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的時候,什么都不對。枕頭高了一會兒又低了。床單皺巴巴的。被子不貼身,腳頭總漏風(fēng),可不漏風(fēng)了又嫌熱。腿怎么擺都很疲勞。最要命的是會覺得耳朵多余,硌得疼,簡直很想學(xué)梵高那樣干脆地“來一下子”。有時也會緩一口氣,放眼四海及古今,宏觀地幻想起某種“天涯共此時”的幅度畫面:不只是我一個人在受折磨,太多了。此時,及過去,包括將來這是一個有傳統(tǒng)有延續(xù)的龐大隊伍,整個人類都在其中呢。就這么消受吧。
況且也不盡然是無聊。四點半過后,窗外就能夠隱約地聽到掃地之聲,由遠(yuǎn)及近,由輕而重,非常之精微,有如一種新式的特制的音階。我有時會琢磨那個掃地的人,有點兒替他(她)擔(dān)心。想想看,那一下子,又一下子,再一下子,沒完沒了地掃過這寂寂然的仿佛杳無人煙的街道,他(她)會在想什么呢?我替身般地假設(shè)著,萬一我就是他(她)呢,誰說就不是呢。
還有送奶工。我聽到他的電動小拖車“吱”一聲在樓下剎住,然后是“咚咚咚”很有力的、三步并著兩步走的爬樓聲,牛奶瓶們互相碰撞的低低的清脆聲,好像驚訝的談話。我有時會不管不顧地迅速起身披衣沖到陽臺,等著送奶工從我們的樓道里出來。我看到他穿得很輕便,渾身冒著熱氣,單薄得如同女人。他像礦工一樣戴著頭燈,我看著他和他的頭燈,跑入我們對面的樓道,以光柱的形式一層層向上移動,不知疲倦地勘探著黑暗……我睡不著時總要等送奶工與他的奶瓶們的聲音。也許前后樓有不少鄰人都在等,但愿他知道這一點:他的深夜勞作除了帶來白白的奶瓶們,另有一重隱性的撫慰效應(yīng)。
當(dāng)然最好還是下雨。但這得看運氣。我特別希望睡不著的時候聽到雨聲,在夜晚的0.618處,所有人都像娃娃那樣沉沉地熟睡,像是互相背棄、爭相離開似的。只有雨,迎面而來了,均勻地落在所有的樹枝上、地面上和垃圾筒上,極有分寸地敲打窗玻璃,那聲音剛剛好,都不用支起身子即可聽得相當(dāng)清晰。我會感激得要命,非常寶貝地聽那雨聲。
失眠的人,腦子里極其擁擠,像不要錢、酒管夠的酒吧,半輩子的事情都無禮地跑到那里去了。尤其是那些不重要的、非常無用的事情,總在一百遍地重復(fù),怎么也無法擺脫。人這時候是不舒服的、有痛苦的,甚至?xí)科鹂坦菬o情之感,但有了雨聲在窗外淅淅瀝瀝的,多少就好多了。腦子里的堵塞與洶涌,開始有了節(jié)奏和秩序感,一種類似于靈感的東西,像金色的光線一樣灑進(jìn)來。
痛苦開始由苦漸甜,腦中紛至沓來浮現(xiàn)出一些短句或是兩個機靈得不相上下的標(biāo)題,甚至是主人公外貌上的某個特征、在哪一節(jié)里應(yīng)當(dāng)出現(xiàn)的景色描寫,等等。我心里起伏而雀躍,都有點兒喜歡起自己,我盡量地咀嚼,用力記憶,克制住不起身去摸筆拿紙——我懷疑并且也希望我正在通往睡眠,可千萬不要驚擾到這個脆弱的過程。再說寫下來的動作是多么的俗氣啊,那都對不起靈感的光臨了。
可我很快知道我沒有睡著,因為雨聲還很清晰,并變得稍微響了一些。雨大了。我想到自己幸好是醒著的,能夠捕捉和分辨出這差點兒錯過的變化:我要對得起雨聲的。我近乎用功地繼續(xù)聽著雨聲,好像這樣一來,我會比所有睡去了的人,享受到了更多一些的生之趣味。
這專注的聆聽,有救助之效,有如洗刷器或過濾網(wǎng),堵塞住的腦子漸漸松脫開了,那滿酒吧的鬼魅人影開始散去,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像潮水一樣退卻了,只留下空瓶子和臟腳印,角落里偶有些想法的殘片,我用眼睛的余光挑剔地掂量,不行,這個不行,那個也不行……但在視線盡頭的某個拐角,總有些亮晶晶的東西,閃爍著。
我提醒自己,記得的話,將來最好用它們來寫小說。實際上即刻就要忘掉了,因為在雨聲里,我最終算是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世界已經(jīng)亮了。外界沒有任何殘存的跡象表明,夜里有過雨。沒有下過雨啊,所有的人都否認(rèn)和反駁。我很滿意,假裝承認(rèn)是聽錯。我心里有種自私的甜蜜感,我知道絕對有過雨的,那是只給無眠者在深夜里聽到且須是獨自聽著的雨。
梁鴻:一個作家的精神節(jié)點在哪里
——論魯敏
那個時刻,少年的魯敏站在父親身邊,那個神一般的、只在春節(jié)光臨的男性,她以全部的身心感受他。父親。那是一個令她緊張的、無法理解的稱呼。
有一次,寫到“春風(fēng)和煦×××”,他問前來取對聯(lián)的小個子男人,指著第四個字:“認(rèn)得?”“不,怎么可能認(rèn)識呢。”矮小的鄰居高高興興地?fù)u頭。“你呢?”父親問我。
三年級的我緊張起來,父親從來沒問我的成績,我考的許多一百分他從不知道,三好生等許多的榮譽……我常常感到分享的人很少??墒?,這個字偏巧我不認(rèn)識。父親沒作聲,繼續(xù)寫,也不教我,鄰居打招呼走了他也沒停。那整個半天我怏怏不樂。我其實并不真想在父親面前顯得多么出色,但我生氣他如此沒有道理的考驗。這種隨心所欲,讓我感到莫大的生疏。
我一直記得那個半草的“煦”字,大紅的紙、黑墨。我到現(xiàn)在都不喜歡這個字。
那個無法認(rèn)出的“煦”,使得魯敏無法走近父親,不能通往溫暖和光所在。她不喜歡這個字,不喜歡這個字散發(fā)出的氣息,但她又向往著,希望在那一刻能夠大聲念出它,父親欣悅的眼神必定投向她,剎時,煦光普照,幸福無比。這成為她心靈的某種象征。向往與厭棄,溫暖與冷靜,渴望與背離,矛盾糾結(jié)著,一天天發(fā)酵,變成一個永遠(yuǎn)新鮮的傷疤,不斷生長出新的認(rèn)識和存在。正是那永遠(yuǎn)的傷痛,使她走進(jìn)人性的深處,終達(dá)文學(xué)的殿堂。在《以父之名》中,我認(rèn)出了魯敏,她的來處和去處。有一天,她會成為作家。
一個作家的精神節(jié)點在哪里?有一個疤永遠(yuǎn)不能結(jié)上,他/她終其一生都在傾訴、尋找、探查與懷疑,由此也成為寫作的源泉??ǚ蚩ǖ母赣H是卡夫卡的絕望之源,里爾克對恐懼的敏感使他能夠賦予世間萬物以生命,莫言對饑餓的體驗使他擁有一個巨人般的胃。魯敏,“以父之名”,尋找父,我們的父,至上的父,人之父。那謎一樣的父親,是她永遠(yuǎn)也走不過去的時光,她停滯、徘徊在當(dāng)年,那個期待父親表揚的十歲少年,她等待著。當(dāng)時,她還不清楚,她將一生都在書寫這次等待。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被反復(fù)咀嚼,它們變?yōu)槟莻€遙遠(yuǎn)的東壩,變?yōu)樗院蟮臒o數(shù)次寫作。即使當(dāng)小說已經(jīng)成為魯敏自覺的追求,她能夠以更加理性、更加深刻的思想去闡釋、分析人性和社會,當(dāng)初的那個情感節(jié)點依然處處閃現(xiàn)。它使得魯敏小說總有一種讓人怦然心動的光芒。時間停頓和破碎之處,萬種色彩交錯。本雅明把它稱之為“靈光”。“什么是靈光?時空的奇異糾纏,遙遠(yuǎn)之物的獨一顯現(xiàn),雖遠(yuǎn),猶如近在眼前。靜歇在夏日正午,沿著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截樹枝,直到‘此時此刻’成為顯像的一部分——這就是在呼吸那遠(yuǎn)山、那樹枝的靈光。”“靈光”,對人的至深探索,對存在的某種領(lǐng)悟,各種事物和人生共存,并非全然諧致,但卻永恒。
我想,在魯敏的小說里,把這一光芒稱為“煦”更為合適?!办恪?,說文解字:“煦,溫潤也?!睗h字的意味太過微妙,也太過美妙,哪一時刻、哪一種狀態(tài)可以稱之為“煦”?日出時的霞光,初陽上升,是一種和柔的、溫暖的環(huán)繞,布滿整個空間,但并不強烈。所有的事物——灰塵、微生物,頹敗樹葉上的脈絡(luò),脫了殼的小蟲,人的一個表情,咀嚼時的嘴巴,掛在墻上的遺像——光華的、灰敗的、絢麗的、黑暗的,都纖毫畢現(xiàn),沒有尊卑、主次之分,萬物錯落而有序,有某種內(nèi)在的秩序的莊嚴(yán)。東壩系列的《思無邪》《紙醉》《逝者的恩澤》,都有這樣的秩序感和莊嚴(yán)感。這既是作品的均衡結(jié)構(gòu)所產(chǎn)生的基本意識,更是作家對生活和人性細(xì)微之處的體察,是作者對世界的看法。
因為這“煦”之溫潤和普照,魯敏敏銳,能夠捕捉到人性最初的哪怕是最弱的善意,對事物在空間的彌散感有強烈的感知。她的作品常常貫穿著一種深遠(yuǎn)的溫暖?!端紵o邪》《紙醉》敘述的是田園詩般的東壩生活,有愛和溫暖流動,生老病死如此自然,又如此莊嚴(yán),和大地、河流融為一體,它傳達(dá)出鄉(xiāng)村生活最樸素的情感與包容力,它高貴、純粹,沒有城市文明的夸耀與修飾。這正是民族文化中最有魅力的一部分。彌漫在“我們東壩”的氣息淡遠(yuǎn),《思無邪》中的蘭小和來寶,讓人心疼,《燕子箋》中的束校長、伊老師為東壩小學(xué)的廁所而種田,讓人有撼樹之難,但同時又無比莊嚴(yán)。那憐憫不是因為他們的貧窮、狹小,而是它們太過卑微,但又是如許的讓人覺得珍貴。卑微到無知的情感,也是世間最重要的東西。三十七歲的癡子蘭小是幸福的,被廁所之難所困的束校長也是幸福的,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愛和信,并且相信這世間的愛和信。
這是魯敏性格中非常明顯的一部分??释腋#瑢θ碎g所有的事物都滿懷情感,她愛這人間,這人間的每一個人和每一種生活。這人間是自然界的一部分,遵守著秩序,恪守著各自的本分?!拔覀儢|壩,有一個狹長的水塘,夏天變得大一些,豐滿了似的;冬季就瘦一些,略有點荒涼。它具有水塘的一切基本要素,像一張臉上長著恰當(dāng)?shù)奈骞?。魚,田螺,泥鰍,鴨子,蘆葦和竹,洗澡的水牛。小孩子扔下去的石子。冬天里的枯樹,河里白白的冰塊兒?!薄皷|壩”是魯敏的“桃花源”,她把對人性的寄托,對自然的感知都放在這個小小的東壩中了?!皷|壩”的文字干凈清徹,有著南方的秀麗與濕潤。
東壩里的魯敏是輕柔的,她怕驚動?xùn)|壩的夢,驚動來寶和蘭小混沌的愛情,怕驚動隔河相望的彭老人和三爺?shù)恼勗?。那是來自大地深處的喃喃自語。
和魯敏只見過幾面。一個善良、溫柔,有著良好教養(yǎng)和自制力的女孩。微笑的時候,嘴角的弧線彎起,羞澀而甜蜜。懂得人情世故,但又不利用人情世故,有非常明確的分寸感和尊嚴(yán)感。她說話語速很快,像炮彈一樣,向人展示著她的善意、熱情和對事物足夠的理解力。談起文學(xué),非常亢奮,和她嬌小、靦腆的外表完全不符合,語速更加快了起來,仿佛句子正排在她嘴邊,爭著搶著要出來。但是,在目光對接的一剎那,在某個突然停頓的句子背后,你會感覺到她的力量,她內(nèi)在的懷疑和不確定。
那個停留在冬天下午的溫暖的“煦”字,以冰冷而潦草的姿態(tài)向魯敏展示了人性的幽深難辨。它似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足以使湖面結(jié)冰,讓人體驗這生命中難以承受之痛。
魯敏特別關(guān)注“家庭”。她迷戀于“家庭”所透露出的復(fù)雜的、動態(tài)的、沒有終點的但又能夠準(zhǔn)確找出人的形象的功能。魯敏看到了家庭和人性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彼此之間如刀割般的相互傷害和相互依存。家庭在她的筆下,既是一個單位,人和社會組織的基本生成單位,是一個象征性場景,能夠隱喻出命運的某種氣息,更是探查人性秘密和人性動態(tài)生長的最佳途徑。
如果時光可以重新來過,那么,魯敏,這個對人性、人生和人世情感已有充分體察的女子,是希望父親走過去撫摸著她的頭,告訴她那個“煦”字的讀音,“煦”,xu,去聲,“和煦”,春天的陽光正在上揚,輕清、漲滿天地,包容萬物,就是那樣的感覺:幸福,那是魯敏永遠(yuǎn)也不能擁有的完整性;還是父和女,就那樣對望著、等待著,形成如今這樣深淵般的、永恒的鴻溝?
“我心里始終有一塊冷靜的去處,那是結(jié)了冰的湖面?!币苍S正是這片“結(jié)了冰的湖面”,造就了今天的作為作家的魯敏,使她在生與死、善與惡之間獲得審視的距離和空間,她發(fā)現(xiàn)了那片灰色的開闊地。這是父親對她的補償。但是,魯敏,親愛的,我仍愿意有一天“煦”光能夠照耀你——作為那個渴望父親的少年的你——冰雪解凍,把那堅固的“冷靜”融化掉,化為一片溫潤而蕩漾的湖水。
以上節(jié)選自梁鴻《煦:魯敏之痛》,原文見《揚之江評論》201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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