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你來一趟局里吧?!?/p>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沉重,是負(fù)責(zé)案子的劉警官。
張連山的心猛地一揪,手里的尋人啟事散落一地。
“是不是……是不是有消息了?”
那頭沉默了幾秒,只說了一句:“……你來了再說。”
嘟嘟的忙音,像錘子一樣砸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那束支撐著他的光,可能要滅了。
可他曾經(jīng),也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父親。
01
張連山是個悶葫蘆,這是燕州市北城區(qū)老鄰居們的共識。
他在一個開了快二十年的五金店里當(dāng)伙計,每天穿著一身沾著油污和鐵銹的工作服,埋頭給各種鎖配鑰匙,或者幫人切割玻璃。
他不愛說話,客人問一句,他答一句,絕不多說一個字。
有時候店里老板老王跟他開玩笑,說他這樣子,遲早得把財神爺悶跑。
張連山只是嘿嘿一笑,露出兩排被煙熏得發(fā)黃的牙,手里的活兒卻一點不慢。
大家都覺得,張連山這輩子,大概就像他店里那些生了銹的螺絲釘,沉默,堅硬,不起眼,就這么一天天過下去了。
但他有自己的光。
他的光,叫張靜,是他十二歲的女兒。
街坊們都說,老張家這閨女,真是把爹媽所有好地方都挑著長了。
眼睛像她媽,大大的,水汪汪的,笑起來像月牙兒。性子不像張連山,活潑開朗,見誰都甜甜地喊一聲“叔叔好”“阿姨好”,聲音清脆得像風(fēng)鈴。
每天下午五點半,張連山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巷子口的槐樹下,等著女兒放學(xué)。
那幾乎是張連山一天里話最多的時候。
“靜靜,今天在學(xué)校學(xué)什么了?”
“爸,我們老師今天教我們唱英文歌了,我唱給你聽啊……”
女兒嘰嘰喳喳的聲音,像一群快樂的小鳥,能把他心里所有的疲憊和煩悶都啄得干干凈凈。
他會從兜里掏出一塊用手帕包得干干凈凈的麥芽糖,或者一個烤得金黃的紅薯,塞到女兒手里。
看著女兒滿足地瞇起眼睛,他的臉上會露出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
那張常年被生活磨得面無表情的臉,只有在那個時候,才會舒展開來,有了溫度。
妻子前些年得病走了,家里就剩下他和女兒相依為命。
他把所有的愛,所有的指望,都放在了張靜身上。
他沒什么大本事,就想拼盡全力,給女兒一個安穩(wěn)的家,讓她能無憂無慮地長大,讀書,考個好大學(xué),去看看他這輩子都沒機(jī)會看的大世界。
他從不缺席女兒的每一次家長會,盡管他每次都只是默默地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聽著老師表揚張靜學(xué)習(xí)好,懂禮貌。
他會把女兒的獎狀一張張貼在家里最顯眼的那面墻上,每天擦了又擦,比擦他吃飯的家伙還勤快。
有人說,張連山這輩子,就是為他女兒活的。
張連山聽了,只是憨憨地笑。
他覺得,這話沒說錯。
02
出事那天,是個星期五。
天氣有點陰沉,像是要下雨。
張連山心里惦記著給女兒新買的那把印著小熊圖案的雨傘,想著放學(xué)的時候一定要記得帶上。
下午,店里來了個大活兒,一戶人家裝修,要換全套的門鎖,老板讓他跟著去幫忙。
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有點猶豫。
老板拍著他肩膀說:“放心,五點前肯定能完事,誤不了你接閨女?!?/p>
張連山這才揣著工具包跟著去了。
活兒比想象的要麻煩,等全部弄完,天已經(jīng)擦黑了。
張連山騎著他那輛破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一路狂蹬。
風(fēng)刮在臉上,有點涼。
他心里越來越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到了巷子口的槐樹下,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他想,也許是孩子自己先回家了。
他騎車回到家,那棟住了幾十年的老式居民樓,樓道里黑漆漆的。
他掏出鑰匙開門,手心里全是汗。
“靜靜?靜靜?”
屋里一片死寂。
燈打開,空無一人。
書包不在,說明孩子根本沒回來過。
張連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他沖下樓,挨家挨戶地問。
“李大媽,看見我家靜靜了嗎?”
“沒有啊,今天沒瞅見?!?/p>
“王師傅,你下午回來的時候,看到我家孩子沒?”
“老張,別急,可能去同學(xué)家寫作業(yè)了?!?/p>
他給班主任打電話,手抖得差點撥不對號碼。
老師說,下午四點半就放學(xué)了,張靜是按時離校的。
他又問了幾個和張靜關(guān)系好的同學(xué)家長,都說沒見到孩子。
夜色越來越濃,像一塊巨大的黑布,要把整個世界都吞噬掉。
張連山站在巷子口,茫然四顧。
他不知道該去哪里找。
他沿著女兒每天上學(xué)的路,一遍遍地走,一遍遍地喊。
“靜靜——”
“靜靜——回家了——”
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帶著一絲絕望的顫音。
沒有人回應(yīng)。
最后,他報了警。
接待他的是個年輕的警察,一邊打著哈欠記錄,一邊安慰他:“大叔,別著急,可能是孩子貪玩,說不定一會兒自己就回來了。我們先登記,按規(guī)定失蹤24小時才能立案?!?/p>
張連山紅著眼,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知道,他的靜靜不是貪玩的孩子。
她從來不會不打招呼就晚回家。
出事了。
一定出事了。
這個念頭,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心上。
03
接下來的三天,對張連山來說,像是活在地獄里。
警察立了案,開始調(diào)查。
他們調(diào)取了學(xué)校門口的監(jiān)控,監(jiān)控顯示,張靜放學(xué)后,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走出了校門,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她和同學(xué)分了手,一個人拐進(jìn)了回家的那條小路。
那條小路,沒有監(jiān)控。
警察走訪了沿街的商鋪和住戶,沒有人注意到一個穿著藍(lán)色校服,背著粉色書包的小女孩。
她就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人海里。
張連山瘋了一樣,印了幾千份尋人啟事,貼滿了燕州市的大街小巷。
照片上的張靜,扎著兩個小辮子,笑得燦爛又天真。
下面寫著:張靜,女,12歲,身高1米5,于10月22日放學(xué)途中失蹤,身穿……
他逢人就發(fā),見人就問。
“大哥,麻煩您看看,見過這孩子嗎?”
“大姐,行行好,幫我留意一下……”
大多數(shù)人只是漠然地擺擺手,或者匆匆掃一眼就扔進(jìn)了垃圾桶。
他的嗓子喊啞了,嘴唇干裂得出了血。
短短幾天,他像是老了十幾歲,頭發(fā)白了一大片,原本還算挺直的腰也佝僂了下去。
五金店的工作也丟了。
老板老王嘆著氣勸他:“老張,我知道你難受,但人總得活下去。你這樣不吃不喝不睡,身體會垮的?!?/p>
張連山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件事:找到女兒。
第四天下午,他接到了警察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負(fù)責(zé)案子的劉警官,聲音很沉重。
“老張,你來一趟局里吧?!?/p>
張連山的心猛地一揪。
“是不是……是不是有消息了?”
“……你來了再說?!?/p>
張連山趕到市局,劉警官把他帶進(jìn)一間辦公室,給他倒了杯水。
“老張,你要有個心理準(zhǔn)備?!?/p>
劉警官頓了頓,艱難地開口:“我們在東郊的廢棄工廠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孩的尸體……經(jīng)過初步比對,和你女兒的特征很像?!?/p>
張連山手里的搪瓷杯“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水灑了一地。
他感覺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響,什么也聽不見了。
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天花板、桌子、劉警官那張充滿同情的臉,全都扭曲成了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
他被帶去認(rèn)尸。
當(dāng)那塊白布被掀開的一瞬間,張連山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撕成了碎片。
是他女兒。
是他的靜靜。
盡管那張小臉已經(jīng)沒有了血色,身上還有傷痕,但他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
他撲了上去,抱著那具冰冷的、小小的身體,發(fā)出了野獸般的哀嚎。
“靜靜……我的靜靜……”
他一聲聲地喊著,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下。
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他的女兒那么乖,那么懂事,誰會忍心對她下這樣的毒手?
為什么老天爺要這么殘忍,把他生命里唯一的光,都給掐滅了。
04
女兒的葬禮辦得很簡單。
張連山像個木偶一樣,任由鄰居和親戚們擺布。
他不哭,也不說話,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張靜,依然在笑著。
案子的調(diào)查陷入了僵局。
現(xiàn)場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沒有指紋,沒有腳印,更沒有目擊者。
那家廢棄工廠早就荒廢了,周圍幾里地都沒有人煙。
兇手就像一個幽靈,來無影,去無蹤。
劉警官來過幾次,每次都是一臉歉意地告訴他,案子還在查,讓他們再等等。
“老張,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力的。”
張連山只是麻木地點點頭。
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閉上眼睛,就是女兒倒在血泊里的樣子。
他開始喝酒,把自己灌得爛醉,似乎只有在酒精的麻痹下,那顆千瘡百孔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他賣掉了房子,搬到了一個更便宜、更偏僻的出租屋里。
那間小屋子,陰暗潮濕,墻壁上滿是水漬,像一張張扭曲的臉。
他把尋人啟事?lián)Q成了懸賞通告,用他賣房子的錢,懸賞十萬,征集線索。
可通告貼出去,如石沉大海。
時間一天天過去,一個月,半年,一年。
女兒的案子,漸漸被人們淡忘了。
新的案子層出不窮,警察們也都有了新的任務(wù)。
只有張連山,還活在那個陰冷的秋天。
他辭掉了所有工作,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追查兇手上。
他像一個孤魂野鬼,游蕩在燕州市的每一個角落。
他每天都去案發(fā)現(xiàn)場,那個廢棄的工廠,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在那片荒草叢生的土地上,一遍遍地尋找,希望能找到警察忽略掉的蛛絲馬跡。
他盤問每一個可能在案發(fā)時間段出現(xiàn)在附近的人,流浪漢,拾荒者,貨車司機(jī)……
他把燕州市所有有前科的流氓混混的資料都翻了個遍,一個個地去觀察,去跟蹤。
他變得偏執(zhí),多疑,看誰都像是兇手。
鄰居們開始躲著他,說他瘋了。
劉警官也勸他:“老張,你這樣不是辦法。你這是大海撈針。案子我們沒放棄,一有線索,我第一時間通知你。你得好好生活?!?/p>
“生活?”張連山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女兒都沒了,我怎么好好生活?”
劉警官看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那身永遠(yuǎn)也洗不干凈的衣服,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
他知道,對這個已經(jīng)失去一切的父親來說,任何安慰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復(fù)仇的念頭,像一顆黑色的種子,在張連山的心里,悄悄地發(fā)了芽。
既然法律給不了他公道,那他就自己來。
他要找到那個畜生,親手把他送進(jìn)地獄,去給他的靜靜賠罪。
這個念頭,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05
六年。
整整六年。
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張連山就像一個不知疲倦的獵人,追蹤著一個看不見的獵物。
他從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熬成了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風(fēng)霜的小老頭。
他學(xué)會了跟蹤,學(xué)會了偽裝,學(xué)會了從別人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里,分析出有用的信息。
他吃過垃圾,睡過橋洞,被人當(dāng)成瘋子打過,被狗追著咬過。
但他從沒想過放棄。
每當(dāng)他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就會拿出女兒的照片看一看。
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那么甜。
他就會重新充滿力量。
第六年的春天,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jī)。
他從一個因為銷贓被抓的小偷嘴里,聽到了一個名字:錢偉。
那個小偷說,大概六年前的秋天,他曾經(jīng)幫一個叫錢偉的男人,處理過一批東西,里面好像有個粉色的書包,還有一部兒童手機(jī)。
當(dāng)時錢偉說,是撿來的。
張連山的心,猛地一跳。
他追問錢偉的下落,小偷說,錢偉這個人居無定所,是個無業(yè)游民,干完那次事之后,就再也沒見過。
只知道他好像喜歡去城南的“飛馳網(wǎng)吧”。
張連山在那個叫“飛馳網(wǎng)吧”的地方,蹲守了整整三個月。
網(wǎng)吧里烏煙瘴氣,充斥著泡面和香煙的味道。
他每天就靠著一桶最便宜的泡面過活,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不錯過任何一個進(jìn)來的人。
終于,在一個下著雨的午后,他等到了那個叫錢偉的男人。
那人三十多歲,瘦高個,眼窩深陷,一臉的病態(tài)。
張連山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錢偉租住在城中村一棟破敗的民房里,生活邋遢,靠打零工和偷雞摸狗過日子。
張連山在他對面的一個廢棄小屋里,建立了自己的觀察點。
他像一只耐心的蜘蛛,靜靜地織著網(wǎng),等待著獵物露出破綻。
他需要一個絕對的證據(jù)。
一個能讓他確定,錢偉就是那個惡魔的證據(jù)。
他等了半個月。
這天,錢偉似乎是手頭緊,把屋里的一些破爛玩意兒拿出來,準(zhǔn)備賣給收廢品的。
張連山用一個高倍望遠(yuǎn)鏡,死死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錢偉從一個滿是灰塵的舊箱子里,翻出了一堆雜物。
就在這時,一個東西從一堆舊衣服里掉了出來,滾落在地。
那是一個用五彩絲線編成的手鏈,編法很普通,但尾端打的那個結(jié),卻有些笨拙和特殊。
張連山的呼吸,瞬間停止了。
那面望遠(yuǎn)鏡,從他顫抖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鏡片碎裂。
但他已經(jīng)不需要了。
那個手鏈,他再熟悉不過。
女兒張靜,在學(xué)校的手工課上,親手為他編的。
她說,這是“幸運手鏈”,戴著它,爸爸就能永遠(yuǎn)平安。
他一直舍不得戴,就讓女兒自己戴著玩。
女兒失蹤那天,手腕上就戴著這個。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跟警察描述過這個手鏈,描述過那個只有他和女兒才懂的、代表著“父女連心”的特殊繩結(jié)。
六年了。
他終于找到了。
張連山站在廢棄小屋的陰影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馬路對面,錢偉撿起了那個手鏈,隨意地在手里掂了掂,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笑容,然后又把它塞回了口袋里。
那一刻,張連山的世界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他只聽見自己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一下,一下,像是要從胸腔里炸開。
他緩緩地,緩緩地,握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地陷進(jìn)了掌心,刺骨的疼痛,卻遠(yuǎn)不及他心頭那份滔天恨意的萬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