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逸……是爸對不起你……”
劉遠站在懸崖邊,山風像刀子一樣,刮得他滿是皺紋的臉生疼。腳下,是萬丈深淵,云霧繚繞,看不見底。他閉上眼,張開那雙因為衰老而變得無力的雙臂,準備迎接生命最后的解脫。
就在這時,一聲熟悉又帶著哽咽的呼喚,仿佛穿透了呼嘯的風聲,清晰地在他身后響起:
“爸爸!”
劉遠渾身一僵,以為是臨死前產(chǎn)生的幻覺。他緩緩回頭,當看清身后的人時,整個人如遭雷擊,徹底愣在了原地,那雙早已渾濁的眼睛,瞬間被淚水淹沒……
01.
七年前,兒子的葬禮上,劉遠也是這樣,像一尊沒有靈魂的石像。
靈堂正中,掛著兒子劉逸的遺像。照片上的兒子,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剃著板寸,眼神明亮,英氣逼人,嘴角微微上揚,是他記憶中早已模糊的、少年時的模樣。
可靈堂下的那個黑色的盒子里,裝的只是一捧冰冷的、沒有任何溫度的骨灰。
劉遠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個盒子,但他的手,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怎么也伸不直,幾次抬起,又幾次無力地垂下。他甚至想不起來,兒子最后一次對他笑,是什么時候,是什么樣子。記憶里,只剩下兒子那雙冷漠疏離的眼睛,和那個決絕離去的背影。
妻子馮文露,穿著一身黑衣,像個幽魂一樣,站在靈堂的角落里。她沒有哭,從頭到尾沒有掉一滴眼淚,只是死死地盯著他,那眼神,比靈堂里的白色挽聯(lián)還要冰冷,像是淬了毒的刀子,要把他凌遲。
“劉遠,你現(xiàn)在滿意了?”
她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像一顆顆釘子,狠狠地釘進劉遠的心里。
“當年你眼里只有那個女人,為了她,連親生兒子的生日都能忘在腦后?,F(xiàn)在,兒子沒了,你滿意了?”
“他從小到大,心里那道坎,就從來沒過去!他為什么要去當兵?去那么危險的地方?他是想離你這個爹遠遠的!他到死,都沒等到你一句像樣的、真心的道歉!”
“你這個爹是怎么當?shù)??!你毀了他,也毀了我,毀了這個家!你現(xiàn)在站在這里,裝出一副心痛的樣子給誰看?!劉遠,我告訴你,小逸的死,你就是罪魁禍首!”
一聲聲的質(zhì)問,像一把把重錘,狠狠地砸在劉遠的胸口。他一句話也反駁不出來,也無力反駁。
他只能任由那無邊無際的愧疚和悔恨,將自己徹底淹沒。
周圍的親戚朋友,看著這對早已貌合神離的夫妻,在兒子的靈堂上,揭開那道血淋淋的傷疤,都只能唉聲嘆氣,默默地搖著頭。
這個家,早就散了。
從十五年前,那個本該充滿歡聲笑語的游樂園里,就已經(jīng)散了。
02.
十五年前,兒子劉逸七歲生日。
那天,本該是劉遠和妻子馮文露,一起陪兒子去全市最大的游樂園的。
但臨出門前,馮文露的妹妹,也就是劉逸的小姨,騎電瓶車時被一輛小車撞了,腿骨折了,需要立刻去醫(yī)院做手術(shù)。
“要不,今天你一個人帶小逸去吧,我得去醫(yī)院看看我妹。生日等我回來再給他補過?!瘪T文露一臉歉意地說。
劉遠當時拍著胸脯,滿口答應(yīng):“行,你去吧,放心,我保證把兒子照顧好,讓他過個開開心心的生日?!?/p>
他確實帶兒子去了游樂園。
他也確實給兒子買了最大的棉花糖,給他買了最酷的、會發(fā)光發(fā)聲的玩具槍。
但他,卻沒有把兒子照顧好。
他趁著兒子一個人去排隊坐旋轉(zhuǎn)木馬的時候,看了一眼手表,然后悄悄地溜到了一邊,去見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不是他的妻子。
游樂園的監(jiān)控錄像,清晰地記錄下了那一幕。
畫面里,他的兒子劉逸,一個人從旋轉(zhuǎn)木馬上下來,小小的身影在人群中顯得那么單薄。他手里拿著還沒吃完的棉花糖,一邊舔,一邊踮著腳,四處張望著,尋找著父親的身影。
而就在離他不遠的另一處,在他的父親劉遠,正和另一個穿著時髦連衣裙的女人,有說有笑,甚至親密地拉著手,一起坐上了緩緩升空的摩天輪。
那天,七歲的劉逸,在游樂園里,一個人坐了過山車,一個人玩了碰碰車,一個人吃完了那根巨大的、甜得發(fā)膩的棉花糖。
他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長椅上,看著別的孩子都有爸爸媽媽陪著,眼神里充滿了失落。
只是當劉遠終于結(jié)束了約會,滿臉笑容地找到他時,他看著父親,用一種超乎年齡的平靜,問了一句:
“爸爸,你剛才去哪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你?!?/p>
劉遠當時心虛地撒了個謊,說自己去給他買禮物了,然后變戲法似地從身后拿出一個變形金剛。
他以為,一個七歲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一個玩具就能哄好。
他不知道,從那天起,一根看不見的毒刺,已經(jīng)深深地扎進了兒子的心里。
后來,那段監(jiān)控錄像,不知怎么,被妻子馮文露看到了。
家里爆發(fā)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盤子和碗,碎了一地,聲音尖銳得像是這個家的哀鳴。
小小的劉逸,就躲在自己的房門后面,從門縫里,看著歇斯底里的母親,和百般抵賴的父親。他聽著父母的爭吵,聽著那個陌生女人的名字,聽著父親的背叛。
從那以后,這個家,就再也沒有了笑聲。
03.
劉逸是在沉默中,一點點長大的。
他變得不愛說話,尤其是在父親劉遠面前。
父子倆常常在一張飯桌上吃飯,卻可以全程沒有任何交流??諝獍察o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劉遠深知,當年的過錯是這一切的根源。他內(nèi)心充滿了愧疚,這些年,他一直試圖彌補。
他給兒子買最貴的球鞋,報最貴的輔導班,想用物質(zhì),去填補那道情感的裂痕。
可他換來的,永遠是兒子冷淡的、疏離的眼神。
初中那年,劉逸迷上了打籃球。劉遠特意托關(guān)系,花高價從黃牛手里買了兩張CBA總決賽的門票,想帶兒子去看。
“小逸,你看,爸給你弄到了票,周末我們一起去看球?”他討好地把票遞給兒子,臉上堆著笑。
劉逸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兩張花花綠綠的票,用一種沒有起伏的聲調(diào)說:“沒興趣?!?/p>
然后,他轉(zhuǎn)頭約了同學,一起去了網(wǎng)吧。
高中畢業(yè),劉逸沒有和家里商量,自己做主,在志愿表上,只填了一所學校——一所外地的軍校。
他要去當兵。
他要用這種方式,逃離這個讓他失望、讓他窒息的家庭。
他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去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不是活在父親的陰影下。
兒子去部隊那天,劉遠開車送他到火車站。
一路上,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臨上車前,劉遠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給兒子。
“小逸,到了部隊,好好干。錢不夠了,就跟爸說?!?/p>
劉逸沒有接,他看著父親那張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和深深皺紋的臉,眼神復雜。最后,他只說了一句:
“你多照顧我媽吧?!?/p>
說完,他轉(zhuǎn)過身,沒有一絲留戀,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擁擠的人潮。
那個背影,決絕得像一把刀,狠狠地斬斷了劉遠最后的一絲念想。
04.
兒子參軍后,這個家,就更冷清了。
劉遠把自己的餐館,轉(zhuǎn)讓了出去。他再也沒有心思去做生意了。
他的生活,只剩下了一件事:等待。
等待兒子的電話,等待兒子的信,等待兒子能原諒他的那一天。
可他等來的,永遠是失望。
兒子很少和家里聯(lián)系,偶爾打個電話回來,也是跟母親馮文露說幾句,問候一下身體。輪到劉遠接電話時,電話那頭,就只剩下沉默,和幾聲不耐煩的“嗯”“知道了”,然后就是“嘟嘟”的忙音。
妻子馮文露,雖然沒有和他離婚,但兩人早已分房睡,形同陌路。在這個家里,他們更像是兩個被一紙婚約束縛在一起的、合租的陌生人。
整個家,因為當年那道無法愈合的裂痕,始終籠罩在一片壓抑的陰霾之中。
直到那天,兩個穿著軍裝的男人,敲響了他家的門。
他們帶來了組織上的通知,和一個蓋著鮮紅黨旗的盒子。
“劉遠同志,馮文露同志,請節(jié)哀。劉逸同志,在西南邊境執(zhí)行緝毒任務(wù)時,為掩護戰(zhàn)友,與毒販同歸于盡,壯烈犧牲。他炸毀了毒販的制毒據(jù)點,保護了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組織上,已經(jīng)為他追授‘一等功’,追認他為革命烈士。”
劉遠看著那張蓋著部隊公章的通知書,聽著那些冰冷的、官方的字眼,大腦一片空白。
他感覺自己像是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guān)的故事。
他甚至沒有哭。
直到他看到那個紅布下的骨灰盒,看到兒子那張掛在靈堂正中的、年輕而英挺的遺像時,那積壓了十幾年的、山一樣沉重的愧疚和悲痛,才如同火山一樣,轟然爆發(fā)。
他想哭,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
05.
葬禮結(jié)束后,劉遠把自己關(guān)在兒子的房間里,整整半個月。
他躺在兒子睡過的床上,聞著被子上殘留的、淡淡的肥皂味,看著書桌上兒子從小到大的獎狀和照片。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兒子的了解,少得可憐。
他不知道兒子喜歡吃什么,不知道兒子最好的朋友是誰,不知道兒子在部隊里,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
2022年,妻子的妹妹,也就是劉逸的小姨再婚,不忍心看姐夫這么消沉下去,便帶著劉遠,去四川涼山旅游散心。
劉遠特意前往了一個叫“懸崖村”的地方。
他從犧牲戰(zhàn)友的口中得知,這里,曾是兒子劉逸的部隊,執(zhí)行任務(wù)的區(qū)域之一。他想來這里看看,走一走兒子走過的路,呼吸一下兒子呼吸過的空氣。
他總想著,這樣,能離兒子“近一點”。
那天,恰好是兒子參軍后的第2556天。
而通往山頂?shù)哪亲鶐缀醮怪庇谘卤诘匿撎?,不多不少,正好?556級。
劉遠一步一步地,艱難地往上爬。
每爬一步,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想起了兒子冷漠的眼神,想起了妻子怨毒的咒罵,想起了那個他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錯誤。
當他終于爬上山頂時,整個人已經(jīng)虛脫了。
他站在懸崖邊,看著腳下翻滾的云海,和深不見底的峽谷,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將他徹底吞噬。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是一個笑話。一個失敗的丈夫,一個失敗的父親。
兒子到死,都沒有原諒他。
他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不如,就從這里跳下去,去跟兒子賠罪吧。
他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向前邁出了一步。
就在這時,一聲熟悉又帶著哽咽的、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呼喚,清晰地在他身后響起:
“爸爸!”
劉遠渾身一僵,以為是自己臨死前,出現(xiàn)了幻覺。
他緩緩地,用盡全身力氣,回過頭。
當他看清身后那個穿著一身風塵仆仆的迷彩服、臉上帶著傷疤、正淚流滿面地看著他的人時,他整個人,如遭雷擊,徹底愣在了原地。
他那雙早已渾濁的眼睛,瞬間被淚水淹沒,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