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人人都喜愛的東西不多,“花”大概算其中一個。
為什么我們都認為花是美麗的?為什么我們總是被花吸引目光?《紐約時報》知名撰稿人邁克爾·波倫在《植物的欲望》一書中帶我們探索了這個問題。
回顧歷史我們能看見,花朵出現(xiàn)之后,世界上有了更多的相互依賴、更多的信息、更多的交流、更多的試驗。在“去人類中心主義”的視角下,不僅是人們從花朵身上投射、達成了自己的欲望,花朵也在利用人類欲望實施著自己的生存策略。
本文摘選自《植物的欲望》,篇幅所限內(nèi)容有所刪減,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經(jīng)出版社授權推送。
01
花朵之美,
是全人類的共識嗎?
花朵之美,是世界史范圍內(nèi)的共識,在我們看來如此正確而無可爭議。
考慮到自然界中只有很少東西是沒有被人們刻意賦予美感的,這種共識是相當引人注意的。日出,鳥羽,人的面孔和形體,還有花朵,這些都是普遍被視為美麗的事物;我們或許還能再找出幾個,但不會太多。
相比之下,直到幾個世紀之前,山峰還是丑陋的;森林本來是撒旦出沒的“可怕”之地,后來的浪漫主義文藝家才恢復了它的名譽。
花朵當然也有歌詠它們的詩人,但從來不像山峰和森林那樣非需要他們不可。
電影《花》
英國人類學家杰克·古迪曾經(jīng)研究了花朵在大部分世界文化中的角色,其中有東方文化也有西方文化,有過去的文化也有現(xiàn)在的文化。
他認為,人們對花朵的愛幾乎是普世的,但不是完全普世的。
《鮮花人類學》一書中,古迪指出非洲是這種規(guī)律的例外,在那里,無論是宗教慶典還是日常的社會儀式,花朵幾乎都沒有地位。(非洲也有自己的例外,就是那些與其他文明有過早期接觸的地方,比如受北方的伊斯蘭文明影響的地方。)
非洲人很少栽培馴化花卉,花朵的形象也很少展示在非洲藝術或宗教中。非洲人如果提到或?qū)懙交ǘ洌坪跬ǔV皇侵塾谒鼈儗麑嵉某兄Z,而不是在意它們本身。
非洲為什么缺少花文化?古迪提供了兩種可能的解釋,一種是經(jīng)濟學解釋,另一種是生態(tài)學解釋。
經(jīng)濟學解釋認為,人們?nèi)绻巢还?,那就無暇顧及花朵;高度發(fā)達的花文化是一種奢侈,而這是非洲大部分地區(qū)在歷史上無法支撐的東西。生態(tài)學解釋則認為,非洲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本身就沒有提供很多花朵,至少沒有提供很多鮮艷的花朵。
全世界的馴化花卉中,只有相對少的種類來自非洲;這片大陸上開花植物的數(shù)量遠遠不如其他地方,不僅比不上亞洲,甚至連北美洲也不如。在非洲的自然景觀中,比如說在熱帶稀樹草原上,人們能見到的花往往花期短暫,在漫長的旱季到來之后就消失不見。
我不完全確定非洲的情況應該如何理解,古迪自己也不確定。這能否表明,花朵的美麗事實上只存在于觀看者眼中,是人們建構出來的東西,就像山峰的崇高,或是我們身處森林之中感受到的精神升華?
但如果是這樣,為什么如此多樣的人群在如此多樣的時間和地點都不約而同地發(fā)明了這種美麗呢?
也許更有可能的是,非洲的案例恰恰只是例外,反過來證明了這條規(guī)律的存在。
正如古迪指出的,只要是在有人引入花文化的地方,非洲人很快就能接受它。也許對花朵的愛是所有人群共有的偏好,但只有在條件成熟的時候,也就是當人們四周都是繁盛的鮮花,又有足夠的余暇停下來細嗅它們的時候,這種偏好本身才能繁盛起來。
02
關于時間,
花朵教給我們一些重要的東西
似乎可以說,我們生來就有這種傾向——人類就像蜜蜂一樣,會本能地被花朵吸引。蜜蜂生來就喜歡花朵,其中的好處顯而易見。
但人類的這種偏好又能帶來什么好處呢?
一些演化心理學家給出了一個有趣的答案。他們的假說,至少在科學家開始識別出關于人類偏好的基因之前還不能得到證實,但不妨一述:
我們的大腦是在自然選擇的壓力下發(fā)展的,為的是讓我們成為優(yōu)秀的覓食者。自打人類在地球上出現(xiàn),99%的時間里,覓食就是我們的生活。
正如我在年紀還小時就已理解的那樣,花的存在,是未來此地將有食物的可靠預兆。如果有的人能夠被花朵吸引,進一步還能分辨不同的花,并記住花朵出現(xiàn)的地方,那么他們覓起食來,就會比那些對花朵的重要意義渾然不覺的人成功得多。
電影《面包與郁金香》
神經(jīng)科學家史蒂芬·平克在《心智探奇》一書中簡要介紹了這個理論。按他的說法,在我們的祖先中,有些人能注意到花朵,并具有研究植物的天賦,能夠識別植物,給它們分類,然后記住它們的生長之地,他們也因此注定會受到自然選擇的偏愛。
長此以往,認出花朵的時刻會變得令人愉悅,就像人們在景觀中突然見到想見的事物時會心跳加快一樣,于是有重要意義的東西就變成了美麗的東西。
可是,如果人們天生就能直接識別果實本身,而忘掉花朵,這樣不是更有意義嗎?也許吧,不過識別和回憶花朵有個好處,就是幫助覓食者在與同類競爭之前率先獲得果實。
假如我能確切地知道上個月在路邊見到開花的黑莓藤的地方,那么我這個月就有大得多的機會在其他任何人或任何鳥獲得黑莓之前搶先吃到它。
寫到這里,我可能應該提醒讀者,最后這些是我自己的猜測,不是哪位科學家的主張。但我確實很想知道,我們關于花朵的體驗如此深刻地體現(xiàn)著我們的時間感,這總不該是沒有意義的吧?
也許有個很好的理由,值得讓我們發(fā)現(xiàn)花朵倉促的榮謝如此扎眼,在打量它們的時候總不禁要讓思緒飛揚,有時是希望,有時是惋惜。
也許我們也像某些昆蟲那樣,有一種關注花朵的本能傾向,但是昆蟲在注視花朵時,很可能不會對過去和未來懷有什么想法,因為這些是人類才有的復雜思緒,它們也許曾經(jīng)有重要意義,唯獨不是想入非非。
關于時間,花朵總可以教給我們一些重要的東西。
03
如果沒有花,
我們也不會存在
世界上原本沒有花——說得稍微精確點兒,2億年前還沒有花。
那時候當然有植物,有蕨類和苔蘚,有松柏和蘇鐵,但這些植物都不能形成真正的花和果實。
其中一些植物以無性的方式繁殖,用各種方法制造自己的克隆體。有性繁殖是一件相對謹慎的事情,通常需要植株把花粉散播到風中或水中。然而,純憑偶然,有些植物找到了方法,可以利用其他物種的成員,結(jié)出微小而原始的種子。
比起我們的世界,這個尚未有花的世界更緩慢、更簡單、更冷清。
演化的進程更慢,性活動少得多,而且只發(fā)生在位置接近的近親植株之間。這種保守的繁殖方式造就了一個生物學上更簡單的世界,因為由此產(chǎn)生的創(chuàng)新或變異都相對少。
總體來說,那時的植物分布更有局地性,生活圈子更小。
尚未有花的世界之所以比我們的世界冷清,是因為它缺乏果實和較大的種子,無法養(yǎng)活許多溫血動物。
爬行動物統(tǒng)治著地球,只要天氣變冷,生命活動也衰減成一種緩慢的爬行,夜晚則無事發(fā)生。
這也是一個看上去更樸素的世界,綠色比現(xiàn)在還要濃重,花果帶給我們的所有顏色和圖案(更不必說氣味),在那里全不存在。美麗也不存在。也就是說,萬物的相貌與欲望全然無關。
影視劇《沒有玫瑰的花店》
是花改變了一切。
植物學家管能夠開花結(jié)果的植物叫“被子植物”,它們出現(xiàn)于白堊紀,然后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在地球上擴散。
這個突然而完全注定的事件被查爾斯·達爾文稱為“討厭的謎團”。如今,植物不必再依賴風和水為它搬動基因,而是可以與動物簽訂一份協(xié)同演化的大型合約——用營養(yǎng)換運輸——來尋求它們的幫助。
花朵出現(xiàn)之后,全新的復雜性層次也隨之出現(xiàn),世界上有了更多的相互依賴、更多的信息、更多的交流、更多的試驗。
植物的演化開始根據(jù)一種新的動力進行,那就是不同物種之間的吸引力?,F(xiàn)在,自然選擇將垂青于可以吸引傳粉者注意力的花,以及可以吸引覓食者前來的果。
在植物的演化過程中,其他生物的欲望變得至關重要,原因很簡單:能夠成功滿足這些欲望的植物,最后就可以留下最多后代。
美麗已經(jīng)成了一種生存策略。
新的法則加快了演化帶來變化的速度。更大、更艷、更甜、更香——這些屬性在新制度下都可以迅速獲得回報。
但形態(tài)上的特化也是如此。把花粉交付昆蟲之后,它有可能投遞到錯誤的地址(比如無親緣關系的花朵),造成浪費,既然如此,能夠在外觀和氣味上盡可能變得與眾不同,就成了一種優(yōu)勢,最好是還能博得單獨一種傳粉者的專門關注和奉獻。
動物的欲望因此得到了分解和細化,植物借此實現(xiàn)了特化:花朵出現(xiàn)了非凡的多樣性,大部分都表現(xiàn)出協(xié)同演化的跡象,呈現(xiàn)美麗之姿。
有花,就有果實和種子,后兩者同樣重塑了地球生命。被子植物制造糖分和蛋白質(zhì),引誘動物散播種子,于是讓這世界上食物能量的供應翻了幾番,足以支持大型溫血哺乳動物的興起。
如果沒有花,那么爬行動物可能至今仍在統(tǒng)治地球,因為它們在一個滿是綠葉而無果實的世界中可以生活得很好。
沒有花,我們也不會存在。
04
從花朵中,
我們能瞥見生命的意義
所以,作為花朵最大的崇拜者,我們也是它們孕育的。
隨后,人類的欲望進入了花的自然史,花朵對人類做了它們一直在做的事——讓自己在這種動物的眼中更加美麗,將自己的本質(zhì)融入人類那些哪怕是最不可能的觀念和比喻。
于是薔薇有了欲火中燒的仙女模樣,郁金香花瓣有了匕首形狀,牡丹能散發(fā)女人的氣味。
電影《花》
作為另一方,我們也做了我們的事:不講道理地繁衍花朵,帶它們的種子在這顆行星上周游,還撰寫圖書傳播它們的名聲,確保它們的幸福。
在花朵看來,這還是那種老把戲,無非就是與一種心甘情愿、頗易受騙的動物再簽訂一份協(xié)同演化的大型合約罷了——盡管不如之前與蜜蜂之間的交易那么好,但總體來說仍是一筆不錯的交易。
那我們呢?我們自己的處境怎么樣?
有了花朵,我們當然也過得不錯。我們有了感官上的愉悅,有了果實和種子提供的營養(yǎng),還有海量的新穎譬喻。
但是我們對盛開的花朵還有更為深入的凝視,發(fā)現(xiàn)了更多東西——花朵是熔煉美麗(甚至藝術)的熔爐——甚至還瞥見了生命的意義。
沒錯,當你打量一朵花時,你看到的其實是大自然的雙重本質(zhì)的核心表達。這是創(chuàng)造和瓦解的激烈競爭,一方讓你螺旋地向復雜形式進發(fā),另一方卻像潮汐一樣把你推離。
古希臘人用太陽神阿波羅和酒神狄俄尼索斯來命名自然這兩張面孔,而在自然界中,沒有什么場合能比花朵的美麗和它的迅速凋萎更直白尖銳地體現(xiàn)出雙方的對抗了。
就是在花朵這里,秩序在克服了萬難之后終于得到實現(xiàn),又被漫不經(jīng)心地放棄;藝術達成了完美;自然在盲目地變動不居。
就是在花朵這里,不知怎的,竟能兼有逾越道法的超驗和屈從道法的必然。這些東西——在一朵花里看到的這些東西,會是生命的意義嗎?
本文摘編自
《植物的欲望》
作者: [美] 邁克爾·波倫
譯者: 劉夙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 2025-7
編輯|草兒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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