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太陽毒得像一盆火,整個錦帆市都像被放進了蒸籠。
碧湖山莊的保安馬強,站在A-14號別墅外的香樟樹蔭下,額頭上的汗珠子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淌,浸濕了領口。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別墅門口那座由黑色塑料袋堆成的小山。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被高溫發(fā)酵過的酸腐氣息。
他抬起手,看了看腕上那塊老舊的電子表。
下午三點十五分。
就在剛剛,別墅那扇沉重的鐵藝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一只干枯瘦削的手伸了出來,將手里提著的兩個黑色大垃圾袋,扔在了門口。
然后,門又迅速關上,悄無聲息。
這是今天的第二十袋。
整整二十袋垃圾。
從早上七點開始,這個數(shù)字,像一把小錘子,一下,一下,精準地敲在馬強的心上,讓他越來越不安。
這棟別墅里,只住著一個七十多歲、姓沈的老太太。
一個人,一天,怎么可能制造出二十袋垃圾?
馬強是個退伍兵,性子執(zhí)拗,認死理。他覺得這事不對勁,很不對勁。
他在這站了快一個小時,心里反復拉鋸,一面是怕多管閑事惹人嫌,一面又是那身軍裝刻在骨子里的責任感。
最終,他咬了咬牙,從口袋里摸出手機。
屏幕在陽光下有些刺眼,他瞇著眼,找到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接通的瞬間,他對著話筒,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語氣,沉聲說道:
“喂,110嗎?我是碧湖山莊的保安……我要報案。”
01
馬強今年四十八歲,從部隊轉業(yè)后,干過幾年長途貨運,最后在這碧湖山莊當了保安。
這份工作,說好聽點是物業(yè)管家,說難聽點就是個看大門的。
但他干得很認真。
碧湖山莊是錦帆市有名的高檔小區(qū),住戶非富即貴,個個都不好伺候。馬強卻憑著一副熱心腸和不多話的穩(wěn)重性子,跟不少業(yè)主都混了個臉熟。
小區(qū)里誰家下水道堵了,只要碰上他當班,他二話不說,拎著工具就去幫忙疏通,弄得滿身污垢也毫無怨言。
三號樓的王阿姨腿腳不好,每次買菜回來,只要被馬強看見,她總會笑著跑上前,把小推車一直幫人家送到電梯口。
為此,他沒少被隊里年輕的保安笑話,說他一個拿死工資的,瞎積極什么。
馬強不辯解,只是笑笑。他總覺得,人活著,不能只為了那點錢,總得有點人情味兒。
他對自己卻很摳門。一個月四千五的工資,要負擔兒子在省城上大學的學用,還要貼補家用。他身上的保安制服穿了三年,洗得都有些發(fā)白了,也舍不得換套新的。
午休的時候,別的保安都點十幾二十塊的外賣,他總是從家里帶飯。一個鋁制飯盒,上層是白米飯,下層是妻子早上炒的青菜,有時候會有一兩塊咸肉,那就是改善伙食了。
今天中午,他正吃著飯,妻子打來電話,又在為下學期兒子的學費發(fā)愁。
“這個月又得多省點了,孩子報了個英語輔導班,要三千呢?!逼拮拥穆曇衾餄M是疲憊。
“知道了?!瘪R強扒拉著米飯,含混地應著,“我這沒事,你跟孩子說,錢的事不用他操心?!?/p>
掛了電話,他心里沉甸甸的。這就是他的生活,一個普通中年男人的生活,平凡,瑣碎,充滿了對未來的焦慮。
A-14號別墅的沈婉秋老太太,是這個小區(qū)里一個特殊的存在。
馬強剛來上班時,就注意到她了。那時候的沈老太,雖然上了年紀,但身板挺直,精神矍鑠。她總喜歡穿著一身裁剪得體的旗袍,在自家的小花園里侍弄那些花草。
她的花園,是整個碧湖山莊最漂亮的一景,四季都有花開。
馬強巡邏路過,會立正站好,喊一聲:“沈阿姨好?!?/p>
沈老太通常只是淡淡地點點頭,眼神里有一種疏離的優(yōu)雅,像一朵開在云端的蘭花。
馬強覺得,這才是富貴人家老太太該有的樣子。
可這一切,從上個星期開始,就全變了。
02
變化,是從那些垃圾袋開始的。
起初,馬強并沒太在意。
大概是上周一,他看到沈老太家門口放了三四個垃圾袋,比平時多一些,他只當是老人家里大掃除。
可到了周二,又是三四個。
周三,周四……數(shù)量越來越多。
直到今天,竟然達到了驚人的二十袋。
這完全超出了“大掃除”的范疇。
更讓馬強心頭發(fā)毛的,是垃圾袋里的東西。
碧湖山莊的垃圾袋是物業(yè)統(tǒng)一發(fā)的,黑色,加厚,但質量也算不上多好。有的袋子被撐得太滿,邊角被一些有棱角的東西劃破了。
馬強經(jīng)過時,不經(jīng)意地一瞥,心就“咯噔”一下。
他看到一個袋子的破口處,露出一個鎏金相框的一角,里面似乎是一張泛黃的黑白結婚照。
另一個袋子里,是一條質地上好的真絲圍巾,上面繡著精致的蘭花。
還有一個袋子,散落出來的是幾本皮質封面的精裝書,看樣子是外文的。
照片,圍巾,書籍……
這些東西,帶著一個人的體溫,承載著一個人的記憶,怎么能像爛菜葉一樣被扔掉?
馬強覺得,沈老太扔掉的不是垃圾,而是一個人活過的痕跡。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昨天下午,他鼓起勇氣,借口是物業(yè)要做防蚊消殺登記,去敲了A-14號別墅的門。
等了很久,門才開了一道縫。
門后,是沈老太那張憔悴的臉。
不過短短幾天,那個曾經(jīng)優(yōu)雅的老人,像是瞬間枯萎了。她的頭發(fā)花白凌亂,眼神空洞,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仿佛被抽走了靈魂。
“有事嗎?”她的聲音,像生了銹的錄音機,沙啞,單調。
“沈阿姨,我是保安小馬,物業(yè)這邊……”
“我不需要?!?/p>
馬強話還沒說完,沈老太就冷冷地打斷了他。
“以后不要再來敲我家的門?!?/p>
說完,“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地關上了,差點撞到馬強的鼻子。
吃了閉門羹,馬強心里更不踏實了。
他在小區(qū)里碰到了住在沈老太隔壁的李太太,就旁敲側擊地問了問。
李太太是個愛八卦的,一聽就來了精神,壓低聲音說:“老馬,你還不知道吧?我聽說啊,沈老太那個在國外失蹤了好幾年的兒子,前陣子……確認沒了?!?/p>
“沒了?”馬強一驚。
“是啊,”李太太嘖嘖嘴,“你說這老太太也夠可憐的,老伴走得早,就這么一個兒子,現(xiàn)在也沒了。估計是受了刺激,腦子有點不正常了。扔點東西算什么,別是哪天想不開,在家里出點什么事哦……”
李太太的話,像一根針,狠狠地扎進了馬強的心里。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反應過度了?;蛟S,人家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發(fā)泄悲傷?
可當今天第二十個垃圾袋被扔出來的時候,他心底所有的猶豫都被一種強烈的直覺壓倒了。
不,這不是發(fā)泄。
這是一種告別。
一種決絕的、不留后路的告別。
所以,他報了警。
03
警車來得很快。
沒有鳴笛,一輛普通的桑塔納警車,悄無聲息地滑進了碧湖山莊,停在了A-14號別墅前。
這低調的舉動,反而讓氣氛更加凝重。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人。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臉上還帶著一絲未脫的稚氣,眼神里卻透著一股熱切和認真。他下車后,立刻拿出個小本子,準備記錄。
這是新任警察,陳陽。
緊接著,駕駛座上下來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警察。他動作不快,下車后先是習慣性地整了整警服,才抬起頭,用一雙銳利的眼睛掃視著眼前的環(huán)境。
從那堆垃圾山,到緊閉的別墅大門,再到站在一旁,神情緊張的馬強。
他叫劉建軍,是市局刑偵支隊的老刑警,陳陽的師父。
馬強趕緊迎上去,有些語無倫次地把事情的經(jīng)過又說了一遍。
劉建軍聽得很耐心,中間沒有打斷,只是偶爾點點頭。
陳陽在一旁奮筆疾書,把馬強說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記了下來。
“就是這樣,劉警官,”馬強最后指著那堆垃圾,焦慮地說,“我就是覺得……不正常。一個老太太,一個人住,這太不正常了?!?/p>
劉建軍點了點頭,沒有立刻表態(tài)。
他走到那堆垃圾袋前,沒有像馬強那樣只是看著,而是戴上了一副白手套。
他蹲下身,輕輕地撥開一個破了的袋子。
一股混雜著樟腦丸、舊書本和塵土的味道散發(fā)出來。
里面,是一疊疊用紅繩捆扎好的信件,還有幾個孩子的獎狀,上面“三好學生”的燙金字樣,已經(jīng)有些褪色。
劉建軍的眼神,在那張寫著“沈浩”名字的獎狀上,停留了幾秒鐘。
“走,去敲門?!彼麑﹃愱栒f。
兩人走到別墅門前,陳陽上前,用力地敲了敲那扇冰冷的鐵門。
“咚、咚、咚?!?/p>
“您好!我們是警察!有人在家嗎?”
里面,死一般的寂靜。
陳陽又加重了力道,大聲喊道:“沈婉秋女士!請您開一下門!我們是接到報案,來了解情況的!”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那扇門,像一堵墻,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陳陽有些急了,回頭看向劉建軍。
劉建軍的表情依舊平靜,他看了一眼手表,然后轉身問馬強:“她那個在國外出事的兒子,叫什么名字?”
馬強愣了一下,想起了李太太的話:“好像……好像就叫沈浩?!?/p>
劉建軍的目光,又落回了那張被丟棄的獎狀上。
他沉默片刻,對陳陽說:“你剛才說,有鄰居講,老太太是在為兒子辦后事,所以清理遺物?”
陳陽點點頭:“是的,師父。報案人說,隔壁的李太太是這么推測的?!?/p>
劉建軍的嘴角,扯出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冰冷的弧度。
“你去問問那個李太太,她見過誰家給親人辦后事,是把死者生前所有的榮譽和信件,像垃圾一樣扔在大門口的?”
“這是辦后事嗎?”
“不,”劉建軍的聲音很輕,卻像一塊石頭砸在每個人的心上,“這是在抹掉一個人存在過的所有證據(jù)?!?/p>
04
劉建軍的話,讓周圍的空氣仿佛都下降了好幾度。
新任警察陳陽的臉,“刷”的一下白了。他之前只是覺得這案子奇怪,現(xiàn)在才意識到,這背后可能隱藏著巨大的悲劇。
錦帆市的初夏,天氣說變就變。
剛才還晴空萬里,這會兒,云層卻開始聚集,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空氣也變得愈發(fā)悶熱。
那股從垃圾堆里散發(fā)出的、若有若無的酸腐氣,似乎也在這沉悶的空氣里,變得濃烈了一些。
更讓人不安的是,那股味道,好像不僅僅來自垃圾堆。
似乎……別墅的門縫里,窗戶的縫隙里,也在絲絲縷縷地往外滲著。
陳陽忍不住皺了皺鼻子,心里涌上一股強烈的不適。
“師父……”他看向劉建軍,眼神里帶著詢問。
劉建軍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二樓一扇緊閉的窗戶,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們沒有強行破門的權力,在沒有明確證據(jù)證明屋內有犯罪活動或當事人有生命危險時,私闖民宅是違法的。
“小陳,給指揮中心打電話,”劉建軍沉聲命令道,“查一下戶主沈婉秋,以及她兒子沈浩的所有社會關系。重點是,他們在錦帆市,還有沒有別的直系親屬。”
“是!”陳陽立刻拿出手機,走到一旁去打電話。
劉建軍則再次戴上手套,走到垃圾堆前,這一次,他的動作更加小心。
他沒有再翻動那些舊物,而是從一堆垃圾的縫隙里,輕輕地拈起一個透明的、小小的藥瓶。
瓶子已經(jīng)空了,上面的標簽也有些模糊,但“氯硝西泮”幾個字,依舊清晰可辨。
這是強效的鎮(zhèn)定安眠藥。
劉建軍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他將藥瓶放進一個證物袋,又在旁邊一個最新的、還帶著濕氣的垃圾袋里,翻出了一本臺歷。
臺歷是今年的。
從一月一日開始,每一天,都被人用紅筆,狠狠地劃上了一個“X”。
一直劃到昨天,六月二十六日。
而今天的日期,六月二十七日,那個小小的方格上,畫著一個黑色的,觸目驚心的,圓圈。
像一個句號。
也像一個終點。
就在這時,馬強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拍大腿,急匆匆地跑到劉建軍面前。
“劉警官!我想起來了!牛奶!”
“什么牛奶?”
“沈阿姨家訂了鮮牛奶,每天早上七點,送奶工會放在門口的奶箱里。她平時都取得很及時?!瘪R強指著別墅門口那個精致的木質奶箱,聲音都在發(fā)抖。
“可是您看!今天,還有昨天的牛奶,兩瓶,都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她根本就沒??!”
連續(xù)兩天沒有取牛奶。
被劃到盡頭的日歷。
空了的安眠藥瓶。
還有這滿屋子散不去的、越來越濃的怪味……
所有的線索,像一塊塊拼圖,在劉建軍的腦海里,迅速拼接成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畫面。
他不再有絲毫猶豫,立刻拿出對講機,用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命令道:
“指揮中心,我是劉建軍。碧湖山莊A-14號情況緊急,屋內人員可能已經(jīng)失去意識,存在生命危險。我請求立即破門!”
05
破門的授權,五分鐘后就下來了。
情況緊急,等不及開鎖師傅。劉建軍向分局請求了支援,兩名體格強壯的特警隊員很快趕到。
“咣!”
沉重的破門錘,狠狠地撞在A-14號別墅那扇華麗的實木門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在寂靜的午后,這聲音顯得格外突兀和暴力。
隔壁的李太太,還有一些膽大的住戶,都從窗戶里探出頭來,遠遠地看著,臉上寫滿了驚恐和好奇。
馬強被劉建軍安排在了警戒線外,他的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
“咣!”
第二下。
門板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聲,門框周圍的墻皮簌簌落下。
“咣!”
第三下!
“咔嚓——”
一聲刺耳的斷裂聲,門鎖被巨大的外力徹底摧毀。
那扇隔絕了兩個世界的門,終于被撞開了,沉重地向內里蕩去,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回響。
門開的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像一道無形的浪潮,猛地從屋內涌了出來。
那不是單純尸體腐爛的臭味,也不是垃圾的酸腐味。
而是一種混合著腐敗、濃重的消毒水、以及某種香料被點燃后,混雜在一起的,詭異到極致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
站在最前面的兩名特警和陳陽,都下意識地向后退了一步。
屋里,一片漆黑,所有的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我先進?!?/p>
劉建軍的表情,像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他打開手電,沒有絲毫猶豫,第一個邁進了那片黑暗之中。
陳陽緊了緊手里的執(zhí)法記錄儀,深吸一口氣,也跟了進去。
作為新人,他不想被師父看輕。他告訴自己,無論看到什么,都不能怕。
手電的光柱,像一把利劍,劃破了室內的昏暗。
光線下,能看到空氣中飄浮著無數(shù)細密的塵埃,客廳的家具上,都蓋著一層白色的防塵布,像是很久沒人居住。
一切看起來,整潔得有些詭異。
劉建軍的腳步很慢,他用手電掃視著四周,最終,光柱停在了客廳正對著的一扇緊閉的房門上。
所有的氣味,似乎都是從那扇門后傳來的。
陳陽跟在師父身后,也緊張地望向那扇門。
劉建軍緩緩走上前,握住門把手,輕輕一擰。
門,沒鎖。
他推開了門。
陳陽懷著巨大的好奇與緊張,迫不及待地從劉建軍的肩膀旁,探過頭去,將目光投向了門后的房間。
下一秒,陳陽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他臉上的表情,從緊張,瞬間凝固成一種極致的、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驚駭。
他的瞳孔,在手電的光芒下,猛地收縮成了兩個針尖。
“嘔——”
一聲被死死壓抑住的、劇烈的干嘔聲,從他的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
陳陽猛地轉過身,踉蹌著沖出別墅,也顧不上任何體面,扶著門口的石柱,吐得撕心裂肺。
劉建軍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回頭看他的徒弟。
他只是看著房間里的景象,緩緩地摘下帽子,對著站在警戒線外,早已目瞪口呆的馬強,用一種低沉到幾乎聽不見,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音,說了一句。
“封鎖現(xiàn)場?!?/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