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弱點,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習慣里。
省錢,或者說“占便宜”,是我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
我以為這只是無傷大雅的生活智慧,直到那天下午,在街角昏黃的燈光下,我遇到了那個賣蘋果的老太太。
我用自以為聰明的價格,將那堆生了蟲的蘋果全部買下,像一個凱旋的將軍。
當我舉起水果刀切開其中一個蘋果時,我的人生,連同我那套堅不可摧的價值觀,一同被切開了。
那一刻我才明白,有些便宜,真的不能占,一旦占了,代價,可能是我永生無法承受的崩潰。
01
我叫張誠,今年三十二。
在鄰里和同事眼中,我是個“會過日子”的典范。
他們當著我的面,總夸我精打細算,是居家好男人的榜樣。
但我心里跟明鏡似的,那些贊美一轉(zhuǎn)身,就會變成竊竊私語的“愛占便宜”和“摳門”。
我不在乎。因為占便宜這個習慣,從我記事起,就如同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我的童年,算不上貧窮,但父母都是極其節(jié)儉的人。
在他們的世界里,任何東西都有一個“值得”與“不值得”的價碼。
一塊錢要掰成兩半花,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話。
耳濡目染之下,我從小就對價格和價值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敏感。
我人生中第一次嘗到“占便宜”的甜頭,大概是在七歲那年。
那時候,學校門口新開了一家面包店,每天放學后,香甜的氣味總能把我們一群小饞貓的魂都勾走。
別的小朋友都纏著父母買剛出爐、熱氣騰騰的奶油面包,五毛錢一個,對我家來說,這是一筆“不必要”的開銷。
我眼巴巴地看了一個星期,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
每天面包店關(guān)門前,老板會把當天沒賣完的、有些發(fā)硬的面包打包,兩個才賣三毛錢。
它們雖然品相不佳,口感也差了些,但終究是面包。
那天,我揣著母親給的買鉛筆的五毛錢,在面包店門口徘徊了很久。
等到客人都走光了,老板開始收拾東西時,我才像個小特務一樣湊上去,用蚊子般的聲音問:“叔叔,那個……那個還賣嗎?”
老板是個爽快人,見我一個小屁孩,直接把一袋四個面包塞給我:“三毛錢,都拿走吧?!?/p>
我用三毛錢,換來了四個面包,還剩下兩毛錢。
回到家,我把這件事當成天大的功勞告訴了母親。
我本以為會因為挪用買鉛筆的錢而挨罵,沒想到,母親摸著我的頭,露出了極為贊許的笑容:“我兒子真聰明!知道買打折的,這才是會過日子的好孩子!比那些花冤枉錢買新面包的傻孩子強多了!”
那句“比傻孩子強多了”,像一劑強心針,深深地扎進了我幼小的心里。
02
從那天起,“占便宜”在我眼中,不再是偷偷摸摸的行為,而是一種智慧的象征,一種超越他人的優(yōu)越感。
我開始樂此不疲地發(fā)掘生活中的各種“便宜”。
夏天買雪糕,我專門挑那些因為冰箱斷電而有點融化變形、半價處理的;買零食,我專找臨期食品區(qū),那里的薯片雖然不那么脆,但價格只有正常的一半;和小伙伴們玩彈珠,我總能用一顆平平無奇的玻璃珠,通過各種花言巧語和技巧,換回他們手里最漂亮的“貓眼”。
漸漸地,我在孩子們中間有了名氣。他們不再愿意和我交換東西,玩游戲也開始提防我。
但我不在乎,因為每次“得手”后,我都能享受到一種智商碾壓的快感。
我覺得他們是嫉妒我的“聰明”。這種被孤立的代價,在實實在在的“便宜”面前,顯得微不足道。
步入社會,進入職場,我“愛占便宜”的本性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并進化出了更高級的形式。
我所在的單位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茶水間的咖啡、茶葉、紙巾、打印紙,在我眼里,都是公司為我個人準備的福利。
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先用公司的紙杯給自己泡一杯“頂配”咖啡——三包速溶咖啡配兩包奶球,喝完再順手拿幾個塞進包里。
家里的衛(wèi)生紙,我?guī)缀鯖]買過,都是每天下班前從公司衛(wèi)生間里“取”一卷。
A4打印紙更是我的重點目標,我用公司的打印機,打印了上千頁的電子書和菜譜,裝訂成冊,帶回家慢慢看。
同事們心知肚明,但礙于情面,沒人會當面戳穿。
他們只是在背后用各種外號稱呼我,“紙巾大盜”、“咖啡怪”……這些外號偶爾傳到我耳朵里,我只是一笑置之。我覺得這是嫉妒,是他們沒有我這種“生活智慧”的無能狂怒。
在職場社交上,我更是將“占便宜”的藝術(shù)發(fā)揮到了極致。部門聚餐,我永遠是那個響應最積極,但結(jié)賬時一定以上廁所、接電話等理由遁走的人。
如果實在躲不過AA制,我也會拿出計算器,把賬單精確到分,然后理直氣壯地抹掉零頭,理由是“大家都是同事,那么計較干嘛”。
久而久之,但凡有自費的活動,大家都會默契地“忘記”通知我。
03
我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認識了我的妻子,李靜。
李靜是公司新來的實習生,干凈、單純,像一張白紙。
她不像其他同事那樣對我敬而遠之,反而覺得我“節(jié)儉”是一種美德。
她剛來公司時,我用各種“職場經(jīng)驗”對她進行“指導”,比如告訴她怎么申請出差補貼能多報一點,怎么利用公司資源辦私事等等。
在我的猛烈追求下,涉世未深的李靜很快就和我走到了一起。
我們的戀愛成本,被我壓縮到了極致??措娪?,我只買周二的特價票;吃飯,我只去有團購優(yōu)惠的餐廳;情人節(jié)的玫瑰花,我是在花店關(guān)門前買的蔫掉的打折貨,美其名曰“我們注重的是心意,不是形式”。
李靜雖然偶爾會有些小抱怨,但在我“會過日子才是真的愛你”的持續(xù)洗腦下,她還是接受了我的生活方式。
我們結(jié)婚了,婚禮辦得極其“經(jīng)濟實惠”,婚宴的菜品是我跟酒店經(jīng)理磨了半天嘴皮子換來的“特價套餐”,司儀是我一個口才還算可以的遠房親戚,沒花一分錢。
我為自己成功地用最低成本娶到了一個漂亮老婆而感到無比自豪。
然而,婚姻生活,將我們之間價值觀的沖突無限放大。
李靜喜歡買新鮮的水果,而我,則只盯著超市晚上的打折區(qū),那些被挑剩下、有些磕碰的水果,在我看來才是性價比之王。
為此,我們爆發(fā)了無數(shù)次爭吵。
“張誠,你能不能別總買這些爛水果?吃出病來看病花的錢更多!”李靜不止一次把一袋被我“拯救”回來的、表皮發(fā)黑的香蕉扔進垃圾桶。
“你懂什么!這叫勤儉持家!表皮黑了,里面還是好的!你這種花錢大手大腳的習慣,遲早把這個家敗光!”我理直氣壯地反駁。
我們的矛盾,滲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她想買一件新衣服,我會數(shù)落她虛榮;她想去一家好點的餐廳改善伙食,我會指責她浪費。
家里所有的開銷,都必須經(jīng)過我的“成本效益分析”。
最讓她無法忍受的一件事,發(fā)生在我們結(jié)婚一周年紀念日。
那天,她滿心歡喜地訂了一家口碑很好的西餐廳,想給我一個驚喜。
當我看到菜單上昂貴的價格時,臉當場就拉了下來。
我當著服務員的面,把李靜數(shù)落了一頓,說她“不會過日子”、“被人當冤大頭宰”。
李靜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04
那天是個周五,天氣有些陰沉,像是憋著一場大雨。我像往常一樣,掐著點打卡下班,心里盤算著晚飯的菜單。
路過公司附近那家精品水果店時,我習慣性地瞥了一眼,紅富士十塊錢一斤,果皮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我嗤之以鼻地扭過頭,心里罵了一句“搶錢”。
我拐進了一條回家的近路,那是一條老舊的背街小巷。
今天,在巷子口的一棵老槐樹下,圍著幾個人。
出于愛看熱鬧和尋覓便宜貨的雙重本能,我湊了上去。
人群中央,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她頭發(fā)花白,稀疏地貼在頭皮上,身上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舊布衫。她面前的地上,鋪著一張蛇皮袋,上面堆著一小堆蘋果。
“我說大娘,您這蘋果都生蟲了,誰敢買???”一個胖大嬸撇著嘴說。
“是啊,切開里面肯定都爛了心了?!绷硪粋€人附和道。
人群漸漸散了,沒人愿意為這些“垃圾”掏錢。
這時,我知道,的機會來了。
我走上前,蹲下身子,拿起一個蘋果,裝模作樣地檢查著。
那蟲眼確實很小,黑黑的,像是被針扎過一樣。
我用指甲摳了摳蟲眼周圍,果肉看起來還挺結(jié)實。
“老奶奶,這蘋果怎么賣啊?”我明知故問。
老太太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靶』镒?,你要?……很便宜的,一塊錢一斤,很甜的。”
“一塊錢?太貴了?!蔽覔u了搖頭,把蘋果扔回蛇皮袋上,“您看看,這每個都有蟲眼,誰知道里面爛成什么樣了。買回去一半都得扔,算下來比好蘋果還貴呢。”
老太太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手足無措地搓著衣角:“那……那你說多少錢?”
“這樣吧,”我伸出五根手指,然后又收回三根,只剩下兩根,在空氣中晃了晃,“兩塊錢,你這一堆,我全要了。你省事,我也省事。你賣給別人,估計一個都賣不出去。”
我以為老太太會生氣,或者至少會討價還價一番。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用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急切的語氣說:“好!好!兩塊錢,都給你!都給你!”
她生怕我反悔似的,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地上的蛇皮袋,想要把蘋果都裝起來。
她的動作太過用力,甚至有幾個蘋果滾了出來,她也顧不上去撿,只是慌忙地把袋口扎緊。
我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硬幣,遞給她。
她的手冰冷而粗糙,像枯樹皮一樣。接過錢的那一刻,她抬起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來不及細想,她已經(jīng)把那沉甸甸的一大袋蘋果塞到了我的手里,然后抓起地上的空蛇皮袋,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轉(zhuǎn)身就走進了巷子的深處,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
我掂了掂手里分量十足的蘋果,剛才那點不自在的感覺瞬間煙消云散。
我挺直了腰板,仿佛一個打了勝仗的將軍,拎著我的戰(zhàn)利品,昂首闊步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我還碰到了剛才那個嫌棄蘋果的胖大嬸。她看到我手里的袋子,驚訝地問:“小張,你還真買了啊?”
我得意地揚了揚下巴:“當然了!兩塊錢,這一大袋!你們啊,就是不會過日子。削削皮,把蟲眼去了,不都一樣吃嘛!”
05
我哼著小曲,拎著那一大袋“戰(zhàn)利品”回到了家。這袋蘋果比我想象的還要沉,勒得我手指發(fā)紅,但這重量在我心里,卻是滿滿的成就感。
一開門,正在拖地的李靜就聞聲走了過來。當她看到我腳邊那一大袋品相極差的蘋果時,好看的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
“張誠,你又從哪兒撿的這些爛東西?”她的語氣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惡。結(jié)婚兩年,她已經(jīng)對我這種行為見怪不怪了。
“什么叫撿的?我花錢買的!”我理直氣壯地把袋子拎到客廳中央,像展示獎杯一樣解開袋口,“你猜猜這么一大袋多少錢?”
李靜看都懶得看,繼續(xù)拖著她的地,冷冷地說:“不管多少錢,趕緊扔了。你看那上面全是蟲眼,看著就惡心,我可不吃。”
“不吃拉倒!我自己吃!氣死你!”我沖著臥室門吼了一聲,心里卻憋著一股火。
我覺得她根本不理解我,不理解我為這個家“嘔心瀝血”的付出。
我辛辛苦苦從外面“淘”回來的寶貝,在她眼里卻成了垃圾。
我拎著它走進廚房,水龍頭開到最大,狠狠地沖洗著。
水流沖刷著果皮,我仿佛在沖刷李靜對我的不理解和鄙夷。
洗完后,我把它放在砧板上,從刀架上抽出了最鋒利的那把水果刀。
刀鋒閃著寒光,帶著我的怒氣和執(zhí)念,猛地劈了下去。
“咔嚓”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廚房里回蕩。
蘋果應聲而裂,向兩邊分開。
我低頭看去,準備迎接那乳白色的、帶著清香的果肉。
然而,下一秒,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所有的思緒,都在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