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給你弟結(jié)婚用!” 五年前,他用二百塊錢打發(fā)跪地乞求的母親。
五年后,他對我剛買的新房指手畫腳。
我看著舅舅理所當(dāng)然的嘴臉,想起母親當(dāng)年那屈辱的一跪,只覺得血往上涌。
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了太久。
我平靜地開口,一句話,就讓他瞬間臉色慘白。
我叫李強,今年二十七歲。
就在上個星期,我拿到了新房的鑰匙。
房子在城南的新區(qū),一百二十平,三室兩廳,南北通透。
付完首付的那天,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毛坯房里站了很久。
陽光從沒裝玻璃的窗戶照進來,在水泥地面上投下亮堂堂的光斑,空氣里都是灰塵和陽光混合的味道。
我深吸了一口氣,覺得這輩子從來沒這么踏實過。
接到我媽的時候,她提著一個紅色的布袋,里面裝著兩個柚子,說是鄰居告訴她的,這叫“喬遷大吉”。
我領(lǐng)著她走進新家。
她沒像別的家長那樣,一進來就興高采烈地到處看,問這問那。
她只是站在客廳中央,環(huán)顧著四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屋子很大,大得能聽見她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她抬起手,用粗糙的袖口抹了抹眼睛。
她轉(zhuǎn)過身去,假裝看窗外的風(fēng)景,肩膀卻在微微地顫抖。
我沒過去勸她,也沒說話。
我知道她為什么哭。
我們娘倆,為了這套房子,或者說,為了能堂堂正正地站著活,等了太久太久。
我們以前的家,在城北的老家屬區(qū),一棟快要散架的筒子樓里。
三十平米,一間屋,白天都得開燈。
墻壁是斑駁的,露出里面的紅磚,一到下雨天,墻角就滲水,長出一片青色的霉。
我爸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就走了,工傷事故。
從那以后,就是我媽一個人,靠在紡織廠做零工,把我拉扯大。
她很瘦小,背也因為常年勞累有點駝,頭發(fā)白了大半。
在我記憶里,她永遠都在忙碌,不是在機器旁邊,就是在回家的路上,或者是在昏暗的燈光下給我縫補衣服。
她很少笑,也很少說話,但她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我身上。
街坊鄰居都說,李強這孩子,命苦,但有福氣,有個好媽。
我也一直覺得,我這輩子最大的運氣,就是能做她的兒子。
所以,當(dāng)五年前,我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讓我媽過上好日子。
一定要讓她住上帶陽臺的大房子,每天都能曬到太陽。
今天,我做到了。
可看著母親的背影,我心里除了喜悅,更多的是一陣陣翻涌的酸楚。
因為我知道,為了今天的陽光,我媽曾經(jīng)在最陰暗的角落里,跪下去過。
而那個讓她跪下的人,是她的親哥哥,我的舅舅。
五年前的那個夏天,格外地?zé)帷?/p>
知了在窗外老槐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叫得人心煩意亂。
我攥著那張印著“重點大學(xué)”字樣的錄取通知書,手心全是汗。
紅色的紙,像是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里一陣陣發(fā)緊。
我考上了。
以全校第三的成績,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學(xué)。
班主任拍著我的肩膀,說我是他教過最有出息的學(xué)生。
鄰居們見了我也都豎起大拇指,說我們老李家要出狀元了。
我媽那天也笑了,是這十幾年來,我見她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她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像是干涸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滋潤。
她拿出家里僅有的一個信封,小心翼翼地把通知書裝了進去,然后放在了枕頭底下。
她說,這是我們家的“圣旨”。
喜悅的氣氛,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天。
當(dāng)晚,我媽坐在小飯桌前,對著那張寫著學(xué)費和住宿費的單子,發(fā)了整整一夜的呆。
八千塊。
對于當(dāng)時的我們家來說,這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我爸走后,廠里給的撫恤金早就用得一干二凈。
我媽一個月在紡織廠的收入,滿打滿算,不到一千五。
去掉房租、水電和我日常的開銷,每個月能攢下的錢,寥寥無幾。
我媽沉默地算著賬,一遍又一遍。
家里的存折上,只有兩千三百二十七塊五毛。
那是她從牙縫里省出來的,是我整個高中的生活費。
屋子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墻上那臺老舊掛鐘的滴答聲,一下一下,像是在催命。
“媽,要不……我不念了吧?!蔽医K于忍不住,開口說道。
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媽猛地抬起頭,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胡說八道些什么!”她低聲喝道,“你敢不念,我就當(dāng)沒你這個兒子!”
我不敢再說話了。
我知道,我上大學(xué),是她這輩子唯一的指望。
她可以吃糠咽菜,可以受盡白眼,但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跟我爸一樣,一輩子沒出息。
那一晚之后,我媽開始四處借錢。
她去了那些以前關(guān)系還不錯的工友家,去了她那些遠房的親戚家。
她把好話說盡,把臉面都丟在了地上。
可結(jié)果,一無所獲。
這個年代,誰家都不富裕,更沒人愿意把錢借給一個看不到希望的寡婦家。
有的人家,門都不讓她進。
有的人,嘴上說得好聽,一提到錢,就開始哭窮。
我媽每次回來,臉色就更差一分,背也更駝一分。
她從不在我面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把借來的零零散散的幾十、一百塊錢,放進一個鐵盒子里。
一個星期過去了,鐵盒子里,還是只有幾百塊錢。
開學(xué)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終于,在一個晚飯后,我媽對我說道:“強子,明天,你跟我去一趟你舅舅家?!?/p>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舅舅叫王福,是我媽的親哥哥。
早些年,外公外婆還在的時候,兩家關(guān)系還行。
后來外公外婆走了,舅舅在縣城里做起了小生意,開了個五金店,日子漸漸紅火起來。
我們兩家的走動,就越來越少了。
舅舅那個人,怎么說呢?
很現(xiàn)實,也很愛面子。
他看不起我們家,覺得我媽嫁給我爸,是“下嫁”。
我爸走后,他來過一次,扔下二百塊錢,說了一堆風(fēng)涼話,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
我媽是個要強的人,這些年,就算日子再苦,也從沒向他開過口。
我知道,這次她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第二天,我媽特意換了件干凈的衣服,還從布袋里拿出十個雞蛋,用報紙包好,讓我提著。
她說,求人辦事,不能空著手。
舅舅家住在縣城的新小區(qū),樓房是新蓋的,墻壁刷得雪白,樓下還帶個小花園。
我們到的時候,正是中午。
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紅燒肉的香味。
舅媽正在廚房里忙活,看見我們,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掛上那種客套的表情。
“喲,是姐啊,快進來坐?!?/p>
我表弟王兵,比我小一歲,正癱在沙發(fā)上打游戲,電視里的打殺聲震天響。
他看了我們一眼,連個招呼都沒打,算是默認了。
舅舅坐在飯桌的主位上,面前擺著一瓶白酒,半瓶已經(jīng)下去了,滿面紅光。
“來了?”他抬了抬眼皮,算是打了招呼。
我媽局促地站在門口,把手里的雞蛋遞過去。
“他舅,我……我來看看你?!?/p>
舅媽接過去,嘴里說著“來就來嘛,還帶什么東西”,轉(zhuǎn)身就進了廚房,把雞蛋放在了角落里。
我和我媽被安排在飯桌的末位,像是兩個局外人。
一頓飯,吃得無比壓抑。
舅舅和舅媽一直在討論他們店里生意如何,哪個牌子的油煙機好賣,誰家又買了新車。
我表弟王兵則全程戴著耳機,一邊吃飯一邊看游戲直播,嘴里還時不時罵罵咧咧。
沒有人問我媽最近過得怎么樣。
也沒有人問我考上大學(xué)的事。
好像我們根本就不存在。
我媽一直低著頭,默默地給我夾菜,自己卻沒吃幾口。
我看著她花白的頭發(fā),和桌上那盤油光锃亮的紅燒肉,覺得無比刺眼。
終于,一頓飯吃完了。
舅媽收拾碗筷,舅舅剔著牙,準(zhǔn)備去午睡。
我媽知道,再不開口,就沒機會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他舅,有件事……我想求你?!彼穆曇艉艿?,帶著一絲顫抖。
舅舅的動作停住了,斜著眼看她。
“說吧,啥事?”
“強子……考上大學(xué)了?!蔽覌尩穆曇衾?,帶著一絲為人母的驕傲。
“哦。”舅舅的反應(yīng)很平淡,“考上就考上唄,現(xiàn)在大學(xué)生又不值錢。”
我媽的臉白了一下,但還是繼續(xù)說道:“學(xué)費……還差一些,你看……能不能,先借我八千塊錢?等強子畢業(yè)了,工作了,我們馬上就還你?!?/p>
屋子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舅媽在廚房里洗碗的聲音都停了。
我表弟也摘下了耳機,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舅舅把牙簽往桌上一扔,靠在椅子上,看著我媽,似笑非笑。
“姐,不是我說你。你說你一個女人家,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容易嗎?還非得讓他上什么大學(xué)?有什么用?”
“念完大學(xué)出來,一個月掙幾個錢?還不夠在城里租房子的。依我看,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學(xué)個手藝,還能給你減輕點負擔(dān)?!?/p>
我媽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再說了,我們家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本司藝@了口氣,一副為難的樣子,“你外甥王兵,明年也要上大學(xué)了,我們還得給他攢錢買房娶媳婦呢。這手頭,也不寬裕啊?!?/p>
我聽著這話,拳頭攥得咯咯作響。
上個星期,我還看見他開著一輛嶄新的小轎車。
這叫不寬裕?
我剛想開口反駁,我媽卻對我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說話。
然后,她做出了一個讓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動作。
她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雙腿一彎,“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他舅,我求你了?!?/p>
“這孩子是我唯一的指望了,我不能讓他沒學(xué)上啊?!?/p>
“這錢算我借的,我給你打欠條,我給你算利息!我以后給你當(dāng)牛做馬都行!”
她的額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瘦弱的肩膀因為哭泣而劇烈地抖動著。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我舅舅顯然也沒想到我媽會來這么一出。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被一種更深的厭惡所取代。
他沒有去扶她。
他甚至往后挪了挪椅子,好像生怕我媽會碰到他锃亮的皮鞋。
“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他的聲音里充滿了不耐煩,“讓鄰居看見了,像什么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你們孤兒寡母呢!”
舅媽從廚房里探出頭,也是一臉的嫌棄。
“姐,你這是干嘛呀,有話好好說嘛,怎么還跪下了呢?!痹捠沁@么說,她也沒有上前的意思。
我表弟王兵,則像是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嘴角咧開,露出一絲毫不掩飾的嘲諷。
我感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我想要沖上去,把我媽拉起來,然后狠狠地給這一家人一拳。
但我不能。
我一動,我媽今天這跪,就白跪了。
我只能站在原地,像個傻子一樣,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母親,為了我的前途,拋棄了她所有的尊嚴。
我的指甲深深地陷進了肉里,但我一點都感覺不到疼。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最后,還是舅舅打破了沉默。
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們。
“姐,不是我不幫你。八千塊,不是八十塊。我們家也不是印鈔票的?!?/p>
“這樣吧,”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做一個天大的恩賜,“我給你拿二百塊錢,你先拿去用。剩下的,你們自己再想想辦法吧?!?/p>
二百塊。
打發(fā)叫花子嗎?
我媽跪在地上,身體僵住了。
她緩緩地抬起頭,臉上掛著淚,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徹底的絕望。
她大概是沒想到,自己的親哥哥,能絕情到這個地步。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走上前,沒有看任何人,只是把我媽從地上扶了起來。
她的身體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好像風(fēng)一吹就會倒。
“媽,我們走。”我的聲音很平靜,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平靜下面壓著多大的火山。
我媽沒有反抗,任由我扶著她。
我們轉(zhuǎn)身,朝著門口走去。
從始至終,舅舅都沒有回過頭。
就在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后傳來了舅舅冷冰冰的聲音。
“強子,不是舅舅說你,你這脾氣也太大了。你媽為了你,臉都不要了,你還不知道好歹。以后到了社會上,有你吃的苦頭?!?/p>
我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謝謝舅舅教誨?!蔽乙蛔忠活D地說,“今天這二百塊錢的恩情,還有我媽這一跪,我李強記下了。一輩子,都不敢忘?!?/p>
說完,我拉著我媽,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個讓我感到窒??的家。
后來的事情,我不想再回憶。
我媽大病了一場。
我把錄取通知書收了起來,去工地上找了份搬磚的活。
是我的班主任知道了這件事,他東拼西湊,又發(fā)動了學(xué)校的老師捐款,才勉強湊夠了我的學(xué)費。
他說:“李強,你必須去上大學(xué),你不是為你自己念,你是為所有幫助過你的人念。”
我揣著那筆沉甸甸的錢,給我班主任也跪下了。
大學(xué)四年,我沒問家里要過一分錢。
我當(dāng)過家教,送過外賣,在食堂里幫過廚,發(fā)過傳單。
只要是能掙錢的活,不管多苦多累,我都干。
我每年都拿最高額的獎學(xué)金。
畢業(yè)后,我進了一家不錯的公司,從最底層的技術(shù)員做起。
我拼了命地工作,加班是家常便飯,別人不愿意接的苦差事,我都搶著干。
五年。
整整五年,我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
支撐我的,除了讓我媽過上好日子的信念,就是五年前那個下午,我媽跪在地上的背影,和我舅舅一家人冷漠的嘴臉。
現(xiàn)在,我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
我以為,過去的那些屈辱和苦難,都可以翻篇了。
我以為,我們終于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
可我沒想到,有些人,就是這么的無恥。
就在我們搬進新家的第三天,我家的門鈴響了。
我打開門,看見門口站著的人時,愣住了。
是我舅舅,舅媽,還有我那個不成器的表弟王兵。
他們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臉上堆著我從未見過的熱情笑容。
“哎呀,強子,恭喜恭喜啊!買了這么大的房子,怎么也不跟舅舅說一聲!”舅舅一進門,就自來熟地四處打量,嘴里嘖嘖稱贊。
我媽從廚房里出來,看到他們,臉色也有些不自然。
舅舅像是沒看見一樣,走過去,虛情假意地拉著家常。
“姐,你可算熬出頭了,看你現(xiàn)在氣色多好。強子這孩子,就是有出息!”
他轉(zhuǎn)過頭,拍了拍身邊王兵的腦袋。
“你看看你表哥,再看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游戲,你要是有你哥一半的本事,我做夢都笑醒了!”
王兵低著頭,一臉的不服氣。
虛偽的寒暄過后,舅舅終于切入了正題。
他清了清嗓子,一臉理所當(dāng)然地看著我。
“強子啊,你看,你這房子這么大,你一個人住也空著。你表弟王兵呢,最近談了個對象,準(zhǔn)備結(jié)婚了,可女方非要在城里有套婚房?!?/p>
他頓了頓,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然后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
“所以舅舅想跟你商量個事,你看,能不能……把這套房,先給你弟結(jié)婚用?”
我媽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我看著舅舅那張油膩又無恥的臉,聽著他那番厚顏無恥的話,五年前那個下午的畫面,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現(xiàn)。
我母親跪在地上的身影,他冷漠的嘴臉,我表弟嘲諷的笑容。
所有的屈辱、憤怒、不甘,在那一瞬間,像火山一樣,盡數(shù)噴發(fā)了出來。
我壓下了所有翻涌的情緒,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然后一字一頓地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聲音不大,卻像是一道驚雷,炸得我舅舅瞬間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