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您……您真要留下照顧我爸?這都……都十五年了??!”
張偉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母親,喉嚨里像是堵了團(tuán)棉花,半天憋出這么一句話。
李秀珍沒回頭,手里擇著芹菜,依舊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仿佛只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身邊總得有個人。你工作忙,我閑著也是閑著。”
就這么一句話,把十五年的恩恩怨怨、街坊鄰居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暫時擋在了門外。
屋里頭,床上躺著的是張立國,半個月前還好端端在小區(qū)跟人下棋吹牛的老張,如今半邊身子動彈不得,話也說不利索,眼睛倒是直愣愣地瞅著天花板,也不知道在想啥。
當(dāng)年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離婚,李秀珍走得決絕,十五年幾乎沒踏回過這個門。
如今老張倒了,她卻一聲不響地回來了。端屎端尿,擦洗喂飯,比那親閨女還上心。
街坊鄰居們見了,都在背后嘀咕:“這李秀珍是圖啥呢?老張現(xiàn)在這樣,還有啥油水?”
“哼,我看是良心發(fā)現(xiàn)了吧!”
“不好說,不好說,人心隔肚皮啊……”
日子就在這老舊小區(qū)的議論聲和張家屋內(nèi)的沉默中一天天過去。李秀珍還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樣子,張立國也只是偶爾喉嚨里發(fā)出點聲響。
01
風(fēng)從沒有關(guān)嚴(yán)實的窗縫里擠進(jìn)來,帶著初冬特有的那種刺骨的寒意。
屋子里的空氣沉悶而混濁,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藥味和許久沒有流通的舊家具氣息。
張立國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
天花板是那種老式的白石灰,有些地方已經(jīng)微微泛黃,還有幾絲細(xì)密的裂紋,像一張攤開的舊地圖。
他已經(jīng)這樣躺了快一個月了。
自從那天在小區(qū)花園里毫無征兆地摔倒,再醒過來,半邊身子就沒了知覺。
醫(yī)生說是腦梗,搶救過來了,命保住了,但左邊的身體,從胳膊到腿,都像是別人的一樣,不聽使喚。
他曾經(jīng)是個多么要強(qiáng)的人。
年輕時在工廠里是生產(chǎn)標(biāo)兵,后來自己出來包點小工程,也是親力親為,手下的人都服他。
現(xiàn)在,他連翻個身都需要別人幫忙。
這種落差,像一把鈍刀子,一下一下割著他的心。
屋子里很靜,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還有墻上那臺老掉牙的掛鐘,發(fā)出“咔噠、咔噠”的、一成不變的聲響。
兒子張偉推開門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張偉的眼圈有些發(fā)黑,胡茬也冒了出來,顯然這些天也沒怎么休息好。
他手里提著一個保溫桶,里面是剛熬好的粥。
“爸,我來了?!?/p>
張偉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一些。
張立國眼珠動了動,算是回應(yīng)。
他現(xiàn)在說話也費(fèi)勁,幾個字從喉嚨里擠出來,含糊不清,像嘴里含著東西。
張偉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又去把窗戶關(guān)嚴(yán)實了一些。
“今天外面風(fēng)大,您別著涼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像是自言自語。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不是敲門聲,更像是有人在猶豫,在徘徊。
張偉疑惑地回頭。
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有些遲疑,有些局促。
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了些許花白,在昏暗的樓道光線下看不太真切,但那身形,張偉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
是李秀珍。
他的母親。
也是十五年前,和父親張立國離了婚的女人。
張立國也看到了。
他的眼睛猛地睜大了一些,渾濁的眼球里似乎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
然后,那光又迅速黯淡下去,變成了某種復(fù)雜難明的情緒。
李秀珍站在門口,手里拎著一個不大的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些什么。
她的目光掃過屋內(nèi)的景象,最終落在了床上的張立國身上。
十五年了。
十五年沒見過面,沒想到再見,會是這樣的場景。
屋子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那臺老掛鐘的“咔噠”聲,在這一刻顯得異常清晰,也異常刺耳。
張偉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我……”
李秀珍終于開口了,聲音有些干澀,也有些飄忽。
“我來看看?!?/p>
她說完,慢慢走了進(jìn)來,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她把布袋子放在墻角的一張舊椅子上,然后就那么站著,離床邊還有幾步的距離。
沒有噓寒問暖,沒有痛哭流涕,甚至沒有一句多余的客套。
張立國也只是看著她,嘴唇微微翕動,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他能動的那只右手,手指蜷縮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終還是無力地垂落在被子上。
窗外的風(fēng)聲似乎更緊了,嗚嗚地響著,像是在為什么而悲鳴。
李秀珍的目光在張立國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向了他身下那張床單。
床單有些褶皺,顏色也有些暗沉。
她又看了看床頭柜上放著的藥瓶和水杯。
水杯里只有小半杯水,看起來已經(jīng)放了很久。
張偉站在一旁,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這種氣氛,讓他感到窒息。
“媽,您……”
“小偉,”李秀珍打斷了他,聲音依舊平靜,“你去上班吧,這里有我?!?/p>
她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歷經(jīng)世事后的沉穩(wěn)和決斷。
張偉愣住了。
他看看李秀珍,又看看床上的張立國。
張立國沒有反對,只是眼神更加復(fù)雜了。
“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p>
李秀珍淡淡地說,“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總得有個人照顧?!?/p>
她的目光沒有再看張立國,而是轉(zhuǎn)向了窗戶。
窗戶玻璃上蒙著一層灰,讓外面的天色都顯得有些陰沉。
“你爸……他以前幫過我?!?/p>
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張偉不知道母親指的是什么時候,什么事情。
但他知道,母親一旦做了決定,就很難改變。
他默默地拿起自己的公文包。
“那我……那我先去單位,晚上我再過來。”
李秀珍“嗯”了一聲,沒有回頭。
張偉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門被輕輕帶上。
屋子里又恢復(fù)了寂靜。
只剩下張立國粗重的呼吸,李秀珍輕淺的呼吸,還有那臺老掛鐘永恒的“咔噠”聲。
李秀珍走到窗邊,伸手想去擦拭玻璃上的灰塵,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她轉(zhuǎn)過身,重新看向床上的張立國。
“你現(xiàn)在,一定很不習(xí)慣吧。”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他說話。
張立國依舊沒有回應(yīng),只是眼神閃爍著。
李秀珍也不再說話。
她走到墻角的椅子旁,從布袋子里拿出一些東西。
一條干凈的毛巾,一塊新的香皂,還有一套換洗的舊衣服,看樣子是男式的。
她把這些東西一一放在床頭柜上,動作不急不緩。
然后,她拿起那個空了許久的水杯,走到屋角的熱水瓶旁。
熱水瓶是老式的,外面包著竹篾。
她試了試,里面是空的。
她皺了皺眉,提著熱水瓶,一句話沒說,走了出去。
張立國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眼神里充滿了疑惑和迷茫。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他更不知道,這個已經(jīng)離開了他十五年的女人,為什么會突然回來。
是因為同情?還是因為兒子?
或者,還有別的原因?
他想不明白。
他的腦子現(xiàn)在就像一團(tuán)漿糊,很多事情都模模糊糊的。
只有一些過去的片段,會偶爾像針扎一樣,刺痛他一下。
比如,他們離婚時,李秀珍平靜的臉。
比如,兒子張偉當(dāng)時無助的眼神。
02
李秀珍提著空熱水瓶下樓的時候,遇見了住在對門的王嬸。
王嬸剛買菜回來,籃子里裝著新鮮的青菜和豆腐。
“哎,秀珍?”
王嬸有些驚訝地看著她,“你這是……回來了?”
李秀珍淡淡地點了點頭,“嗯,回來看看?!?/p>
王嬸是個熱心腸,也是個快人快語的。
“你可算是回來了,老張他……唉,真是作孽啊?!?/p>
王嬸嘆了口氣,“好好的一個人,說倒就倒了。”
“這些日子,可苦了小偉了,又要上班,又要照顧他爸,我看他都瘦了一圈。”
李秀珍依舊沒什么表情,“是啊,孩子不容易?!?/p>
“你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王嬸試探著問。
“先待著吧,看情況?!?/p>
李秀珍沒有多說,提著熱水瓶往樓下水房走去。
老舊的樓道里,回蕩著她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王嬸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才提著菜籃子進(jìn)了自己的家門。
這個李秀珍,還是跟以前一樣,性子冷冷清清的,話不多。
當(dāng)年她和張立國離婚的時候,街坊鄰居都挺意外的。
那時候張立國的工程做得還算順利,家里條件也還可以。
李秀珍人也勤快,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
誰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叩诫x婚那一步。
有人猜是張立國在外面有了人,也有人猜是李秀珍嫌張立國脾氣太硬,不會心疼人。
眾說紛紜,但當(dāng)事人誰也沒出來解釋過。
就那么悄無聲息地,把婚離了。
李秀珍帶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這個她住了十幾年的家。
張偉那時候還在上中學(xué),判給了張立國。
從那以后,李秀珍就很少再回來。
逢年過節(jié),偶爾會給張偉打個電話,或者寄點東西。
但人,卻是輕易不露面了。
沒想到,張立國這一病,倒把她給盼回來了。
李秀珍提著灌滿水的熱水瓶,慢慢走上樓。
樓梯是水泥的,因為年深日久,有些地方已經(jīng)磨損得露出了里面的石子。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穩(wěn)。
回到屋里,張立國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眼睛望著天花板。
只是眼神里,似乎多了幾分焦躁。
李秀珍把熱水瓶放在桌上,倒了杯熱水,試了試溫度,然后端到床邊。
“喝點水吧?!?/p>
她的聲音依舊平淡。
張立國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但他左邊的臉頰完全沒有知覺,口水順著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他有些狼狽地閉上了眼睛。
李秀珍放下水杯,從床頭柜上拿起那條干凈的毛巾,沾了些溫水,輕輕擦拭著他的嘴角。
她的動作很輕柔,但又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
張立國沒有反抗,任由她擦拭著。
屋子里很安靜,只有毛巾摩擦皮膚的細(xì)微聲音。
擦完之后,李秀珍又端起水杯。
“慢點喝?!?/p>
她把吸管插進(jìn)水杯,小心地送到張立國的嘴邊。
張立國費(fèi)力地吸了幾口。
溫?zé)岬乃鬟M(jìn)干澀的喉嚨,讓他感覺舒服了一些。
李秀珍就那么舉著杯子,很有耐心,等他喝夠了,才把杯子放回床頭柜。
做完這一切,她并沒有離開,而是拉過墻角那把舊椅子,在離床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坐了下來。
她沒有看張立國,目光投向了窗外。
窗外是一棵老槐樹,葉子已經(jīng)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抖。
“小偉跟我說,你不想去康復(fù)醫(yī)院。”
李秀珍忽然開口說道。
張立國的眼神動了動,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是在表示不滿。
“我知道,你不喜歡那種地方?!?/p>
李秀珍的聲音依舊平靜,“覺得沒用,還浪費(fèi)錢?!?/p>
“但是,不去不行?!?/p>
她頓了頓,語氣里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
“醫(yī)生說了,早期康復(fù)很重要,能恢復(fù)多少,就看這頭半年。”
張立國的情緒似乎激動起來,他能動的那只手,用力抓著床單,發(fā)出含糊不清的抗議聲。
“我知道你犟?!?/p>
李秀珍轉(zhuǎn)過頭,看著他,眼神里沒有同情,也沒有責(zé)備,只是一種平靜的審視。
“以前你就這樣,認(rèn)準(zhǔn)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回來?!?/p>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p>
“你得為你自己想想,也得為小偉想想?!?/p>
張立國似乎被說中了痛處,激動的情緒慢慢平復(fù)下來,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無力感。
是啊,為小偉想想。
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就是個累贅。
如果能好起來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至少也能少給兒子添點麻煩。
李秀珍看著他神情的變化,沒有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她站起身,開始打量這個曾經(jīng)屬于他們的家。
屋子里的擺設(shè),大部分還是十幾年前的樣子。
墻上那幅結(jié)婚時買的畫,已經(jīng)有些褪色了。
角落里的五斗櫥,還是當(dāng)年她陪嫁過來的。
只是上面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這些年,張立國一個人帶著兒子,日子過得想必也不容易。
她走到五斗櫥前,伸出手,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木頭,也觸碰到了一些久遠(yuǎn)的回憶。
那時候,他們也曾有過一段快樂的時光。
張立國雖然脾氣硬,但對她,對這個家,也曾盡心盡力。
只是后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兩個人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
爭吵,冷戰(zhàn),最后,走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往事如煙,卻又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繚繞心頭。
李秀珍默默地嘆了口氣,從布袋子里拿出抹布和臉盆。
她開始動手收拾屋子。
擦桌子,掃地,整理床鋪。
她的動作很麻利,也很細(xì)致。
仿佛她從未離開過這個家一樣。
張立國躺在床上,默默地看著她忙碌的背影。
陽光透過不算干凈的窗戶照進(jìn)來,在她身上投下一圈淡淡的光暈。
他的心里,五味雜陳。
這個女人,他曾經(jīng)愛過,也曾經(jīng)怨過。
他以為,他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什么交集了。
沒想到,在他最落魄,最無助的時候,她卻回來了。
是為了什么?
他還是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從她進(jìn)門的那一刻起,這個死氣沉沉的屋子,似乎有了一點點不一樣的東西。
不再是那種令人絕望的寂靜。
而是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隱隱的生氣。
03
日子就在這種平靜而又略顯壓抑的氣氛中一天天過去。
李秀珍每天天不亮就起床。
她先是給張立國擦洗身體,換上干凈的衣服。
這些事情,她做得一絲不茍,卻又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
整個過程中,兩個人幾乎沒有什么語言交流。
她只是默默地做著,他只是默默地承受著。
然后,她會去廚房準(zhǔn)備早飯。
稀飯,煮雞蛋,有時候會蒸一碗蛋羹。
都是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
她自己吃得很快,然后把張立國的那份端到床前。
喂飯是個很需要耐心的活兒。
張立國吞咽困難,常常會嗆到,或者食物會從沒有知覺的嘴角漏出來。
李秀珍總是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擦拭,一次次調(diào)整喂食的角度和速度。
她的臉上,始終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既沒有嫌棄,也沒有過分的關(guān)切。
就像是在完成一件必須完成的工作。
吃完早飯,她會把屋子收拾一遍。
掃地,拖地,擦拭家具上的灰塵。
陽光好的時候,她會把張立國的被褥抱出去曬曬。
被褥上沾染了陽光的味道,聞起來讓人心里踏實。
下午,她會推著輪椅,帶張立國到樓下的小花園里坐一會兒。
初冬的陽光,雖然不那么熱烈,但照在身上,也還算暖和。
小花園里有些晨練的老人,還有些帶著孩子玩耍的年輕媽媽。
看到李秀珍推著張立國出來,有些人會好奇地多看幾眼,但也沒人過來搭話。
畢竟,這是人家的家事。
李秀珍也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她把輪椅推到一個向陽的角落,就自己在一旁的長椅上坐下,靜靜地看著遠(yuǎn)方。
有時候,她會從隨身帶的布包里拿出一本書,或者一份報紙,慢慢地看。
張立國坐在輪椅上,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
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這片小小的花園,和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他能感覺到,李秀珍在盡心盡力地照顧他。
這種照顧,甚至比他想象的還要周到。
但他總覺得,他們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墻。
這堵墻,比十五年前的那場離婚,還要厚重,還要冰冷。
張偉每天下班后會過來。
他會帶來一些水果,或者一些張立國以前喜歡吃的小零食。
看到母親把父親照顧得很好,他心里的一塊大石頭也落了地。
只是,家里的氣氛,依舊有些沉悶。
母親和父親之間,還是很少說話。
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母親在默默地做事,父親在默默地看著。
張偉試圖找些話題,想緩和一下氣氛。
“媽,爸今天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p>
李秀珍只是淡淡地“嗯”一聲。
“爸,今天天氣不錯,您在樓下曬太陽感覺怎么樣?”
張立國會發(fā)出一些含糊的聲音,算是回應(yīng)。
有時候,張偉會給李秀珍一些錢,作為家用。
李秀珍開始不肯收,說自己還有點積蓄。
但張偉堅持要給。
“媽,您照顧爸已經(jīng)很辛苦了,這些錢您拿著,買點菜,或者給自己添件衣服?!?/p>
李秀珍推辭不過,只好收下。
但她并沒有用這些錢給自己添置什么,而是都用在了張立國的日常開銷上。
她會仔細(xì)記錄每一筆花費(fèi),精確到角分。
然后,在張偉下次來的時候,把賬目給他看。
張偉覺得沒必要這樣,但李秀珍卻很堅持。
她說:“親兄弟,明算賬。我們現(xiàn)在,畢竟不是一家人了?!?/p>
這句話,像一根針,輕輕刺痛了張偉的心。
也像一塊石頭,投進(jìn)了張立國沉寂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復(fù)雜的漣漪。
不是一家人了。
是啊,他們早就不是一家人了。
可是,如果不是一家人,她又為什么會回來?
為什么會這樣無微不至地照顧他這個廢人?
張立國想不通。
他甚至開始有些痛恨自己的無能。
如果他沒有倒下,如果他還是那個健康的張立國,他是不是就有底氣問一問她?
是不是就能知道她心里的真實想法?
但他現(xiàn)在,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像個木偶一樣,任由她擺布。
這種感覺,讓他感到屈辱,又感到一絲莫名的依賴。
有一天,李秀珍在整理舊物的時候,從一個抽屜的角落里,翻出了一本舊相冊。
相冊的封面已經(jīng)有些磨損了。
她隨手翻開。
里面是他們年輕時的照片。
有他們剛結(jié)婚時的合影,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年輕,臉上帶著羞澀而幸福的笑容。
有張偉剛出生時的照片,小小的嬰兒,被包裹在襁褓里,只露出一張粉嫩的小臉。
還有一家三口出去游玩時的照片,背景是公園,是山水,是各種各樣的風(fēng)景。
照片上的每一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李秀珍一張一張地翻看著,眼神里漸漸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記憶,隨著這些泛黃的照片,一點點蘇醒過來。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雖然清貧,但卻充滿希望和溫情的年代。
那時候的張立國,雖然脾氣不好,但對她,對兒子,都是真心實意的。
他們也曾有過許多共同的夢想。
想把日子過得更好一些,想讓兒子接受最好的教育,想等老了以后,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只是,那些夢想,都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破碎了。
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
李秀珍自己也說不清楚。
或許是生活的壓力,或許是性格的摩擦,或許是彼此之間越來越少的溝通。
總之,兩個人漸行漸遠(yuǎn),最后,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合上相冊,輕輕嘆了口氣。
抬頭時,卻發(fā)現(xiàn)張立國正睜著眼睛看著她。
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絲探究,一絲渴望,還有一絲難以名狀的悲哀。
李秀珍的心,沒來由地揪了一下。
她避開他的目光,把相冊放回了抽屜的原處。
“都是些舊東西了,沒什么好看的。”
她淡淡地說了一句,然后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間。
張立國看著她的背影,喉嚨里發(fā)出一陣嗬嗬的聲響。
他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有眼角,悄悄滑下了一滴渾濁的淚。
04
康復(fù)治療還是提上了日程。
是李秀珍堅持的。
她沒有和張立國商量,也沒有征求張偉的意見,只是在某一天早上,平靜地通知他們。
“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康復(fù)醫(yī)院,下周一開始,每天上午過去做兩個小時的理療和訓(xùn)練。”
張立國自然是抗拒的。
他不想去那種地方,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
他更不想花那些冤枉錢。
他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含糊不清的怒吼,試圖表達(dá)自己的不滿。
李秀珍只是靜靜地聽著,等他發(fā)泄完了,才開口說道:
“我知道你不愿意?!?/p>
“但是,這是必須的?!?/p>
“如果你還想有點人樣地活著,如果你還想以后不完全拖累小偉,你就必須去。”
她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樣,釘進(jìn)了張立國的心里。
張立國沉默了。
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活著跟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
如果有一線希望能夠好轉(zhuǎn),他為什么不試試呢?
哪怕只是為了兒子。
張偉對母親的這個決定,自然是全力支持。
他早就想讓父親去接受正規(guī)的康復(fù)治療了,只是父親一直固執(zhí)地不肯。
現(xiàn)在母親出面,事情反而順利解決了。
他有些感激地看著李秀珍。
“媽,謝謝您。”
李秀珍只是搖了搖頭,“沒什么,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p>
她頓了頓,又補(bǔ)充了一句:“畢竟,他還是你爸?!?/p>
這句話,讓張偉的心里暖暖的。
也讓躺在床上的張立國,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
康復(fù)治療的過程是漫長而痛苦的。
每天,李秀珍都會準(zhǔn)時推著張立國出門,坐公交車去醫(yī)院。
她沒有讓張偉請假陪同,也沒有叫出租車。
她說,坐公交車,可以讓他多接觸一些人和事,對他恢復(fù)有好處。
醫(yī)院的康復(fù)大廳里,有很多和張立國情況類似的病人。
有些在練習(xí)走路,有些在做著各種器械訓(xùn)練。
空氣中彌漫著汗水和藥味。
張立國被安排做一些基礎(chǔ)的肢體活動,還有語言恢復(fù)訓(xùn)練。
每一次抬手,每一次發(fā)聲,對他來說,都像是在和整個世界對抗。
汗水濕透了他的衣服,肌肉因為過度的拉伸而酸痛不已。
他好幾次都想放棄。
但每當(dāng)他看到李秀珍站在一旁,平靜地看著他,眼神里沒有催促,也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堅持時,他又會咬著牙繼續(xù)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證明什么,還是只是不想在她面前顯得太懦弱。
李秀珍在旁邊看著,很少說話。
她會適時地遞上毛巾和水。
會在他因為疼痛而發(fā)出低吼時,輕輕皺一下眉頭,但僅此而已。
她不像別的病人家屬那樣,又是鼓勵,又是安慰。
她只是靜靜地陪伴著,像一個沉默的監(jiān)督者。
有時候,張立國會想,她是不是巴不得自己早點死掉?
這樣,她就可以解脫了。
但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又被他自己否定了。
如果她真的那么想,當(dāng)初又何必回來?
又何必這樣費(fèi)心費(fèi)力地照顧他,逼他做康復(fù)?
他越來越看不懂這個女人了。
她就像一團(tuán)迷霧,讓他捉摸不透。
日子在一天天的康復(fù)訓(xùn)練中,變得規(guī)律而又單調(diào)。
張立國的身體,有了一些微小的起色。
他能動的那只手,似乎更有力了一些。
含糊不清的喉音里,偶爾能分辨出一兩個清晰的字眼。
這些變化,雖然微不足道,但卻給了張偉很大的鼓舞。
他開始相信,父親真的有希望好起來。
這天,張偉下班后,比平時回來得早一些。
他的神情有些凝重,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李秀珍正在廚房里準(zhǔn)備晚飯,張立國躺在床上,半睜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張偉走到床邊,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廚房里忙碌的母親。
他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慢慢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信封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邊角都有些磨損。
他走到李秀珍身邊,在她停下手中動作的時候,將信封遞了過去。
“媽,這個,是爸以前留下的?!?/p>
他的聲音有些干澀,帶著一絲顫抖。
李秀珍疑惑地接過信封,入手有些沉甸甸的。
她不明白張偉為什么會突然拿出一個舊信封給她。
她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床上似乎毫無反應(yīng)的張立國。
然后,她慢慢地,打開了那個沒有封口的信封。
里面,是一份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文件。
當(dāng)李秀珍的目光觸及到文件上那幾個清晰的打印字樣時,她的身體猛地一震。
她拿著文件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張偉,又緩緩地將目光移向床上的張立國。
張立國依舊是那副樣子,似乎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毫無所知。
李秀珍低下頭,繼續(xù)看著手中的文件。
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眼眶也漸漸泛紅。
屋子里安靜極了,只有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還有李秀珍越來越清晰的抽噎聲。
終于,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眼眶中滾落下來,砸在那份文件上,暈開了一片濕痕。
她用手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但那壓抑的嗚咽,卻像一把錘子,重重地敲擊在張偉的心上,也似乎敲醒了什么沉睡的東西。
李秀珍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手中的那份遺囑,仿佛有千斤重。
05
李秀珍手中的那幾頁紙,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紙張的邊緣已經(jīng)微微泛黃,帶著一股陳舊的氣息,那是歲月沉淀下來的味道。
上面的字,是打印的宋體,工整而清晰。
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輕輕敲打在李秀珍的心坎上。
“……吾妻李秀珍,雖已離異,然情分難忘,過往種種,皆因我之過錯,未能善待于你,致使家庭破裂,此乃我一生至憾……”
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了,不得不眨了幾下,才能繼續(xù)看下去。
“……名下房產(chǎn)一套,位于城南舊小區(qū)三棟402室,此乃我與秀珍共同生活多年之所,若我故去,此房產(chǎn)由吾兒張偉與李秀珍共同繼承,各占百分之五十份額……”
“……另有銀行存款若干,密碼為小偉生日,亦由吾兒張偉與李秀珍均分……”
“……倘若我晚年不幸罹患重病,生活不能自理,而李秀珍女士念及舊情,不棄不離,愿意照顧于我,則在我過世后,上述房產(chǎn)及存款,全部贈予李秀珍女士個人所有,以報其恩,了我心愿……”
遺囑的末尾,是張立國的親筆簽名,日期赫然是十年前。
十年前,那是他們離婚后的第五年。
那時候的張立國,身體還算硬朗,工程也還做得下去。
他為什么會在那個時候立下這樣一份遺囑?
李秀珍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往事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
那些爭吵,那些冷漠,那些漸行漸遠(yuǎn)的疏離……
她一直以為,張立國是恨她的,至少,也是怨她的。
就像她也曾怨過他一樣。
可這份遺囑,字字句句,都在訴說著另一個她從未了解過的張立國。
那份深藏的愧疚,那份未曾說出口的牽掛。
“媽,您……您沒事吧?”
張偉的聲音將她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他有些擔(dān)憂地看著母親,伸出手,似乎想扶她一下,但又在中途停住了。
李秀珍深吸一口氣,用手背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
她搖了搖頭,聲音有些沙?。骸拔覜]事。”
她將那份遺囑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然后緊緊地攥在手里。
“這個……你是怎么找到的?”她問張偉。
“是前段時間,爸剛住院那會兒,我回來找他的醫(yī)??ê妥C件,無意中在他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的。”
張偉的聲音有些低沉,“那個抽屜上了鎖,我找了鑰匙打開,就看到了這個信封,上面寫著‘親啟’,但沒寫給誰。”
“我當(dāng)時……我當(dāng)時就打開看了?!?/p>
“看完之后,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就一直收著,沒敢跟您說,也沒敢跟爸提?!?/p>
他怕父親知道了會多想,也怕母親知道了會……會像現(xiàn)在這樣。
李秀珍沉默了。
她能想象到兒子當(dāng)時的為難和糾結(jié)。
她轉(zhuǎn)過頭,看向床上的張立國。
張立國依舊睜著眼睛,眼神似乎有些迷茫,又似乎帶著一絲探究。
他能聽到他們在說什么嗎?
他知道這份遺囑被發(fā)現(xiàn)了嗎?
他此刻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