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要是敢走出這個門，你明天就不用再來上班了！”

面對恩師的怒吼、同事的哀求和病人家屬跪地的哭喊，女醫(yī)生陸微只是頓了一下。

她沒有回頭，徑直走進了電梯。

身后，是一個命懸一線、只有她能救的病人。

這位全院技術(shù)最過硬的“快刀”，這位把所有時間都獻給手術(shù)臺的工作狂，到底要去向何方，去赴一個比人命還重要的約？

01

在宣武醫(yī)院，陸微是個傳奇，也是個怪人。

說她是傳奇，是因為她的那雙手。三十五歲，心胸外科第一主刀，外號“快刀微”。再兇險的病情，再復雜的手術(shù)，到了她手里，都像是變成了一道精密的數(shù)學題，總能被她冷靜、精準地完美解開。她是科主任劉主任最得意的門生，是整個科室的定海神針。

說她是個怪人，則是因為她的時間表。

陸微像一個設定了精準程序的“鐘表匠”，她的工作時間，永遠不多不少，從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半。

在這九個半小時里，她是全院最拼命的工作狂。她可以連續(xù)站十幾個小時的手術(shù)臺，眼睛都不眨一下；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只為攻克一個罕見的病例。她不閑聊，不休息，不說一句廢話，把每一分每一秒的能量，都燃燒在了工作上。

但是，只有墻上掛鐘的時針和分針，在“五點三十分”這個坐標上重合。

她就像被按下了開關(guān)。

會立刻、馬上、毫不猶豫地，放下手里的一切，脫下白大褂，走出醫(yī)院大門。

一分鐘都不會多待。

雷打不動。

“陸醫(yī)生這是怎么了？下班比誰都積極，跟躲債似的?！毙聛淼膶嵙暽倳粗掖译x去的背影，小聲嘀咕。

“誰知道呢？”旁邊的護士撇撇嘴，“咱們這位陸大神，私生活是個謎。從不參加聚餐，從不跟人聊家常，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結(jié)婚了沒有，家里有幾口人?！?/p>

“我猜，是談戀愛了吧？這個點，趕著去跟男朋友約會呢?！?/p>

“得了吧，你看她那張萬年冰山臉，哪個男的受得了？”

同事們的猜測，五花八門。但誰也猜不透。

陸微就像一株生長在醫(yī)院里的、奇怪的植物。白天，它會拼盡全力，開出最絢爛、最奪目的花。而一旦到了某個神秘的時刻，它就會立刻收起所有的花瓣，把自己包裹起來，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02

科主任劉主任，為陸微這個“怪癖”，不知愁白了多少根頭發(fā)。

他既是陸微的領(lǐng)導，也是她的恩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陸微那雙手，對這個科室，對那些命懸一線的病人，有多重要。

可她的這個“五點半原則”，也確實給他惹了不少麻煩。

上個月，市里一位領(lǐng)導的父親，突發(fā)心梗，點名要陸微做手術(shù)。

手術(shù)很成功。

術(shù)后，領(lǐng)導千恩萬謝，非要請整個科室的醫(yī)生晚上吃飯。

飯局就定在六點。

劉主任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想讓陸微務必出席，這是給科室，也是給醫(yī)院一個天大的面子。

可陸微只是平靜地推了推眼鏡，說：“劉老師，對不起。五點半以后，是我的私人時間?！?/p>

說完，到點，走人。

留下劉主任，在酒桌上，對著一桌子領(lǐng)導，尷尬地賠笑，解釋說“陸醫(yī)生家里有急事”。

事后，劉主任把陸微叫到辦公室，第一次，對她發(fā)了火。

“陸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老師？還有沒有一點集體榮譽感？”

陸微就站在那里，低著頭，任由他罵。

她不辯解，也不反駁。

等劉主任罵累了，她才抬起頭，輕聲說：“老師，對不起。但是，我的原則，不會改?！?/p>

她的眼神，很平靜，卻帶著一種，讓劉主任都感到心悸的、近乎偏執(zhí)的固執(zhí)。

劉主任看著她，只覺得一陣深深的無力。

他知道，這個學生，自從五年前，出了那件事之后，心里就筑起了一道墻。

墻外，是工作。

墻內(nèi)，是她的秘密。

那道墻，密不透風。誰，也進不去。

他有時候甚至會擔心，她是不是……心理上出了什么問題。

他不止一次地看到，一到下午四點多，陸微就會下意識地，反復看手表。

那不是一種期待下班的輕松。

而是一種，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焦慮。她的手指，會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打出急促的節(jié)拍。

像是在等待一場，遲到一秒，就會天塌地陷的審判。

03

那是一個周五的傍晚，五點二十五分。

再過五分鐘，陸微就可以“獲釋”了。

她已經(jīng)完成了今天最后一臺手術(shù)的收尾工作，寫好了手術(shù)報告，甚至已經(jīng)提前換好了自己的衣服。

帆布包，就放在手邊。

只等那個神圣的時刻到來。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砰”的一聲，撞開了。

值班的張醫(yī)生，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劉主任！陸姐！不好了！”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已經(jīng)變了調(diào)，“急診科……急診科剛送來一個病人！高速路上連環(huán)車禍，重度胸腔創(chuàng)傷，主動脈破裂大出血，已經(jīng)……已經(jīng)快不行了！”

整個辦公室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劉主任第一個反應過來，抓起桌上的聽診器就往外沖。

陸微也下意識地，跟著站了起來。

他們沖到急救室。

病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渾身是血，面色青紫，心電監(jiān)護儀上，各項數(shù)據(jù)，都在瘋狂地往下掉。

“準備手術(shù)！快！”劉主任吼道。

張醫(yī)生拿著剛出來的CT片，手抖得像篩糠。

“主任……不行啊……這個破口的位置，太刁鉆了，就在主動脈弓上……我……我根本處理不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鐵吸引了一樣，齊刷刷地，投向了陸微。

在整個宣武醫(yī)院，能處理這種級別的創(chuàng)傷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劉主任自己，可他年紀大了，眼睛和手，都已經(jīng)跟不上了。

另一個，就是陸微。

“微微！”劉主任看著她，眼神里，是命令，也是懇求，“準備上臺！”

陸微的目光，卻落在了墻上的掛鐘上。

五點二十八分。

她看了一眼那張CT片。

只一眼，她就知道，這臺手術(shù)，一旦開始，至少需要六個小時。

她的眉頭，緊緊地鎖了起來。

“劉老師，”她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商量的冷靜，“我已經(jīng)下班了。今天的值班醫(yī)生，是張醫(yī)生?！?/p>

劉主任愣住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么？”

“我的班，已經(jīng)上完了?！标懳⒅貜土艘槐?，語氣里，沒有一絲溫度。

04

“陸微！你他媽的瘋了？！”

劉主任終于忍不住，爆了粗口。他指著監(jiān)護儀上那條幾乎要拉成直線的心率，眼睛通紅地吼道：“你看看！那是一條人命！你現(xiàn)在跟我說下班？！”

“我的原則，您是知道的?！标懳e過臉，沒有看那張血肉模糊的病床。

“我求你了！陸姐！”張醫(yī)生帶著哭腔，幾乎要給她跪下，“你就當幫幫我！病人三十多歲，家里還有兩個孩子！他要是死在手術(shù)臺上，我這輩子都完了！”

手術(shù)室門口，病人的家屬，也聞訊趕了過來，哭天搶地。

一個中年婦女，“撲通”一聲，跪在了陸微面前，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腿。

“醫(yī)生！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老公！我們家不能沒有他??！”

整個走廊，亂成了一鍋粥。

哭聲，喊聲，監(jiān)護儀刺耳的警報聲。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把陸微死死地困在了原地。

她站在那張網(wǎng)的中央，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她的手，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死死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了肉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墻上的掛鐘，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五點半。

那個她生命中，仿佛不可逾越的，神秘的時刻，到了。

她的腦子里，一片混亂。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掰開了那個女人死死抱住她小腿的手。

她沒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走廊盡頭那扇冰冷的窗戶上。

“對不起。”

她說。

聲音很輕，卻像一塊巨石，砸在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我已經(jīng)下班了。這是我的私人時間。”

說完，她不再有任何停留，撥開人群，頭也不回地，朝著電梯口走去。

整個走廊，死一般地寂靜。

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用一種難以置信的、混合著震驚、憤怒和鄙夷的目光，看著她那個決絕的、冷漠的背影。

“陸微！你給我站住！”

劉主任的吼聲，在她身后炸開。

“你眼里還有沒有‘救死扶傷’這四個字？！你忘了你當年，是怎么宣誓的嗎？！”

“你今天要是敢走出這個門，你明天就不用再來上班了！”

陸微的腳步，頓了一下。

但只有一秒。

她沒有回頭，徑直走進了電梯。

電梯門，緩緩地合上，隔絕了門外所有的聲音，也隔絕了那些失望和憤怒的眼神。

電梯里，光可鑒人。

陸微看著鏡子里那個面無血色的女人，看著她那雙空洞的、沒有任何感情的眼睛。

她緩緩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有滾燙的、透明的液體，從她的指縫間，洶涌而出。

05

那臺手術(shù)，最終還是張醫(yī)生硬著頭皮做的。

結(jié)果，可想而知。

病人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

因為失血過多，沒能救回來。

整個心胸外科，都籠罩在一片壓抑和悲傷的氣氛中。

而陸微，那個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選擇了“見死救救”的女醫(yī)生，成了科室里，所有人口誅筆伐的罪人。

“她怎么能這樣？簡直是冷血！”

“就是啊，醫(yī)生的天職是什么？她忘了嗎？”

“平時看著挺拼命的，沒想到關(guān)鍵時刻，這么自私！”

“聽說劉主任發(fā)了話，要全院通報批評，還要上報衛(wèi)生局，吊銷她的行醫(yī)執(zhí)照！”

流言蜚語，像刀子一樣，在科室的每一個角落里飛竄。

第二天，陸微沒有來上班。

她遞交了辭職報告。

劉主任把那封薄薄的辭職信，狠狠地摔在了桌子上，氣得渾身發(fā)抖。

“她還有臉辭職？她是想逃避責任！”

他立刻召開科室會議，當著所有人的面，宣布了對陸微的處理決定。

“鑒于陸微同志，在關(guān)鍵時刻，無視醫(yī)院紀律，拒不服從工作安排，嚴重違背了醫(yī)務工作者的職業(yè)道德，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經(jīng)院委會研究決定，給予陸微同志，開除處理！”

處理決定下來，科室里，一片叫好。

大家都覺得，這是她罪有應得。

只有護士長王姐，那個為數(shù)不多的、知道陸微一點點過去的人，偷偷地抹著眼淚。

她不相信，她認識的那個陸微，會是那種冷血無情的人。

她一定，有什么說不出的苦衷。

會議結(jié)束后，劉主任的心情，依舊無法平復。

他看著陸微那個空蕩蕩的辦公桌，只覺得一陣心痛和失望。

那是他最得意的學生啊。

他曾經(jīng)，在她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

可現(xiàn)在……

他嘆了口氣，對護士長說：“小王，你去更衣室，把陸微柜子里的東西，都收拾一下吧。通知她，過來辦手續(xù)?！?/p>

“主任……”王姐還想說什么。

“去吧?！眲⒅魅纹v地擺了擺手。

更衣室里，很安靜。

陸微的那個鐵皮柜子，和她的人一樣，干凈，整潔，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

王姐打開柜門，里面，只掛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白大褂，和一雙舊的護士鞋。

王姐把東西拿出來，疊好。

就在她準備關(guān)上柜門的時候，她的目光，被柜子內(nèi)壁上，貼著的一個東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張小小的、已經(jīng)有些泛黃的便利貼。

王姐愣了一下，走過去，想把它撕下來，一起處理掉。

可當她看清上面那行字的時候，她整個人，就像是被閃電擊中了一樣，瞬間僵在了原地。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連滾帶爬地，沖出了更衣室。

她甚至都忘了敲門，直接撞開了劉主任辦公室的門。

“主任！主任??！”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已經(jīng)變了調(diào)。

劉主任被她嚇了一跳，正要發(fā)火。

可當他看到王姐那張毫無血色、寫滿了驚駭?shù)哪槙r，他把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

他疑惑地，從王姐顫抖的手中，接過了那張小小的、皺巴巴的便利貼。

那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決絕的字跡。

劉主任只是看了一眼，整個人，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瞬間癱倒在了椅子上。

他手里的那杯熱茶，再也握不住了。

“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滾燙的茶水，濺了他一褲子，他卻像毫無感覺一樣。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張紙條，那雙總是帶著威嚴的眼睛里，有滾燙的、渾濁的液體，洶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