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游樂空間與新奇體驗的向往，是人類尋求快樂的本能。中國古人同樣熱衷“游園”，他們的“樂園”雖無機械裝置，卻充滿了別樣的意趣與雅致。

文｜王敬雅

ID | BMR2004

上海市民也太快樂了吧！7月5日，上海樂高樂園度假區(qū)正式開園。除了歡樂谷、迪士尼，上海的主題樂園又多了一座。對游樂空間與新奇體驗的向往，其實是人類尋求快樂的本能?；厮輾v史，中國古人同樣熱衷“游園”活動，他們的“樂園”雖無機械裝置，卻充滿了別樣的意趣與雅致。

古代中國的游園會形式多樣，皇家宮苑常設(shè)宴游，百官同樂，華燈璀璨；文人雅士則偏愛私家園林或風(fēng)景名勝，或三五好友吟詩作對，或獨自靜觀四時變化；平民百姓于節(jié)令出游，熙熙攘攘間盡顯市井繁華。這不免令人好奇，古人是否和我們一樣，在游園中尋求身心的放松與精神的愉悅，形成某種穿越時空的心靈呼應(yīng)。

01

文人雅士的聚會

中國歷史上的雅集活動，是文人精神與生活情趣的璀璨結(jié)晶。

在中國古代豐富多彩的社交與休閑活動中，文人雅集無疑是最具代表性也最富文化韻味的一種。它不同于喧囂的市井廟會或奢華的宮廷宴游，是文人墨客以詩文書畫、清談?wù)芾頌楹诵牡母哐啪蹠?。雅集鐘情于寧靜致遠(yuǎn)、遠(yuǎn)離塵囂的場所，以求身心沉浸于自然與藝術(shù)的交融之中。而兼具自然山水之趣與人文營造之美的園林，便成為承載這份雅致情懷的首選之地。正是在這方天地里，文人們得以揮毫潑墨、流觴曲水、詩詞唱和，將園林的自然景致轉(zhuǎn)化為激發(fā)靈感、滋養(yǎng)心靈的舞臺，使雅集成為一場在美景中展開的心靈對話與文化盛宴。

中國歷史上的雅集活動，是文人精神與生活情趣的璀璨結(jié)晶。清代文學(xué)家張潮在《幽夢影》中寫道：“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游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于是？”

我國古代有過很多著名的雅集活動，例如，西漢時，梁孝王劉武于其壯麗的梁園（又名“兔園”）廣納名士，司馬相如、枚乘等才俊長期寄居其中，“梁園賓客”的佳話流傳千古，李白“十載客梁園”之句便源于此，史稱“梁園之游”。三國鼎立之際，曹操定都鄴城，曹丕、曹植兄弟亦好文，遂使鄴下文士云集，他們“行則連輿，止則連席”，常于酒酣耳熱之際“仰而賦詩”，盛況空前。以曹丕撰寫的《典論·論文》所評“建安七子”為核心的群體，開創(chuàng)了文人集團性雅集唱和的先河，“詩酒唱和領(lǐng)群雄，文人雅集開風(fēng)氣”。西晉權(quán)臣石崇，雖以奢靡聞名，亦富文才，其金谷園景致冠絕一時，他召集左思、潘岳等二十三人結(jié)成“金谷二十四友”。元康六年，石崇于此設(shè)宴為王翊餞行，眾賓賦詩成集，并作《金谷詩序》。東晉永和九年，王羲之在會稽山陰蘭亭召集謝安、孫綽等四十余位名士，舉行三月三修禊之會?！叭嘿t畢至，少長咸集”，曲水流觴，賦詩抒懷。王羲之乘興揮毫，寫下千古名篇《蘭亭集序》，其文采與書法雙絕，使蘭亭雅集成為后世仰望的文化巔峰。至唐代，白居易晚年隱于香山。會昌五年，他先后邀集胡杲、吉皎等六位古稀老人（七老會，一個文學(xué)集會群體），以及年逾九旬的李元爽、僧如滿（九老會），于香山詩酒唱酬。九位年齡平均九十歲的老者盛會轟動一時，白居易作詩并繪《九老圖》以為紀(jì)念，“香山九老會”遂成文人雅集史上獨特的高齡風(fēng)雅傳奇。

到了明清時期，這種雅集成了文人日常交游的重要方式。清代戲曲作家李斗所作的《揚州畫舫錄》中記，馬氏小玲瓏山館、程氏筱園及鄭氏休園等處，就是舉辦雅集詩會的鼎盛之處。每逢雅集之期，園中各處便會精心布置：每席一案，其上文房器具、茶點果品一應(yīng)俱全——筆兩支、墨一錠、端硯一方、水注一個、箋紙四張、《詩韻》一部，茶壺、茶碗各一，佐以果盒與茶食盒。詩作甫一完成，便立即交付刻印，刻印后尚有三日之期供作者反復(fù)推敲、修改，之后方定稿并“遍送城中”。

在眾多雅集活動中，傳說發(fā)生在王詵“西園”的“西園雅集”最具傳奇色彩。據(jù)傳由北宋畫家李公麟所作的《西園雅集圖記》描述，元祐年間，駙馬王詵在其西園邀請了蘇軾、黃庭堅、秦觀等十五位名士，進行吟詩作畫、題石抒情等高雅文化活動，場面“卓然高致，名動四夷”，被后世視為文人雅集的典范。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存北宋文獻中并無關(guān)于“西園雅集”的直接記載，這引發(fā)了學(xué)者對其真實性的討論，如美國學(xué)者梁莊愛倫便認(rèn)為它是后人建構(gòu)。事實上，將王詵與“西園”明確聯(lián)系起來，并詳細(xì)描述此次雅集，始于明代文獻。明初學(xué)者楊士奇在《東里集》中首次明確指出“西園”乃王詵延請?zhí)K軾等人“燕游之所”，其后明代舉人曹安《讕言長語》也予以確認(rèn)。由此可見，明代文人士大夫通過文獻書寫，不僅為這場雅集“落實”了場所（西園），更將其推至文藝領(lǐng)域的中心位置，賦予其“正統(tǒng)”地位，以此確立并強化了自身所推崇的文化話語權(quán)。西園雅集，很大程度上是后世基于元祐文人精神所塑造的理想文化圖景。

02

平民百姓的游樂

古代普通百姓的游園會充滿了市井生活的喧囂與活力。

與文人雅士追求清幽意境、詩文書畫的雅集不同，古代普通百姓的游園會則充滿了市井生活的喧囂與活力。他們的“游園”往往與歲時節(jié)令、廟會集市緊密相連，發(fā)生在城隍廟、土地祠、風(fēng)景名勝旁的開放空間或臨時圍起的市集。這里沒有精雕細(xì)琢的案上文房，取而代之的是琳瑯滿目的貨攤、香氣四溢的吃食、熱鬧喧騰的百戲雜耍以及摩肩接踵的人流。

宋代是中國古代歷史上市民生活最為豐富的時代。宋代園林的興盛與公共化，打破了其僅為文人雅士專屬的格局。皇家園林如東京（今河南開封）的瓊林苑、金明池，按例在二月開放，“命士庶縱觀”，稱為“開池”。私家園林亦紛紛敞開大門，如揚州朱氏園于芍藥盛放時，“飾亭宇以待來游者，逾月不絕”。

普通百姓入園，更追求輕松熱鬧的市井之樂。飲食是重要一環(huán)：游人常自帶干糧如棗?（音hú，一種包裹棗餡的面點）、炊餅，園內(nèi)亦有酒食攤點售賣小吃，甚至催生出如“宋五嫂魚羹”這樣的名店。游園會中的娛樂活動則更為豐富多樣，私家園林為吸引游客，常設(shè)標(biāo)竿射垛、秋千、斗雞、蹴鞠等通俗游戲，歌舞表演不再是小型宴集的點綴，而是面向大眾，“都城之歌兒舞女，遍滿園亭”。大型公共園林中，龍舟競渡更是觀者云集的盛事。

此外，宋代同前代一樣，踏青游春風(fēng)氣極盛，成為全民性的活動?！皯魬粲未翰环糯骸狈从沉藭r人對春光的珍視，形成“車如流水馬如龍”“路無虛日”的熱鬧景象。民眾在郊野“設(shè)席籍草”，欣賞春日美景，更熱衷蕩秋千、放風(fēng)箏等娛樂活動，體驗“漫隨兒女打秋千”的輕松與歡樂。賞花也是游園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宋代賞花活動走向大眾化、平民化。洛陽牡丹盛開時，“傾城往觀”，“鄉(xiāng)人扶老攜幼，不遠(yuǎn)千里”。私家園林和花市在花期常開放，民眾“載酒爭出”、“引滿歌呼”，游賞花市，“戴花飲酒相樂”，共享花事盛景。

宋代的節(jié)令慶典常以宏大的“游園會”形式展開，園林成為承載全民歡樂的核心舞臺。元宵節(jié)（上元節(jié)）是年度最盛大的園林燈會。宋廷將御街及皇家園林裝點成夢幻世界，觀燈期從三日延至五日乃至更長。御街“兩廊下奇術(shù)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形成綿延十余里的露天游藝場。帝王標(biāo)榜“與民同樂”，百姓涌入開放的皇家苑囿，賞花燈、猜謎語、觀煙火、看百戲，在燈火輝煌的園林中共享不夜之歡。

寒食清明時節(jié)，兼具祭掃與春游。民眾涌向城郊，“皆出城上墳”，人流如織。此時私家園林與郊野名勝紛紛開放，形成大型春游園會。人們祭祖之余，在園林山野間踏青、放風(fēng)箏、打秋千、斗百草。尤為壯觀的是，金明池皇家園林在清明后舉辦盛大的“龍舟游園會”，數(shù)十艘華麗龍舟競渡奪標(biāo)，山呼拜舞，吸引全城目光。

到了南宋，即使偏安一隅，宋人仍進行著游園集會。臨安西湖，本身就是一座超大型公共園林，“西湖十景”聞名遐邇。朝廷“樂與民同，凡游觀買賣，皆無所禁”。這里常年如同游園會，尤以中秋錢塘弄潮為奇觀。更日常的則是，湖濱匯聚無數(shù)“趕趁人”（指宋元時期走江湖、跑碼頭的技藝人），表演雜劇、雜技、蹴鞠、投壺、傀儡戲、水戲、放風(fēng)箏等，項目“不可指數(shù)”，游人“目不暇給”，將園林變成了永不落幕的綜合性游樂園。

03

游園與養(yǎng)心

園林游賞的核心價值不僅在于觀賞山水草木等實體景觀，更在于體味其意蘊。

雖然世殊時異，不同人群有不同的游園體驗，但大家追求的目標(biāo)相似。曾皙（孔門七十二賢之一）說出了游園會的真諦：“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庇螛返捻椖亢途吧皇且环N背景，在這個情景當(dāng)中，古人和我們一樣，尋求的是一種目色所及之美，是人和人的交往，是人和自己的對話。

明代詩文作家鄒迪光在《愚公谷乘》中曾言：“園林之勝，惟是山與水二物?！惫湃嗽谟钨p園林時，首要觀覽的便是山容水態(tài)之美。中國古典園林中的山水景致，實有真假之分。部分大型園林，或包納真山真水，或引入山之余脈、水之支流以成景，明代著名造園家計成所著《園冶·相地》中說，園林山水“自成天然之趣，不煩人事之工”，能予人游歷真實山川之感。但就大多數(shù)園林來說，其景致營造則主要依賴假山假水，講究“一勺代水，一拳代山”，以極簡的水意與拳石，象征性地表現(xiàn)山水林泉的無限意蘊。明代畫家、園林設(shè)計師文震亨所作《長物志》亦強調(diào)：“石令人古，水令人遠(yuǎn)。園林水石，最不可無……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闭沁@種精妙的比擬與象征手法，使游賞者能在方寸之地觸發(fā)豐富的審美聯(lián)想，從而領(lǐng)悟自然山水的深遠(yuǎn)妙趣。

游園體驗往往隨四季更迭而不同：杜麗娘游園時感慨“春色如許”，正是緣于園中“姹紫嫣紅開遍”的景象。南宋文學(xué)家王十朋寫的《思賢閣記》則記載了四時草木帶來的不同審美體驗：“春有百卉，有游人，鳥有幽聲；夏有濃綠，有清風(fēng)，蟬嘒嘒有新聲；秋有疏林，宜夕陽，宜月；冬有茂松，宜雪中觀，宜風(fēng)雨中聽?！边@些各具特色的自然元素，共同賦予游人豐富而深刻的審美感受。

園林游賞的核心價值不僅在于觀賞山水草木等實體景觀，更在于體味其意蘊。這種深層次的主題性體驗，往往需要借助由日月光影、氣候變化等形成的“風(fēng)月景”，正如王十朋所言的清風(fēng)、夕陽、冬雪、風(fēng)雨營造的無邊意境來實現(xiàn)。風(fēng)月景雖具偶然性，卻能為園林景觀注入豐富的層次與變化，并深刻觸發(fā)人生不同場景帶來的感悟。

感悟自然是中國古人拓展心智體驗的一個主要途徑，他們將草、木、花、樹作為自己與世界關(guān)聯(lián)的方式，用自然的觸手去體驗不一樣的人生。明末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張岱游西湖的經(jīng)歷便是絕佳例證。一場大雪中，他獨往湖心亭賞景，并記錄下“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的奇觀。此時，“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钡拿煨∫庀?，在蒼茫雪景的宏大背景下得到極致凸顯。正是這風(fēng)月景所塑造的獨特意境，升華了游園體驗，引發(fā)個體生命面對浩渺宇宙時深刻的哲思與渺小感，將自己的生命體驗生發(fā)于游園之中。

當(dāng)然，除了需要修行心智的風(fēng)物游園，古代人也有沉浸式體驗的游園會。清代皇帝就舉辦過“主題游園會”，體驗普通百姓的別樣生活。其中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宮廷內(nèi)精心打造的“買賣街”。這條仿真的市井街道設(shè)在圓明園同樂園，店鋪林立，鱗次櫛比，綢緞莊、瓷器店、茶樓酒肆、估衣鋪、點心攤、當(dāng)鋪、茶館、書坊一應(yīng)俱全。街市上雖然貨物琳瑯滿目，但是商販、市民的扮演者皆為宮內(nèi)太監(jiān)、宮女，甚至還有大臣家眷。他們搖身一變，成為吆喝叫賣的掌柜、精打細(xì)算的伙計、討價還價的顧客，市井俚語、喧囂叫賣聲此起彼伏，力求營造出最逼真的民間煙火氣。皇帝、后妃、皇子們則興致盎然地化身“游客”，在這精心設(shè)計的“劇本殺”場景中穿梭。他們會饒有興致地挑選物品、品嘗街頭小吃、與“商販”煞有介事地議價。據(jù)說物價也與市面相差無幾，一文錢一個燒餅，幾文錢一碗茶，皇帝也要按“規(guī)矩”付賬。這場大型角色扮演游戲，讓深居宮禁的統(tǒng)治者得以短暫地體驗另一種身份的生活日常，在嬉游中滿足對宮墻外世界的好奇與想象。

無論寄情真山水或品味精微拳石，還是感悟四時風(fēng)物或沉浸人間煙火，游園的精髓終歸于心靈的涵養(yǎng)與覺醒。它是在有限天地間，以自然為鏡，叩問生命本真；于角色轉(zhuǎn)換中，對話內(nèi)在的自我。古人也好，今人也罷，快樂的核心始終如一：于有限的空間與變換的形式中，尋求心靈的觸動、溫暖的聯(lián)結(jié)與自我的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