,他開始了平穩(wěn)的社會生活。
1969年,34歲的俊明結(jié)婚了。妻子是熊本縣本地人,名叫范子。
他們育有一子兩女。1986年,他在神戶創(chuàng)辦了自己的進出口公司,成了一位中日貿(mào)易企業(yè)家。
從一個戰(zhàn)俘營走出來的小男孩,成了別人眼中事業(yè)有成、家庭美滿的成功人士。
他叫“光俊明”,這個名字,已跟了他四十年。
可他從未忘記中國,忘不了他的母親、妹妹和那片黃土地。
“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彼f,“可我總夢見母親。夢里,她在門口喊我吃飯,我一回頭,她卻不見了。”
他多次申請?zhí)接H,尋找親人,但苦無線索。
他說:“我不是抱怨命運。我只是希望知道,母親還在不在。妹妹,后來嫁給了誰?她有沒有記得我?”
這些問題,沒人能回答。
1972年,中日邦交正?;?。
此后幾年,大量二戰(zhàn)時期遺留在中國的日本孤兒,在民間與政府的協(xié)助下,陸續(xù)被送回日本。他們有的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家人,有的在鄉(xiāng)親幫助下,拼湊出了自己模糊的來歷。
對這些人來說,團圓,是遲到了幾十年的結(jié)局。
但也有例外。光俊明就是其中之一。
1980年代初,光俊明向中國駐日本大使館提交了一份申請。
他請求回到故鄉(xiāng)山西晉南,尋找自己的親人。
外交部對此事高度重視。經(jīng)過多方溝通與核查,1986年,中國外交部與山西省政府批準了他的尋親行程。
10月,光俊明與養(yǎng)父加地正隆一同踏上了回國之旅。他離開故土整整40年。
陪同他們的,還有日本一家大型電視臺的攝制組。這個攝制組并非臨時起意,而是提前做了足夠準備。
他們計劃拍攝一部完整的紀錄片,主題就叫《遙遠的媽媽》。
為了拍好這部紀錄片,攝制組事先對光俊明進行了系統(tǒng)訪談。他們要求他盡可能詳細地回憶童年經(jīng)歷,畫出村莊位置,描述生活習慣、地形特點。
盡管許多記憶已變得模糊,但他仍努力把每一寸土路、每一棵老樹描繪出來。
攝制組還采訪了曾參加過濟源戰(zhàn)役的日本老兵,查閱了日軍第37師團所屬227部隊的舊資料,特別是那本記述部隊行動細節(jié)的《十八夏太行作戰(zhàn)》。
拍攝腳本也早早寫好,主線就是尋找親人、回到故土,結(jié)尾設想的是“母子重逢”的感人一幕。整個制作組對結(jié)果相當樂觀。
一切準備就緒。
抵達山西后,光俊明一行先到達運城,由當?shù)赝馐聝S務辦公室協(xié)調(diào)接待。隨后,他們來到夏縣一個村子。
這是根據(jù)他自己記憶畫出的“老家”,也是資料顯示最有可能的地方。
村子里確實有一位老婦人,經(jīng)歷與俊明母親相似,年齡、身世、當年孩子走失的時間也都對得上。
工作人員十分激動,記者開始拍攝,光俊明則默默走近。
他坐下來,與這位老人一一比對過往細節(jié)??烧f到細節(jié)時,兩人話語開始出現(xiàn)偏差。
最終,光俊明緩緩站起,輕輕搖頭,說:“不是的?!?/strong>
四十年的分別,留下的不只是距離,更是信息的斷裂。
村落早已重建,戶籍反復變更,當年的鄰居早不在了,目擊者不是搬走就是過世。
資料到這里為止,他沒能找到母親,也沒能找到妹妹。
這場跨越四十年的尋親,最終還是以“無果”收場。
這次失敗之后,他放棄了繼續(xù)尋找。
光俊明回到日本后,工作依舊,家庭也依舊。
但他常常半夜驚醒,說夢里看見了母親背著柴火,在院子口呼喊自己:“俊明,回來吃飯了!”
戰(zhàn)爭讓太多人失去了該有的人生,失去了血緣,失去了名字,甚至連童年也一并被剝奪。
對于俊明來說,那些被改變的,不只是國籍、語言和戶籍——而是一整段命運。
屬于他,也屬于成千上萬被戰(zhàn)爭碾過的普通人。
他說:“我不恨誰。我只希望這樣的戰(zhàn)爭,永遠別再發(fā)生?!?/strong>
戰(zhàn)爭的風,吹散了許多人的家。
而他,只是其中一個。
如果沒有戰(zhàn)爭,他也許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可戰(zhàn)爭來了,他只能在身份和記憶中漂泊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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