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宗在位的那些年,京城幾乎一直是滿盈的氣象。
大觀元年,洮河一帶忽傳捷報,西夏小股部落被擊退,復置州縣的文字寫得鏗鏘。
軍事上雖然是小勝,但因為收復故土,成績是巨大的。
群臣伏地稱賀,徽宗心口暖意升騰。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書卷里“豐亨豫大”的吉兆,不只是詞藻,而是可以落地成像的光。
雨后初晴,檐角風鈴輕響,他看見一幅長久的畫面:天下熙熙,倉庫盈盈,自己在畫院與御前殿之間從容往復。
勝利裹上了天子的血氣。
宣和三年,江南忽起風雷,方臘聚眾數(shù)十萬,聲稱“均貧富”,火焰一夜燒遍浙東。杭州陷落,婺州城破。
徽宗并不慌亂,區(qū)區(qū)亂民,或許正是證明皇權(quán)的機會,叛亂越大,平定越能顯圣。
童貫領(lǐng)兵南下,鐵流滾入山谷。
戰(zhàn)后江水腥氣不散,山中殘尸成堆。
而汴梁城中,張貼的是勝利榜文,“賊氛蕩滌,國威大振”。
御前設(shè)宴,畫院奉命繪《平寇凱旋圖》。
雖然江南廢墟里的婦孺在瓦礫間揀米粒,但汴梁御街上,士子正在舉杯寫頌。
徽宗笑容長久:顯然,勝利是簡單的,是可復制的工藝。
財政也很好。
因鹽、茶、酒、榷貨之利,財政收入再度鼓起。蔡京把稅目加到百姓的飯碗里,把數(shù)字裝進皇帝的心里:鹽課占去歲入的大塊,酒課、榷貨層層疊加,市易務把商人的喘息也記入上計。
深夜里,徽宗如果偶然翻看賬簿,或者用指尖摩挲銅錢,肯定會自得意滿。
終于,宣和四年,北宋達到盛景的頂峰。、
遼氣數(shù)既盡,宋與金“海上之盟”成,北伐收復燕云十六州。
百年國恥終于雪清。
汴梁萬人空巷,文人連夜鋪紙,蔡京在殿上撫袖而舞,群臣齊聲稱頌。
徽宗在艮岳新立巨石,親題“豐亨豫大”,筆道清瘦而勁挺,像把一口長久的氣懸在空中。
他是有資格驕傲的:這是真正的光宗耀祖,功比漢唐。
自己是能把歷史的缺口補起來的人。
這盛世,可以雕刻在石上,園林可以充當國家的面龐,歌舞可以代替風聲雨聲。
然而,歷史的真實是,燕云的回歸不是宋軍打下的,而是金人遞來的。
遼地鏖戰(zhàn)最苦之時,宋軍畏戰(zhàn)、徘徊,甚至暗與遼接觸。
金人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寫進檄文:這個南方盟友,貪而無信,弱而無力。
遼亡之后,盟約失去意義,富庶而怯戰(zhàn)的宋朝,忽然從盟友變成了獵物。
徽宗聽不見,或者不愿聽。
艮岳花木日夜移植,花石綱船只南北穿梭,官員的俸祿與士子的科名在新制里有條不紊,仿佛盛世真的就靠裝飾而不靠筋骨。
宣和七年,風向驟變。
金兵南下,宋軍一路潰退?;兆趥}皇退位,把爛攤子丟給兒子。欽宗急急求和。
金軍退了一次,很快又回來了。
靖康元年冬,汴梁告急,城外號角如潮,城內(nèi)可借的籌碼都已抵押過一遍。米價再漲一層,鹽價再添一分,胥吏把最后一只鍋也登記入簿。
城頭的更鼓越來越短,老兵的盔甲越來越薄。
靖康二年春,城門終于開了。
徽宗與欽宗被迫換上囚衣,面如土色,鐵索穿過袖口。
三千后宮與宗室女眷鐵鏈連綴,押赴北路。御街兩側(cè),百姓跪滿,哭聲壓過了鑼鼓。
史書里四個字“盡數(shù)擄去”冷得像石頭。
傳說里,鐵鉤穿耳的群婦、當街被拴賣的孩童,淚水讓石板路都顯得潮濕。
太學的文士剃發(fā)易服,朝臣行奴禮于敵前。
有人羞憤自縊,有人拔劍于祖廟前......
來不及寫遺書,只在梁上留下一道陰影。
城中庫藏一掃而空,市井殘幡在風里顫動,去年“中興”的彩字被雨水浸得作花,一觸即脫。
艮岳的山石仍在,刻著“豐亨豫大”的巨石也還在。只是再無人抬頭誦讀,字縫里積滿塵土與蛛絲。
園中水面上漂著幾片殘花,像是還在按慣例進行一次春宴,只是主人不在,管弦不在,世界也換了人間。
千年以后,我們依然為此動容,為此深思:
從極盛到亡國,為什么會跌得這么快?
這不是一場單純的“偶然之禍”,而是一條合乎邏輯的滑坡。
首先,錢不是戰(zhàn)斗力。
徽宗與蔡京以為財政數(shù)字等于國家力量,數(shù)字越大,安全越多。
事實上,財政的“豐”來自對鹽、茶、酒這些民生日用的層層加稅,來自市易法的強買強賣,來自捐納與和買。
錢堆在庫房,卻不等于馬匹、鐵甲與萬人熟練的操演。
北宋立國時就“重文抑武”,兵權(quán)分散、將不知兵,宦官監(jiān)軍層層節(jié)制,制度的初衷是防藩鎮(zhèn),卻在真正需要集中戰(zhàn)力時變成了致命的弱點。燕云雖回,牧場與騎兵體系來不及恢復;倉促添募的戍卒,沒來得及把盔甲穿熟,就被丟上前線。
所以,財政數(shù)字在賬本上漂亮,在邊墻上卻輕得像紙。
其次,思維的勝利不是能力,是制造幻覺的麻藥。
洮河的小捷、方臘的平定、燕云的歸宋,連續(xù)的“好消息”給朝廷一種錯覺:系統(tǒng)有效。
事實上,每一次勝利都在透支——征調(diào)愈重、徭役愈繁,江南田畝因軍費而荒,江北因軍需而竭。
勝利的新聞稿壓住了系統(tǒng)的哀鳴,直到哀鳴轉(zhuǎn)為崩聲。
一個靠突發(fā)勝利來證明自己的政權(quán),不會去做緩慢而無聊的修補:屯田、馬政、邊堡、戰(zhàn)術(shù)革新、軍官訓練,這些東西不寫詩,不上石刻,不入畫譜,于是被忽略。
第三,盟友不是天命,是利益交換。
金宋之盟,本是各取所需。宋廷在遼亡前后多次猶豫、觀望、討價還價,戰(zhàn)時怯懦,戰(zhàn)后貪功;燕京之役,金兵困斗,宋軍按兵不前;遼人將亡時,宋又想暗中求和,坐收漁利。
這樣的信用記錄,一次次在對方賬本里打了叉。遼國一滅,金國立刻從“合作伙伴表”把宋朝移到“可并購標的”。
而徽宗仍在艮岳里改造水榭,換花盆的勤奮遠勝于換邊墻的決心。
最重要的是,統(tǒng)治合法性不是場景,是契約。
王安石“三不足畏”之后,道統(tǒng)裂成碎片,徽宗試圖用道教改寫背書,用賑濟與艮岳并列做“體面”,用科舉改制收編士人。
這一切看上去很美,邏輯上自洽。
但在常識上完全沒有基礎(chǔ)。
所以,一切都建立在浮躁的觀感上——畫卷絢爛、文字昂然——卻沒有重鑄那條看不見的契約。
皇帝沒明白,士人愿意為了一個抽象秩序冒險,百姓愿意為了一個可見未來忍受負擔。但當心底的契約破裂,這一切都成了聚沙成塔。
還有一個殘酷的心理機制:沉沒成本。每一次快意的勝利都成了下一次冒險的理由?!凹热灰呀?jīng)付出這么多,就更該再贏一場,把前面的損失翻盤?!?/p>
這不是策略,是賭徒邏輯。賭桌翻覆時,籌碼不是皇帝的,是萬家燈火。
所以那一天,當金軍鐵騎踏過御街,燭臺上的火焰被風一吹而滅,所謂“全盛突然跌落”的驚愕,其實只是幻象撤去后的原形畢露。
全盛不曾真正存在;存在的是一串被涂金的紙面數(shù)字、一條靠征斂支撐的財政管道、一支被制度掏空的軍隊、一座修到天光的園林。它們一起指向同一個場景:涸澤而漁的好大喜功。
把合法性當舞臺,把勝利當布景,遲早會在真風里倒塌;它先對普通人致命,最后反噬自己。
艮岳的石刻還在。夜里風過,“豐亨豫大”四字據(jù)說會像被磨刀般發(fā)出輕響。
那當然是錯覺。真正的回聲,在城外荒草里,在江南廢田中,在北去的囚車轱轆聲里。
盛世的字樣,終究留給了石頭。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