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啊，你看看你，都快五十的人了，這頭發(fā)都熬白了不少。要不是我這把沒用的老骨頭拖累著你，你早就娶妻生子，該當(dāng)爺爺了?！?病榻上，李建國的老娘看著正在給自己喂藥的兒子，渾濁的眼睛里滿是心疼和愧疚。

李建國憨厚地笑了笑，用勺子將藥湯吹溫，嘴上說著一貫寬慰的話：“媽，快別說這話了，照顧你不是應(yīng)該的嘛。我一個人過也挺好，自在?！?/strong>

01

李建國今年四十八歲了，依然是光棍一條，沒能娶上媳婦。

在他們這片叫作李家坡的土地上，以及周邊的十里八鄉(xiāng)，李建國這個名字，算得上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名人。

當(dāng)然，這種出名的原因并不怎么光彩，甚至帶著點村里人茶余飯后的笑料，因為他是這片地方遠近聞名的老光棍。

說句公道話，李建國這個人，其實不懶，長得也不丑。

他有一米七八的大個頭，因為常年干農(nóng)活和在工地上打零工，身板被鍛煉得異常挺直和結(jié)實，看起來比他四十八歲的實際年齡要顯得精神不少。

他五官端正，皮膚是常年日曬雨淋留下的古銅色，一笑起來，眼角會堆起幾道深深的魚尾紋，顯得憨厚而又樸實。

在他二十出頭，還被人叫做“建國小子”的時候，村里甚至鄰村的姑娘，也有那么幾個在趕集或者串門時，偷偷對他眨過眼，紅過臉。

可那時候的李家，實在是太窮了，窮得讓人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希望。

一家人住的三間土坯房，是爺爺輩傳下來的，墻體上布滿了蜘蛛網(wǎng)般的裂縫，每當(dāng)刮起大風(fēng)，整棟房子都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屋里除了一個土炕和一張缺了腿的桌子，再也找不出什么像樣的家具。

更要命的是，家里人口多，他的下面還有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弟弟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妹妹。

他的爹，村里人都叫他李老漢，年輕時在山里開采石頭，為了多掙點工分，被一塊滾落的巨石砸傷了腰，從此成了個干不了重活的藥罐子。

整個家庭的重?fù)?dān)，就這么毫無征兆地，早早地落在了當(dāng)時還是個半大孩子的李建國肩上。

作為家里的長子，李建國沒覺得委屈，他覺得這就是他的命，他天生就得扛起這個家。

于是，他初中還沒念完，就主動輟了學(xué)，跟著村里的大人，第一次走出了那片生養(yǎng)他的大山，去到縣城的建筑工地上，學(xué)著搬磚、和水泥。

工地的活又臟又累，夏天的太陽能把人的皮曬脫一層，冬天的寒風(fēng)能把人的骨頭吹透。

那時候的工錢少得可憐，但他一分錢都舍不得為自己花，連買一瓶汽水都覺得是天大的浪費。

他把所有的錢都小心翼翼地攢起來，用布包了一層又一層，定期托人捎回家里。

弟弟妹妹上學(xué)的學(xué)費，老爹看病抓藥的藥錢，老娘養(yǎng)雞買飼料的錢，每一分，都來自于他那個被汗水反復(fù)浸透、又被水泥染得僵硬的口袋。

村里也有好心人看他勤快老實，給他介紹過對象。

姑娘人長得不錯，也很本分，可跟著媒人來他家一看，那低矮的土房，那臥病在床的父親，還有那兩個眼巴巴看著她的弟弟妹妹，最終都只能一臉歉意地?fù)u著頭走了。

有個姑娘臨走時對他說：“建國，你是個好人，可我總不能嫁過來，跟著你一起住在這快塌了的房子里喝西北風(fēng)吧？”

李建國聽了，嘴上什么也沒說，只是維持著他那標(biāo)志性的憨憨的笑，心里卻像是被無數(shù)根鋼針狠狠地扎著，疼得鉆心。

他知道，人家姑娘沒有說錯，他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自己沒本事，給不了任何人一個安穩(wěn)的家。

后來，弟弟爭氣，考上了外地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城里工作。

妹妹也長大了，嫁到了鄰村一個條件不錯的人家。

家里的光景總算是肉眼可見地好了一點，那三間土坯房也被李建國用攢下的錢翻修成了磚瓦房。

可這時候，李建國的年紀(jì)也上來了，一晃就三十好幾，成了別人口中的“老建國”。

給他介紹對象的人倒是還有，可介紹來的標(biāo)準(zhǔn)，也悄悄地變了。

女方要么是離異二婚，還帶著一兩個孩子的，要么就是身體上有些殘疾，在婆家不好找的。

李建國倒是不挑剔這些，他覺得只要能踏實過日子就行。

可見了幾面之后，人家女方又開始嫌棄他，嫌他老大不小了還沒啥積蓄，連一筆像樣的彩禮都拿不出來。

他娘急得整天唉聲嘆氣，常常坐在自家門口的老槐樹下，跟過路的鄉(xiāng)親念叨：“我家建國啊，就是心太實了，一輩子光顧著這個家，光顧著他弟弟妹妹，把自己給徹徹底底地耽誤了?！?/p>

每當(dāng)這時，李建國聽到了，就會走過去笑著安慰他娘：“媽，沒事，一個人也挺好，落得個清凈自在?！?/p>

話是這么說，可每當(dāng)夜深人靜，他一個人躺在冰冷的炕上，看著窗外那輪孤零零的月亮，聽著外面呼嘯的風(fēng)聲，心里那股子苦澀的滋味，又能跟誰說去呢？

他就這么一年又一年地熬著，眼瞅著，稱呼就從“建國”變成了“老李”，年齡也從三十幾變成了快五十的人了。

他終于徹底斷了娶媳婦的念想，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就是孤寡的命了。

他想著，就這樣吧，守著年邁的老娘，一個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完這輩子就算了。

前兩年，他娘身體越來越差，徹底臥床不起了。

她常常拉著李建國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老淚縱橫地說：“建國啊，是媽對不住你，這輩子拖累你了，讓你連個家都沒成上。”

李建國總是強忍著心酸，給娘掖好被角，笑著說：“媽，你說啥呢，我是你兒子，孝順你是天經(jīng)地義的，沒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在別人眼里，他或許是個好人，是個大孝子。

但在他自己心里，他就是個沒用的男人，一個連家都成不起來的失敗者。

村里人再提起他，已經(jīng)沒有了取笑的意思，只剩下滿口的嘆息，都說李建國是個大孝子，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02

就在李建國已經(jīng)完全認(rèn)命，覺得自己這輩子就要打光棍到底的時候，事情忽然毫無征兆地迎來了轉(zhuǎn)機。

那天下午，太陽懶洋洋地掛在西邊的山頭上。

村里最著名的媒婆王嬸，扭著她那水桶般的腰，滿面春風(fēng)地走進了李家的院子。

王嬸可是個能人，方圓幾十里，誰家有婚喪嫁娶，誰家夫妻吵架，都少不了她那張能把稻草說成金條的嘴。

她一進院子，就扯開她那標(biāo)志性的大嗓門喊了起來。

“建國他娘，在家呢？我可是來給你們報大喜訊來啦！”

李建國的娘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聽到王嬸的聲音，精神頭立馬好了一些，掙扎著想坐起來。

“在呢，是王妹子啊，快，快屋里坐?！?/p>

正在院子里修補農(nóng)具的李建國趕緊放下手里的活，拍了拍手上的灰，把王嬸迎進屋里，給她倒了一杯熱水道：“王嬸，啥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

王嬸也不客氣，一屁股就坐在了炕沿上，端起大碗“咕咚咕咚”喝了半碗水，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神秘兮兮地對李建國娘倆說：“嫂子，建國，我今天可是來給你們家辦天大的好事的?！?/p>

李建國心里壓根沒當(dāng)回事，他都這歲數(shù)了，還能有什么喜事輪到他頭上，八成又是王嬸的什么閑篇。

他娘倒是被勾起了興趣，眼神里都放著光，急切地問道：“啥喜事啊，王妹子，你快說說?！?/p>

王嬸得意地拍了拍大腿，聲音響亮地說：“我這有個天大的好機會，能給建國說個媳婦，保準(zhǔn)是黃花大閨女，而且還又年輕又漂亮！”

李建國聽了這話，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擺手道：“王嬸，你就別拿我這老光棍開涮了，我都這條件了，哪個黃花大閨女能睜眼看上我？”

“你這人，就是這么死心眼！”王嬸看他不信，湊近了些，故意壓低了聲音，顯得格外神秘，“我跟你說，這次給你說的，不是咱本地的，也不是咱中國的！”

“不是咱中國的，那是哪的？”李建國娘的好奇心被徹底吊了起來。

王嬸一字一頓，像是在宣布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一樣，清晰地說道：“俄-羅-斯-的?！?/p>

“啥？”李建國和他娘都徹底愣住了，面面相覷，都以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

王嬸看到他們震驚的表情，顯得更加得意了。

“就是俄羅斯，電視上老放的那個國家，那里的姑娘，個頂個的長得跟畫里走出來的仙女似的，金色的頭發(fā)，藍色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那皮膚，比咱吃的豆腐還要白，還要嫩！”王嬸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星子橫飛。

李建國好半天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使勁擺了擺手，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王嬸，那更不可能了，純屬瞎扯淡。人家外國姑娘，金枝玉葉的，咋能看得上我這山溝溝里的老農(nóng)民？”

“哎，我早就說你這人就是死腦筋，不開竅。”王嬸有點急了，一拍炕沿，“現(xiàn)在時代不一樣了，我跟你說，那邊好多姑娘都想嫁到咱們中國來，圖啥？圖的就是咱們這日子安穩(wěn)，圖的就是咱們中國男人老實本分，會疼人，顧家！”

她看李建國還是滿臉不信，便接著拋出更具體的信息：“我有個遠房親戚，在城里開了個中介公司，就是專門辦這個跨國婚姻的。手續(xù)全都是正規(guī)的，有備案的，保證百分之百可靠?！?/p>

“那……那得花多少錢??？”李建國娘顫顫巍巍地問出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這也是李建國最擔(dān)心的。

王嬸像是早就料到他們會問這個，立刻回答道：“彩禮錢、三金啥的人家那邊一概不要，就只需要給中介公司交一筆服務(wù)費就行。這筆錢，包括了給姑娘辦護照、簽證，還有來中國的機票和所有的中介服務(wù)，算下來，比你在咱這娶個二婚帶孩子的都花得少?！?/p>

李建國還是覺得這事不靠譜，像做夢一樣，一個字都不信。

王嬸看他不信，干脆掏出了自己的智能手機，在上面劃拉了幾下，調(diào)出一張照片，遞到李建國眼前。

“喏，你自己看，這就是我這次要給你介紹的姑娘。”

李建國湊過去一看，照片上的姑娘確實漂亮得不像話。

她有一頭瀑布般的金色長發(fā)，臉上帶著甜甜的微笑，背景像是在一個很普通的屋子里，看起來很居家的樣子。

“這個姑娘叫卡捷琳娜，今年才二十四歲?！蓖鯆鹬钢掌f，“她家里條件不太好，父親走得早，就想找個老實本分的中國男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好好過日子?！?/p>

看著照片上那張年輕又美麗的臉，李建國那顆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沒來由地狂跳了幾下。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fā)燙，趕緊把頭扭開。

“王嬸，這事……真的靠譜嗎？”他還是不放心地，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了一句。

“你看你這人，疑神疑鬼的！我王婆子在這村里說了一輩子媒，什么時候騙過人？”王嬸把胸脯拍得邦邦響，“你要是真有這個心，我就先安排你們視頻見個面，你自己看看人咋樣，這總行了吧？”

李建國沉默了。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病床上母親那雙充滿期盼和渴望的眼睛，又偷偷地瞥了一眼手機屏幕上那個笑靨如花的異國姑娘。

他心里那個早已熄滅，甚至已經(jīng)化成灰燼的念頭，在這一刻，竟然奇跡般地，又冒出了一點微弱的火星。

他猶豫了很長時間，心里天人交戰(zhàn)，最終，他像是下定了天大的決心一樣，咬了咬牙，說：“那……那就……試試？”

03

視頻見面的那天，李建國一整天都坐立不安，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為了這次見面，他特意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最好的一件深藍色外套，那還是幾年前弟弟從城里回來時給他買的，他一直舍不得穿。

他還破天荒地對著鏡子，用水把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卻又覺得太刻意，反復(fù)弄了好幾次。

下午，王嬸準(zhǔn)時帶著她的那個親戚，一個戴著金邊眼鏡、看起來很斯文的中年男人，提著一臺筆記本電腦來到了他家。

屋子里擠滿了人，李建國的娘也被人扶著坐了起來，緊張地盯著那臺電腦。

電腦打開，連接上網(wǎng)絡(luò)，經(jīng)過一陣短暫的等待后，屏幕上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清晰的畫面。

畫面那邊，就是照片上的那個俄羅斯姑娘，卡捷琳娜。

視頻里的她，看起來比照片上還要年輕，還要漂亮。

她的皮膚在鏡頭下白得像是在發(fā)光，像上好的牛奶和羊脂玉，那雙藍色的眼睛，像是兩顆被洗得一塵不染的透明玻璃珠，看著鏡頭的時候，眼神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膽怯和好奇。

李建國的心臟“怦怦”地狂跳起來，他感覺自己的喉嚨發(fā)干，腦子里一片空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咧著嘴，對著屏幕一個勁兒地傻笑。

“建國，你倒是說話啊，快跟人家打個招呼?！蓖鯆鹪谂赃呌酶觳仓馔绷怂幌拢嫠?。

“你……你……你好。”李建國憋了半天，臉都漲紅了，才磕磕巴巴地擠出這么一句。

卡捷琳娜顯然是聽不懂中文的，她旁邊似乎也有一個充當(dāng)翻譯的人，跟她低聲說了幾句俄語。

她聽完后，才對著屏幕，禮貌而又羞澀地點了點頭，也用俄語輕聲說了句什么。

“她說她也很高興認(rèn)識你，說你看起來很真誠?！贝餮坨R的男人在一旁微笑著翻譯道。

接下來的交流，基本上就成了戴眼鏡的男人和王嬸的專場。

他們用一種看似隨意，實則專業(yè)的口吻，詳細(xì)地詢問了李建國一些家里的具體情況，比如田地有多少，年收入大概是多少，有沒有什么手藝，以及最重要的，有沒有能力照顧好一個家。

李建國這個人老實巴交，一輩子沒說過謊話，他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把自己那點微薄的家底全都一五一十地抖落了出來。

他說自己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農(nóng)閑的時候就去附近的工地上打零工，一年到頭也攢不下幾個錢，現(xiàn)在還要常年照顧生病臥床的老娘。

他一邊說，一邊心里發(fā)涼，他以為自己把這些實情全都說完，這事肯定就沒戲了。

沒想到，戴眼鏡的男人把他的話“翻譯”給對方聽了之后，視頻那頭的卡捷琳娜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嫌棄的表情。

翻譯轉(zhuǎn)過頭，依舊滿臉笑容地對李建國說：“安娜，哦，為了方便交流，我們給她起了個中文名叫安娜。安娜說，她不在意這些物質(zhì)條件，她說她能看出來你是個心地善良的男人，她就想找一個能對她好的男人，安穩(wěn)過日子。”

李建國聽了這話，心里又是一陣巨大的感動，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疑惑。

天底下，真有這么好的事？真有這么不圖錢財，只圖人好的姑娘？

他感覺自己像是在云里霧里，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

視頻聊天只進行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就結(jié)束了。

王嬸和那個男人收拾好電腦，心滿意足地走了，臨走前還讓他等好消息。

屋子里只剩下李建國和他娘，李建國的心還是七上八下，懸在半空中。

他坐到炕邊，問他娘：“媽，你說這事能成嗎？我咋總覺得跟做夢一樣呢？”

他娘激動地抓著他的手，眼里噙著淚花：“兒啊，要是真能成，那就是咱家祖墳上冒青煙了！你可得記著，一定要好好待人家姑娘，不能讓人家受半點委屈?！?/p>

幾天之后，王嬸又扭著腰來了，臉上笑成了一朵菊花。

她一進門就大聲宣布：“成了！建國，大喜事??！人家姑娘就看上你了，說就喜歡你這種踏實穩(wěn)重的老實人！”

李建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在原地，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王嬸告訴他，接下來就是盡快辦各種手續(xù)，安娜很快就能坐飛機過來，不過那筆七萬塊的中介服務(wù)費得先交了，好給人家買機票和辦理各種文件。

李建國沒有猶豫太久。

他回到屋里，從炕頭的一個破木箱子里，拿出了自己這些年攢下的所有積蓄。

那是他一滴汗一滴汗掙來的，是他準(zhǔn)備給自己養(yǎng)老和給母親看病的錢，總共七萬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當(dāng)他把那一沓沓用布包著，還帶著一股汗味的錢交到王嬸手上的時候，他的手一直在抖。

這幾乎是他一輩子的心血，也是他這輩子最大，也最瘋狂的一場豪賭。

他賭的，是一個家，一個媳婦，一個他盼了半輩子，看似遙不可及的夢。

04

安娜真正到來的那天，李家坡這個平日里無比安靜的小山村，像是過節(jié)一樣熱鬧了起來。

李建國特意跟親戚借了一輛半新不舊的面包車，一大早就去縣城的長途汽車站接她。

當(dāng)他看到安娜在一名中介人員的陪同下，從長途大巴上走下來時，他還是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驚艷到了。

真人比視頻里還要高挑，還要漂亮。

那立體的五官，白皙的皮膚，在灰撲撲的車站人群里，簡直就像是鶴立雞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當(dāng)李建國把安娜領(lǐng)回村里時，整個村子都轟動了。

村里人，無論男女老少，全都從自家屋里跑了出來，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在李建國家門口，伸長了脖子，看西洋鏡一樣地看熱鬧。

“天吶，快來看，老李真把那個洋媳婦給娶回來了！”

“我的乖乖，這姑娘也太俊了，跟電視上那個電影明星似的，老李這是走了什么大運了？”

“真是想不到啊，他這輩子還能有這福氣?！?/p>

各種羨慕、嫉妒、議論的聲音，像潮水一樣涌進李建國的耳朵里。

他聽著這些話，看著鄉(xiāng)親們那復(fù)雜的眼神，他覺得自己那彎了半輩子的腰桿，在這一刻，都挺直了不少。

他娘也被人從屋里扶了出來，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她看著眼前這個仙女一樣的兒媳婦，咧著沒牙的嘴，從頭到尾都笑得合不攏嘴。

為了迎接安娜的到來，李建國可以說是傾其所有。

他把家里重新用白灰粉刷了一遍，讓屋子看起來亮堂了不少。

他還咬著牙，去鎮(zhèn)上最好的家具店，買了一張新床和一個大衣柜，把那間準(zhǔn)備用作新房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煥然一新。

婚禮辦得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有些倉促。

沒有復(fù)雜的儀式，也沒有迎親的車隊，就是按照村里的習(xí)俗，在自家院子里擺了幾桌酒席，請了村里的鄉(xiāng)親和幾家走得近的親戚，熱熱鬧鬧地吃了頓飯。

安娜穿著一身大紅色的新衣服，那是李建國特意帶她去縣城里最好的服裝店買的。

她似乎不太習(xí)慣這種喧鬧的場面，從始至終，都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李建國身邊，不怎么說話，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局促。

別人熱情地跟她說話，她也只是禮貌地微笑，然后點點頭。

李建國覺得，她可能是因為語言不通，又天生害羞，所以心里對她更是多了幾分憐愛和保護欲。

整個婚宴上，他都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照顧安娜的情緒。

他用自己剛學(xué)會的幾個中文詞匯，像教孩子一樣，笨拙地教她認(rèn)識桌上的東西。

“這個，是筷子?！彼闷鹂曜?，做出吃飯的動作。

“筷……子。”安娜學(xué)著他的發(fā)音，有些生硬，但表情很認(rèn)真。

“這個，是碗?！?/p>

“碗?！?/p>

他不停地給她夾菜，給她倒水，生怕怠慢了她。

他覺得，自己這四十八年吃的所有的苦，受的所有的累，在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補償，全都值了。

他有媳婦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媳婦。

他終于可以像個正常的男人一樣，成家立業(yè)了。

鄉(xiāng)親們輪流過來給他敬酒，說著各種各樣的祝福話。

“老李，恭喜啊，守得云開見月明，娶了這么個好媳婦！”

“建國，以后可得好好對人家姑娘，人家一個人來咱們這，不容易啊?！?/p>

李建國來者不拒，喝得暈乎乎的，臉頰通紅，心里卻比誰都要清醒。

他知道，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也最幸福的一天。

他看著身邊安安靜靜的安娜，在心里暗暗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對她好，絕不讓她跟著自己受一點委屈。

05

酒席一直鬧到了很晚才漸漸散去。

客人們帶著醉意和笑聲，三三兩兩地離開了李家的院子。

送走了最后一個客人后，喧鬧了一整天的院子里，終于徹底安靜了下來。

李建國的娘也被親戚扶回自己的屋里休息了，臨走前，老人家還緊緊拉著李建國的手，一個勁兒地反復(fù)囑咐：“建國，好好對安娜，千萬要好好對人家，人家姑娘一個人來到咱們這，是把一輩子都交給你了，不容易啊?！?/p>

李建國用力地點了點頭，向母親保證道：“媽，我知道，您就放心吧?！?/p>

整個院子里，就剩下他和安娜兩個人，在清冷的月光下站著。

晚風(fēng)吹過，帶著一絲初秋的涼意，也讓李建國那被酒精麻痹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李建國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輕聲對安娜說：“安娜，天晚了，我們……回屋吧?！?/p>

安娜聽到他的話，身體輕輕顫了一下，然后抬起頭，那雙藍色的眼睛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像兩汪清澈的湖水。

她看著李建國，輕輕地點了點頭。

李建國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他邁開有些僵硬的步子，走在前面，推開了那扇貼著大紅喜字的房門。

安娜跟在他身后，緩緩地走進了新房。

這是他盼了半輩子的神圣時刻，是他作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開啟全新人生的起點。

他的心里，充滿了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和向往。

然而，當(dāng)他跟著安娜走進新房，看清屋里的情形后，整個人卻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