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沉悶又急促的砸門聲,像擂在心口的鼓,震得穆清禾端著水杯的手猛地一抖,熱水潑灑在手背上,燙起一片紅。
她顧不上疼,快步穿過客廳。
門外,鄰居張嬸鐵青著臉,一把將自己六歲的孫子推到前面。孩子眼圈通紅,扁著嘴,掛著淚珠的睫毛不住地抖,像是嚇破了膽。
“穆清禾!你給我出來!你自己看看,看看你養(yǎng)的好東西干的好事!”
張嬸的聲音尖利得像要劃破鳴崗市午后沉悶的空氣,一只手指著穆清禾的鼻子,另一只手緊緊攥著孫子的小臂,力道大得指節(jié)都發(fā)了白。
穆清禾的腦子“嗡”地一聲,視線越過張嬸的肩膀,看到樓道里探出好幾個腦袋,那些平日里點頭微笑的鄰居,此刻臉上都掛著同一種神情——混雜著好奇、指責與疏遠的審視。
“張嬸,怎么了?小寶這是……”她的話沒能說完。
“怎么了?你還好意思問我怎么了?”張嬸拔高了音量,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穆清禾臉上,“我孫子在樓下玩,就離你家窗戶遠了點,你家那條‘怪物’就隔著玻璃嚇唬他!孩子現(xiàn)在話都說不囫圇了!我告訴你,這事沒完!你今天不把那條禍害處理了,我們就報警!”
“怪物”、“禍害”……這些詞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針,扎進穆清禾的耳朵里。她臉色發(fā)白,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fā)不出一個辯解的字。
她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自家那扇緊閉的窗戶上,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一點點收緊,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01
五年前,鳴崗市的夏天也曾有過這樣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那時的穆清禾,二十三歲,剛剛丟了工作,又和談了三年的男友分了手。
世界仿佛一夕之間傾塌,她逃離了那個充滿回憶的城市,回到了這座小城的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
窗外,閃電撕裂夜幕,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鳴。
雨點瘋狂地抽打著玻璃窗,發(fā)出“噼啪”的脆響。她抱著膝蓋縮在沙發(fā)角落,任由黑暗將自己吞噬。
電話屏幕亮了又暗,前男友發(fā)來的最后一條信息刺眼地停留在那里:“你就是太冷清,像塊捂不熱的石頭?!?/p>
心里的空洞,比窗外的風雨還要喧囂。
不知坐了多久,一陣微弱的、不同于風雨的“悉悉索索”聲,從院子的角落里傳來。穆清禾遲疑了一下,還是披了件外套,撐開傘走進了院子。
就在墻角那叢濕透了的鳳仙花下,她看到了它。
那是一條極小的蛇,通體翠綠,像一段被人隨手丟棄的翡翠。
它蜷縮在泥水里,身體細得就跟一根筷子差不多,被冰冷的雨水凍得幾乎僵直。
只有當閃電劃過時,才能借著瞬息的光亮,看到它身上細密的鱗片反射出一點點微弱的光。
它似乎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力氣,連逃跑的本能都已喪失,只是憑著最后一點求生的意志,微微昂著頭,一雙黑豆似的眼睛,安靜地望著這個走近的、巨大的人類。
那一刻,穆_清_禾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像是被輕輕觸碰了一下。
她看著這雨夜里無助的小生命,仿佛看到了被世界拋棄的自己。都是一樣的孤獨,一樣的狼狽。
她蹲下身,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那冰冷、僵硬的小東西托了起來,放進掌心,用另一只手為它攏起一個遮風擋雨的小小空間。
“你也無家可歸了嗎?”她輕聲問,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淚還是雨。
“那以后,你就跟著我吧?!?/p>
02
穆清禾給它取名叫“小翠”。
起初,她以為自己撿回來的,只是嗷嗷待哺的憐憫。
她從網(wǎng)上查資料,買了小號的飼養(yǎng)箱,鋪上干凈的木屑,用小注射器一點點喂它兌了營養(yǎng)液的水。
小翠很爭氣,幾天之后就開始恢復活力,能吃一些剁碎的小魚肉。
日子就在這種安靜又新奇的喂養(yǎng)中一天天過去。
穆清禾慢慢從失戀的陰影里走了出來,在鳴崗市找了一份清閑的文員工作,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軌。而小翠,也成了她生活中最隱秘的陪伴。
但很快,穆清禾就發(fā)現(xiàn),小翠和她在網(wǎng)上查到的那些普通草蛇,似乎有些不一樣。
最明顯的一點,是它的生長速度。僅僅半年時間,筷子粗細的小蛇,就長到了成人拇指那么粗,身子也拉長到近一米。
飼養(yǎng)箱換了兩次,最后干脆在陽臺角落用玻璃隔出了一個專門的空間。
還有它的食量。它對那些小魚小蝦漸漸沒了興趣,反而對肉類表現(xiàn)出極大的渴望。
穆清禾試著喂過一次生肉,它幾乎是撲上去,幾口就吞了下去。
從那以后,穆清禾隔三差五就要去菜市場拎回一只處理好的整雞。
市場的王屠戶總愛跟她開玩笑:“小穆啊,你這姑娘看著文文靜靜,胃口可真不小,一個人能吃掉一整只雞?”
穆清禾只是笑笑,從不解釋。
更讓她感到驚奇的,是小翠似乎通人性。
她開心的時候,小翠會隔著玻璃,用頭輕輕蹭著她手指停留的地方;她下班回家累了,往沙發(fā)上一躺,小翠就在自己的玻璃房里盤成一圈,一動不動,安靜地陪著她;而當她因為工作上的事情煩心、難過時,它會焦躁地在里面游走,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情緒。
這種奇異的互動,讓穆清禾愈發(fā)覺得,小翠不是一個冷冰冰的爬行動物,而是一個能與她靈魂共鳴的家人。
在鳴崗市這個除了工作幾乎沒有社交的城市里,小翠填補了她內(nèi)心所有的空缺。
她會對著她說話,說工作里的瑣事,說對未來的迷茫,說那些不愿對人提起的往事。
而小翠總會安靜地看著她,那雙黑亮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
五年時光悄然流逝,它已經(jīng)長成了一條近三米長的“龐然大物”,身上的翠綠色鱗片,在陽光下流淌著金屬般的光澤,美麗又充滿了力量感。
穆清禾甚至覺得,那些鱗片下的紋路,似乎也比最初復雜了許多,隱隱構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圖案。
她對這些變化感到一絲隱秘的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種與眾不同的驕傲。這是她的小翠,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03
第一次真正的危機,來自最親近的人。
那天,穆清禾的母親沒有提前打招呼,直接提著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上了門。
穆清禾正在廚房準備午飯,母親則像往常一樣,一邊念叨著她屋子亂,一邊動手幫她收拾。
“你這孩子,就是懶,陽臺這玻璃隔斷弄得臟兮兮的,也不知道擦擦……”
母親的聲音戛然而止。
穆清禾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她沖出廚房,看到母親僵在陽臺門口,臉色煞白,一只手死死地捂著嘴,另一只手指著玻璃房里,指尖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玻璃房里,小翠似乎感受到了陌生人的驚懼,從假山上抬起了頭,金色的信子“嘶嘶”地吞吐著,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穆清禾的母親。
它龐大的身軀在陽光下緩緩舒展,每一片鱗都像是精雕細琢的藝術品,卻也因此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壓迫感。
“蛇!蛇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屋子里的寧靜。
母親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腳并用地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墻壁,再也無路可退。
“媽!媽你別怕!它不咬人!它是小翠!”穆清禾趕緊沖過去扶她。
“小、小翠?你……你管這個怪物叫小翠?”母親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看她的眼神充滿了驚恐和不可置信,“穆清禾,你瘋了是不是?在家里養(yǎng)這么個東西!你不要命了!”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演變成了一場災難性的爭吵。母親從驚懼變成了滔天的憤怒,勒令她必須、立刻、馬上把這條“怪物”扔出去。
“我告訴你,今天有它沒我,有我沒它!你要是還認我這個媽,現(xiàn)在就把它給我弄走!”母親下了最后通牒,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穆清禾站在玻璃房前,像一頭護崽的母獸,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母親的視線。這是五年來,她第一次忤逆母親。
“媽,它不是怪物。”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眼圈因為激動而泛紅,“她是我家人?!?/p>
“家人?你跟一條蛇當家人?你腦子是不是讓驢給踢了!”母親氣得口不擇言,隨手抓起沙發(fā)上的一個靠枕就朝玻璃房砸了過去。
“砰”的一聲,靠枕砸在玻璃上,又無力地滑落。
玻璃房里的小翠,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激怒了。它猛地挺直了上半身,身體瞬間繃緊,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警告般的“嘶嘶”聲。
就在那一瞬間,穆清禾看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冰冷的、充滿戒備的兇光。她下意識地伸出手,貼在玻璃上,輕聲安撫:“小翠,沒事的,別怕。”
掌心下的玻璃,傳來蛇身游動時輕微的摩擦感。那股兇悍的氣息,又漸漸平復了下去。
這場爭吵,最終以母親摔門而去告終。
空蕩蕩的屋子里,只剩下穆清禾一個人。她靠著冰冷的玻璃隔斷,緩緩滑坐在地,將臉埋進了膝蓋。肩膀無聲地聳動著,壓抑的哭聲在喉嚨里翻滾。
她不明白,為什么沒有人能理解她。小翠明明那么乖,那么通人性,為什么在別人眼里,它就只能是一個冰冷的、會傷人的“怪物”?
04
和母親的決裂,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穆清禾的心里。
這件事之后,她變得更加沉默,也更加依賴與小翠相伴的時光。但一個念頭,卻像瘋狂滋生的藤蔓,纏繞住了她的思緒——小翠,到底是什么?
它真的只是一條普通的蛇嗎?
這天是周末,鳴崗市逢集,街上人聲鼎沸。
穆清禾心里煩悶,便也擠進了人流,想借著這煙火氣沖散一些心頭的陰霾。她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就拐進了一條相對僻靜的老巷。
巷子口的一棵大槐樹下,擺著一個卦攤。
一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鋪在地上,上面畫著太極八卦圖。
攤主是個干瘦的老頭,戴著一副老舊的墨鏡,看起來像個盲人。
他面前的竹筒里插著幾根簽,身旁立著一塊招牌,上書四個字:指點迷津。
穆清禾從不信這些??赡翘?,她像是被什么東西牽引著,鬼使神差地,在那個小馬扎上坐了下來。
“姑娘,想問點啥?”老頭并未抬頭,聲音沙啞,像是被砂紙打磨過。
穆清禾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難道要問,我養(yǎng)的蛇是不是不正常?這話說出來,不被人當成瘋子才怪。
她正猶豫著,那被稱作“李瞎子”的算命先生卻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徑直從竹筒里抽出一支簽,遞到她面前。
“不用說,你的事,不在你身上。”
穆清禾心里一驚,接過了那支簽。
李瞎子將耳朵微微側向她,仿佛在傾聽著什么無形之物。過了半晌,他才緩緩開口,一字一頓地說道:“姑娘,你身上帶了股氣,一股很強盛、很古老的氣……這不是你的,是你帶了個不該帶的東西?!?/p>
穆清禾的呼吸猛地一滯。
“那東西,靈性太重,非池中之物?!崩钕棺永^續(xù)說著,墨鏡后的臉沒有任何表情,“養(yǎng)在了身邊,是緣,也是劫。它借你一時的安穩(wěn),你卻要承它一世的因果?!?/p>
“你……你說的是什么?”穆清禾的聲音有些發(fā)干,心跳如鼓。
李瞎子搖了搖頭,不再言語,只是將手伸向了另一個方向,示意她可以離開了。穆清禾還想再問,可看他那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知道再也問不出什么。
她失魂落魄地放下幾張零錢,站起身,踉蹌地走出了老巷。
“非池中之物……承它一世的因果……”
這幾句話,像魔咒一樣,在她腦海里反復回響。陽光明明很烈,照在身上,她卻感到一陣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她抬頭望向自家的方向,心中那份不安,第一次壓倒了所有的溫情與依賴,變成了一種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恐懼。
05
回到家,穆清禾徑直走向陽臺。
玻璃房里的小翠,似乎剛剛完成了一次蛻皮。一張完整的、巨大的蛇蛻,像一件被隨意丟棄的半透明紗衣,靜靜地躺在木屑上。
這在過去是常有的事,但這一次,穆清禾的心頭卻籠上了一層說不清的陰霾。算命先生的話,像一根無形的攪棍,將她心中所有的疑慮都翻攪了起來。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打開玻璃門,準備像往常一樣,將蛇蛻清理掉。
可當她拿起那張蛇蛻時,手指立刻察覺到了異樣。這張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堅韌,也更沉重。在陽光的照射下,那上面復雜的紋路,竟隱隱泛著一種奇異的、近乎金屬的光澤,仿佛不再是單純的角質(zhì)層,而是一張刻滿了神秘符文的地圖。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將巨大的蛇蛻在干凈的地板上緩緩展開,足有三米多長。她的目光,從蛇蛻的尾部一寸寸向上移動,仔細檢視著每一片鱗紋。當她的視線移動到蛇蛻中段,靠近腹部的位置時,她的動作猛地停住了。
那里,有一處極其不協(xié)調(diào)的凸起。
隔著半透明的蛇蛻,可以隱約看到,那凸起的下方,似乎嵌著一個顏色更深、輪廓分明的……東西。
那絕不是蛇身體的一部分。它更像是一個外來物,在漫長的歲月里,被新生的血肉與鱗片層層包裹,最終與這條蛇融為了一體,直到這次蛻皮,才終于顯露出一絲痕跡。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蛷d里老式掛鐘的“滴答”聲,變得異常清晰,一聲聲,都像是敲在穆清禾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她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在那處凸起上輕輕刮動。半透明的皮層被一點點剝離,露出了里面那個東西的真容。
那東西很小,呈不規(guī)則的片狀,帶著一種暗沉的、冰冷的色澤。
穆清禾伸出顫抖的手指,費力地將它從蛇蛻上完整地剝離下來,輕輕地攤在自己的掌心。
當她的目光聚焦于掌中,看清那究竟是什么東西的瞬間——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了兩個最危險的針尖!
臉上所有的血色,仿佛被瞬間抽干,變得慘白如紙。她張大了嘴,胸口劇烈地起伏,卻只能發(fā)出一聲被硬生生卡在喉嚨里的、短促而尖銳的抽氣聲。
那只攤開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仿佛托舉著的不是一片小小的異物,而是整個顛覆了她認知的、滾燙又可怖的世界。
她另一只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似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阻止那一聲即將沖破喉嚨的驚叫。
“這……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