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誰?”
男人的手攥著妻子的胳膊,手勁大得像一把鐵鉗。
結婚二十年,他從沒用這么大的力氣抓過她。
黑暗中,妻子的身體抖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葉子,那種從骨頭里透出來的恐懼,讓他感到一陣陣陌生和心驚。
她沒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著窗外那條黑漆漆的河。
月光下,河面像一塊破碎的黑玉,無聲無息。
01.
陳立強覺得,妻子林芳像是被什么東西“換”了。
這個念頭,是從半個月前那個下雨的夜里冒出來的。
那天晚上,他半夜被渴醒,摸下床想去倒水,卻看見林芳一個人站在窗戶邊,一動不動。
他喊了聲:“芳,還不睡?”
林芳沒回頭,聲音飄飄忽忽的:“立強,你聽,是不是有唱戲的聲音?”
陳立強愣了。
外面只有嘩嘩的雨聲,哪來的唱戲聲?他耳朵貼在玻璃上聽了半天,只有風刮過窗縫的嗚嗚聲。
“沒有啊,你聽岔了吧?!?/p>
林芳卻很固執(zhí),喃喃自語:“有……是個女的在唱,咿咿呀呀的,就在河那邊……”
他們家就住在鎮(zhèn)子邊上,窗外就是穿鎮(zhèn)而過的那條長河。
從那天起,林芳就變了。
以前,她最喜歡晚飯后去河邊散步,說聽著水聲心里亮堂??涩F(xiàn)在,她別說去河邊,就是在家聽見水龍頭嘩嘩響,臉色都會白一下。
她開始做噩夢,嘴里喊著模糊的字眼,手在空中亂抓,像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陳立強問她夢見什么了,她總是一臉茫然,說忘了。
可她越是說忘了,陳立強心里就越是發(fā)毛。
他是個木匠,做了三十年家具,靠一雙手養(yǎng)活了老婆孩子,骨子里是個信奉“力氣”和“實在”的男人,不信鬼神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可妻子的變化太實在了,實實在在擺在他眼前。
一天早上,他給林芳收拾枕頭,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他掏出來一看,是一根很老的銀簪子,樣式古樸,頂上是朵蓮花,做工說不上多好,但磨得油光水滑,一看就是被人天天摩挲著。
陳立強心里“咯噔”一下。
這簪子他從沒見過,林芳也沒有戴首飾的習慣。他拿著簪子去問林芳:“這是哪來的?”
林芳正在廚房熬粥,回頭看了一眼,眼神很空,好像不認識那簪子一樣。
“不曉得?!彼龘u搖頭,又轉過去看著鍋里翻滾的米粒,補了一句,“可能……是早就有的吧?!?/p>
一個自己根本不認識的東西,怎么可能是早就有的?
陳立強沒再問下去。他把銀簪子揣進自己口袋,心里那個“妻子被換了”的念頭,像一棵澆了水的種子,開始瘋狂地發(fā)芽。
02.
林芳的變化,還體現(xiàn)在飯菜的口味上。
他們夫妻倆都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吃了半輩子面食,口味偏咸??勺罱?,林芳做的菜,味道越來越怪。
她開始往菜里放糖,還喜歡用一種南邊才有的香料,做出來的菜味道甜絲絲、怪兮兮的。
兒子在南方上大學,上次寄回來一包那種香料,說學校食堂的菜都這個味兒。當時林芳還直撇嘴,說吃不慣。
可現(xiàn)在,她做菜頓頓都放。
陳立強吃得皺眉頭,忍不住說:“你這菜做得……味兒不對啊。”
林芳夾起一筷子魚,自己嘗了嘗,然后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不對嗎?我覺得……就該是這個味兒啊?!?/p>
她說話的語氣很自然,一點不像撒謊。
陳立強看著她,心里一陣陣發(fā)涼。一個人,怎么可能連自己幾十年的口味都忘了?
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去林芳家提親的時候。
那時候他還是個毛頭小子,跟著師傅學木工,窮得叮當響。林芳是鄰村的,人老實,話不多,臉總是紅撲撲的。
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林芳她媽留他吃飯,做的就是一碗咸香的手搟面,臥了兩個荷包蛋。林芳就坐在他對面,低著頭,呼嚕呼嚕吃得可香了。
那味道,他記了一輩子。
可現(xiàn)在這個林芳,連面條都不愛吃了,說吃了胃里泛酸。
吃完晚飯,陳立強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抽煙。
院角那棵老槐樹的葉子已經黃了,一片片往下掉。他看著屋里透出的燈光,林芳的影子映在窗戶上,正在埋頭洗碗。
那影子很熟悉,可他卻覺得那不是他的林芳。
他的林芳,洗碗的時候喜歡哼點小曲兒,不是現(xiàn)在這樣,安靜得像個木頭人。
他把煙頭摁滅在磚縫里,站起身,走了進去。
“芳,我們聊聊?!?/p>
林芳擦干手,在桌邊坐下,眼神有些躲閃。
“你最近……是不是有啥心事?”陳立強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
林芳搓著圍裙角,搖了搖頭。
“真沒有?”
她還是搖頭。
陳立強從口袋里掏出那根銀簪子,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那這個,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誰的?”
林芳的目光落在簪子上,瞳孔猛地縮了一下。她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把手收了回去,嘴唇開始發(fā)抖。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站起來,慌慌張張地往臥室走。
“你別問了,我頭疼?!?/p>
看著她的背影,陳立強攥緊了拳頭。他知道,再這么下去不是辦法,他必須得做點什么。
03.
鎮(zhèn)上的人都說,東街口那棵大榕樹下,有個瞎眼的老太太,算命算得神準。
陳立強以前從不信這些。
可現(xiàn)在,他沒別的辦法了。
第二天,他揣著那根銀簪子,找到了那個地方。
老太太很老了,滿臉的褶子像干樹皮,眼睛上蒙著一塊黑布,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個小馬扎上,身前鋪著一塊褪了色的八卦圖。
陳立強在她面前蹲下,半天不知道怎么開口。
老太太像是知道他來了,也不說話,就那么“聽”著。
最后,還是陳立強憋不住了,沙啞著嗓子問:“老人家,我想問個事?!?/p>
“說吧?!崩咸穆曇粢蚕癖伙L干了一樣。
陳立強把林芳最近的怪事,一五一十全說了。從半夜聽戲,到怕水,再到口味大變。
他講的時候,老太太一直面無表情地聽著。
等他說完,她才慢慢伸出一只枯瘦的手。
“東西呢?”
陳立強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趕緊把那根銀簪子放到她手心。
老太太把簪子湊到鼻子下,仔仔細細地聞了聞,就像在聞一朵花。
半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唉,都是債啊……”
陳立強心里一緊,急忙問:“大娘,這到底是咋回事?我媳婦她……”
老太太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說了一句讓他摸不著頭腦的話。
“老人說,夫妻緣,藏著三世的因果。你今生睡在枕邊的人,你曉得她前世是你的誰?”
陳立強被問懵了。
他一個木匠,哪想過什么前世今生。
老太太又把那簪子聞了聞,然后還給他。
“緣分的事,天機難斷。你想知道她是誰,解開這個結……”
她頓了頓,用那蒙著黑布的眼睛“看”向河的方向。
“……得去問問水?!?/p>
04.
問水?怎么問?
他站在河邊,看著渾黃的河水滾滾向東流,一頭霧水。
他對著河水大喊:“你告訴我!我老婆到底怎么了!”
回答他的,只有呼呼的風聲和水流聲。
陳立強在河邊坐了一天,抽了兩包煙,什么都沒想出來。
他猛地一拍大腿,水解不開,那就去問人!
解鈴還須系鈴人,林芳身上的怪事,根子肯定在她自己身上,在她過去的生活里。
他決定回一趟林芳的老家。
林芳的老家在鄰縣一個叫“柳樹灣”的村子,離這兒有三四個小時的車程。他們結婚后,因為岳父岳母走得早,回去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他得回去問問村里的老人,林芳小時候,是不是出過什么事。
晚上,他跟林芳說了這個打算。
“芳,咱們有幾年沒回柳樹灣了,我尋思著,明天回去看看你三姨。”
他撒了個謊,說去看望她遠房的親戚。
話音剛落,正在擇菜的林芳“啪”的一聲,手里的豆角全掉在了地上。
她抬起頭,臉上血色褪盡,眼睛里全是驚恐,那是一種陳立強從未見過的、發(fā)自內心的恐懼。
“不……不能回!”她聲音都在發(fā)顫,“不能回去!”
“為啥不能回?”陳立強追問。
“沒有為啥,就是不能回!”她情緒很激動,像個被踩了尾巴的貓,“回去……會出事的!”
她越是這樣,陳立強心里就越是確定,柳樹灣一定藏著秘密。
他鐵了心。
“我主意定了,明天一早就走。”
林芳看著他,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抓住陳立強的手,力氣大得嚇人。
“立強,我求你了,別去……千萬別去……”
陳立強看著妻子哀求的臉,心里又疼又硬。
他知道,他非去不可了。
05.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陳立強就出發(fā)了。
長途車在土路上顛了四個多小時,才晃晃悠悠地進了柳樹灣。
村子比他記憶里更破敗了,很多老房子都塌了,墻上長滿了青苔,村里幾乎看不到年輕人。
陳立強憑著記憶,找到了村西頭的老槐樹。
他記得,村里最年長的“三爺爺”就住槐樹下。三爺爺今年快九十了,是村里的活字典,什么陳年舊事他都知道。
三爺爺正坐在門口曬太陽,看見陳立強,瞇著眼看了半天。
“你是……立強?林家那女婿?”
“誒,三爺爺,是我?!标惲娳s緊遞上一根煙。
兩人寒暄了幾句,陳立強就把話題引到了正事上。
“三爺爺,我這次來,是想問問林芳小時候的事?!?/p>
三爺爺吸了口煙,眼神變得有些悠遠。
“林芳啊……那丫頭,命苦?!?/p>
陳立強心里一沉,連忙問:“怎么說?”
三爺爺吐出一口煙圈,慢悠悠地說:“你們這些后生可能都不知道了……林芳她爹媽,當年生的其實是雙胞胎?!?/p>
陳立強腦子里“嗡”的一聲,像被大錘砸了一下。
他跟林芳做了二十年夫妻,從沒聽她提起過自己還有個姐妹!
“是啊,”三爺爺嘆了口氣,“一對女兒,長得一模一樣。林芳是姐姐,還有個妹妹叫林蘭??上О。切∨畠毫痔m,七歲那年,在村口那河里……淹死了?!?/p>
陳立強他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遞到三爺爺面前。
“三爺爺,您……您認得這個嗎?”
三爺爺只看了一眼,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圓了,手里的煙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這……這東西……它怎么會在你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