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名字叫李默，一個聽起來就沒什么波瀾的名字。事實上，我的人生也確實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靜，內(nèi)里卻壓著沉重的過往。

我的童年在灰色的記憶里度過。母親在我五歲那年因病去世，她溫柔的笑臉和溫暖的懷抱，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我的記憶里逐漸模糊成一團(tuán)氤氳的霧氣。母親走后，父親李大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常年在外地的建筑工地上打工，用一身的汗水和塵土換取我們父子倆的生計。

他每次回家，都會帶回一些新奇的零食和玩具，笨拙地想要填補(bǔ)我缺失的母愛。但更多的時候，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學(xué)著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自己面對空蕩蕩的房間和夜晚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鄰居們都說我懂事得讓人心疼，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種深入骨髓的孤獨(dú)，幾乎將我吞噬。

父親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在我八歲那年，他從外面帶回一個女人和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女孩。那個女人叫張?zhí)m，女孩叫林曉曉。父親有些局促地搓著手，對我說：“小默，這是張阿姨，以后她和曉曉就跟我們一起生活了。你……你要聽話?！?/p>

我死死地盯著他們，像一只被侵犯了領(lǐng)地的小獸。張?zhí)m臉上帶著討好的笑，試圖伸手摸我的頭，被我狠狠地躲開。那個叫林曉曉的女孩，則躲在張?zhí)m的身后，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膽怯地打量著我。

從那天起，我的世界闖入了兩個陌生人。我將她們視為入侵者，是來搶奪我父親，搶奪這個本就殘破不堪的家的“敵人”。我用盡了所有幼稚的手段來排斥她們。張?zhí)m做的飯，我一口不吃，寧愿啃干巴巴的冷饅頭；她給我買的新衣服，我扔在地上用腳踩；林曉曉想跟我玩，我總會用最惡毒的語言把她罵哭。

我以為這樣就能把她們趕走，但張?zhí)m沒有。她只是默默地把我弄臟的衣服洗干凈，把我扔掉的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在我睡著后，悄悄地放在我的床頭。父親在外打工，家里的大小事務(wù)都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飯，送我們上學(xué)，然后去附近的菜市場打零工，晚上回來還要操持一大堆家務(wù)。她的背，似乎一天比一天佝僂。

02

人心，或許真的不是石頭做的。我的“堡壘”，在張?zhí)m日復(fù)一日的溫柔和耐心下，開始出現(xiàn)裂痕。

記得有一次，我半夜突發(fā)高燒，燒得滿臉通紅，胡話連篇。睡在隔壁的張?zhí)m聽到了我的呻吟聲，第一時間沖了進(jìn)來。她摸了摸我滾燙的額頭，二話不說，背起我就往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跑。

夏天的夜晚，蛙聲一片，星光稀疏。我趴在她并不寬厚的背上，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和肥皂味，心里五味雜陳。那是我記事以來，除了父親，第一次感受到一個如此貼近的、屬于女性的溫暖。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說要打退燒針，我從小就怕打針，嚇得哇哇大哭。張?zhí)m抱著我，像哄親生兒子一樣，輕聲細(xì)語地安慰我：“小默不怕，打完針病就好了，阿姨給你買糖吃?！?/p>

那一刻，我心底最堅硬的冰層，悄然融化了一角。從衛(wèi)生院回來，她又守了我一夜，給我喂水，用溫毛巾幫我擦身子。第二天我醒來時，她就趴在我的床邊睡著了，眼下一片青黑。

而那個被我視作“拖油瓶”的繼妹林曉曉，也并非我想象中那么討厭。她就像個小跟屁蟲，總喜歡跟在我身后，“哥哥，哥哥”地叫個不停。雖然我從沒應(yīng)過她，但她似乎從不在意。

她會把學(xué)校里發(fā)的糖果，偷偷留下來塞給我；會在我被高年級的同學(xué)欺負(fù)時，不顧一切地沖上去，用她瘦小的身體擋在我面前，像只護(hù)食的小奶貓，齜牙咧嘴地對別人喊：“不許欺負(fù)我哥哥！”盡管最后的結(jié)果，往往是她被推倒在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有一次，我的作業(yè)本用完了，忘了跟父親要錢買。第二天老師要檢查作業(yè)，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林曉曉看出了我的窘迫，晚上回家后，她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攤開她的小手，里面是幾張被攥得皺巴巴的毛票?！案绺?，給你?！彼÷曊f，“這是我攢的零花錢，你拿去買本子吧?！?/p>

我看著她獻(xiàn)寶似的眼神，和那幾張被手心汗水浸濕的錢，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第一次沒有推開她，默默地接過了那幾毛錢。第二天，我用這錢買了一個新的作業(yè)本，還破天荒地給她買了一根棒棒糖。她收到糖的時候，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從那時起，我不再叫她“喂”，而是學(xué)著父親，叫她“曉曉”。我開始接受，這個家里除了我，還有張阿姨和曉曉。這個家，似乎也不再那么空曠和冰冷。父親每次打工回來，看到我們?nèi)齻€和和睦睦的樣子，臉上總是堆滿了笑，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03

幸福的日子總是短暫得像流星劃過夜空。在我讀初二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將我們這個剛剛拼湊起來的家，再次擊得粉碎。

那天下午，我正在上課，班主任突然把我叫了出去，神色凝重地告訴我，工地上來電話，我父親出事了。我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等我跟著村里的大人趕到市里的醫(yī)院時，只看到了一張蓋著白布的病床。

工地的負(fù)責(zé)人說，是腳手架突然坍塌，父親從高處摔了下來，當(dāng)場就不行了。

張?zhí)m在太平間門口哭得撕心裂肺，幾乎暈厥過去。年幼的曉曉不懂什么是死亡，只是抱著張?zhí)m的腿，跟著一起哭，嘴里不停地喊著：“我要爸爸，我要爸爸……”而我，像個木偶一樣站在那里，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感覺整個世界都崩塌了。那個為我撐起一片天的男人，那個每次回家都會給我?guī)Ш贸缘哪腥?，那個沉默卻偉岸如山的男人，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

工地最后賠了十萬塊錢。這筆在當(dāng)時看來是天文數(shù)字的錢，卻換不回我父親的命。親戚們聚在一起商量后事，言語間都在暗示，張?zhí)m是個外人，這筆錢理應(yīng)由我這個親生兒子保管。更有甚者，勸說張?zhí)m拿著她那份錢，帶著曉曉改嫁，不要拖累我這個半大的孩子。

那些天，張?zhí)m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流淚，操辦著父親的后事。她的沉默，讓那些所謂的親戚更加肆無忌憚。

出殯那天，送走了父親，親戚們又圍了上來，再次提起錢和張?zhí)m母女的去留問題。我看著張?zhí)m蒼白憔悴的臉，和曉曉哭得紅腫的眼睛，一直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情緒終于爆發(fā)了。

我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擋在她們母女面前，對著所有人吼道：“夠了！你們都給我閉嘴！張阿姨是我的媽媽，曉曉是我的妹妹！這個家，有我一天，就有她們一天！誰也別想把她們趕走！”

所有人都被我震住了。張?zhí)m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淚水再次決堤。這一次，不再是悲傷，而是感動和欣慰。她走過來，緊緊地抱住我，泣不成聲地說：“小默，我的好兒子……”

那一刻，我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叫了她一聲：“媽?！?/p>

從那天起，我一夜長大。我明白，這個家，以后要靠我來撐了。

04

父親的賠償金，我一分沒動，全部交給了繼母保管。我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震驚的決定：輟學(xué)。

班主任和親戚們輪番來勸我，說我成績這么好，考上高中、大學(xué)，將來才會有出息?？晌铱粗^母日漸消瘦的臉龐，和曉曉那雙充滿不安的眼睛，我知道我等不起了。大學(xué)畢業(yè)需要太多年，而這個家，現(xiàn)在就需要一個男人。

我毅然決然地辦理了退學(xué)手續(xù)，跟著村里的大人，踏上了去城里打工的路。那年，我才十五歲。因為未成年，沒有工廠敢正式錄用我。我只能在餐館里洗盤子，在工地上搬磚，干著最累最臟的活，拿著微薄的薪水。

每個月發(fā)工資的那天，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我會留下一點點生活費(fèi)，把剩下的錢全部寄回家里。我告訴繼母，讓她別再那么辛苦了，好好在家照顧曉曉，供曉曉讀書。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不能委屈了妹妹，一定要讓她完成學(xué)業(yè)。

繼母在電話那頭總是哭著說：“小默，是媽對不起你，拖累你了?！?/p>

我總是笑著說：“媽，說啥呢，我們是一家人。照顧你們，是我的責(zé)任?！?/p>

日子就在汗水和思念中一天天過去。我從一個瘦弱的少年，長成了結(jié)實的青年。我在工地上跟著老師傅學(xué)技術(shù)，從一個小工，做到了技術(shù)工，工資也漸漸多了起來。每隔幾個月回家一次，看到繼母的身體好了許多，曉曉的個子又躥高了一截，拿著滿分的試卷向我炫耀時，我就覺得我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曉曉很爭氣，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順利地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她知道家里不容易，非常懂事，從來不跟同學(xué)攀比，生活上節(jié)儉得讓人心疼。我每次回家給她買新衣服和好吃的，她總會念叨我亂花錢?？晌抑?，她收到禮物時，眼睛里的光是騙不了人的。

十五年的時間，彈指一揮間。

15年后的我，用我的青春和汗水，換來了這個家的安穩(wěn)。曉曉不負(fù)眾望，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繼母的身體也還算硬朗，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

而我，已經(jīng)三十歲了。

到了這個年紀(jì)，婚事成了繼母最大的心病。她總覺得，是我為了這個家耽誤了自己，沒能讓我像父親期望的那樣娶妻生子，是她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zé)任，將來到了地下沒法跟父親交代。于是，她開始四處托人給我介紹對象，安排了一場又一場的相親。

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

我的條件，在婚戀市場上毫無競爭力。三十歲，初中都沒畢業(yè)，常年在工地上班，沒房沒車。最重要的是，我還有一個需要贍養(yǎng)的繼母和一個尚未出嫁的妹妹。這在別人看來，不是家庭，而是沉重的負(fù)擔(dān)。

每一次相親，女孩們一聽到我的家庭情況，臉上的笑容便會立刻淡去，然后就是各種各樣的借口。“我們不太合適”，“我爸媽可能不會同意”，“我還想再玩兩年”。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絕，漸漸地也有些麻木了。我知道，他們沒有錯。誰不希望自己的伴侶能提供一個更好的生活條件呢？只是心里，難免會有些失落和苦澀。

05

今天，我又去相親了。是繼母托了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介紹的，一個在超市做收銀員的女孩。見面前，繼母千叮嚀萬囑咐，讓我穿上給她新買的襯衫，說話機(jī)靈點，主動點。

我見到了那個女孩，長得普普通通，人看著也還老實。我們約在一家廉價的咖啡館，尷尬地聊著天。我努力地想找些話題，從天氣聊到工作，氣氛卻始終不咸不淡。

“聽我阿姨說，你家里……還有個媽媽和妹妹？”最終，女孩還是小心翼翼地問出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

我點了點頭，坦然道：“是的，我父親走得早，是我把妹妹帶大的?！?/p>

女孩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低頭攪動著杯子里的咖啡，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頭，臉上帶著程式化的歉意：“那個……李先生，你是個好人，真的。但是，我可能……我家里希望我找個條件好一點的，至少，至少要有自己的房子……”

后面的話，我沒再聽進(jìn)去。又是同樣的結(jié)果，同樣的理由。我早已有了心理準(zhǔn)備，卻還是感到一陣錐心的刺痛。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故作輕松地說：“沒關(guān)系，我理解?！?/p>

匆匆結(jié)束了這場注定失敗的相親，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城市的霓虹燈閃爍著，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包皺巴巴的香煙，終究還是沒有點燃。曉曉不喜歡我抽煙。

回到家時，已經(jīng)快晚上九點了。屋里只亮著一盞昏黃的（的）客廳燈。我以為她們都睡了，正準(zhǔn)備輕手輕腳地回自己房間，卻看到餐廳的桌上，還擺著飯菜，用一個大碗罩著，顯然是給我留的。

曉曉穿著一身粉色的睡衣，坐在餐桌旁，手里捧著一本書，似乎是在等我。聽到開門聲，她立刻抬起頭，看到我，眼睛一亮，隨即又注意到我臉上的疲憊和沮喪，那點光亮又黯淡了下去。

“哥，你回來了?！彼酒鹕?，幫我把飯菜從微波爐里拿出來，“快吃吧，還熱著呢?！?/p>

“媽睡了？”我換了鞋，坐在餐桌旁，沒什么胃口地拿起筷子。

“嗯，媽念叨了你一晚上，看你還不回來，就先去睡了?！睍詴越o我盛了一碗湯，放在我手邊。

飯桌上，氣氛有些沉悶。我低頭默默地吃飯，曉曉則坐在我對面，安靜地看著我。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心疼，有擔(dān)憂，還有一些我讀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過了許久，她才小口地扒拉著自己碗里早已冷掉的米飯，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聲地問我：

“哥，為什么非要去相親呢？”

我夾菜的動作一頓，抬起頭看她。

燈光下，她的臉頰泛著微微的紅暈，長長的睫毛垂著，遮住了眼底的情緒。她似乎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氣，再次抬起頭，直視著我的眼睛，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和固執(zhí)。

“我不行嗎？”

“轟”的一聲，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手里握著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