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se
《青蛇》重映,既喜且悲。
對各種刪改的吐槽,相信影迷都已經(jīng)看到了。雖然早知道會如此,但我們?nèi)匀徊荒芙邮苓@種行為。還聽說修復過程有一些技術失誤,那是更不應該出現(xiàn)的。
倒是想借這個機會,聊聊電影本身,還有《白蛇傳》這個大IP的前世今生。
《青蛇》
徐克小說改編自李碧華的小說,而李碧華的小說創(chuàng)作于1980年代香港特殊的文化氛圍中,是一部極具革命性的文本。小說完全采用青蛇的第一人稱視角敘事,寫她關于欲望、嫉妒和自我發(fā)現(xiàn)的內(nèi)心旅程。她的叛逆,也是那個時代充滿活力的香港文化的一種體現(xiàn)。
盡管電影以小說為藍本,但徐克對原著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是有所回退的。徐克將敘事視角從青蛇主觀的「我」轉換成更為客觀的第三人稱視角。
也不能說這樣改不好。剝離青蛇的敘述者身份后,徐克開辟了一個全新的焦點。電影不再僅僅是關于青蛇的內(nèi)心成長,而是擴展為一場更宏大的哲學沖突,其中男性角色法海的地位被顯著提升,他不僅出現(xiàn)在片頭,也收束了全片,成為了貫穿始終的核心人物。這種對女性主角的去中心化處理,也是影片過去三十年面對的一個關鍵的爭議點。
當然,基于某些不言自明的原因,徐克還刪除了小說中許士林化身紅衛(wèi)兵推倒雷峰塔的結局。他不想牽涉到具體的現(xiàn)實政治。
但是,徐克的電影向來擅長通過歷史寓言來探討香港的本土身份,還有和中國大陸的復雜關系,所以他的修改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
他的做法,是新浪潮一代在面對政治現(xiàn)實時的一種常見處理方式,他們更愿意展現(xiàn)文化沖突,而非直接的政治事件,以此來構建自身的香港主體性。所以徐克的「去政治化」,實際上是一種圍繞文化認同展開的「再政治化」。
電影最有意思的重寫策略之一,是重塑法海。
傳統(tǒng)故事中,法海是年邁的冷酷反派,到了李碧華小說,他是偽善威權的象征。徐克則將他提升為與青蛇平行的另一位主角。
他是一個年輕俊朗、修為高深卻心魔暗生的修行者。影片的核心戲劇沖突,很大程度上源于法海內(nèi)心的掙扎:他對自身日益增長的欲望感到恐懼,又固執(zhí)地堅守著人妖殊途的教條。
他代表的是一種僵化的父權秩序,這種秩序恐懼并試圖摧毀一切其無法控制的事物:女性的性欲與情感的混沌。他的權威,也可以理解為是一種對抗自身脆弱性的防御機制。
但法海也是人性化的,他從開場誤收蜘蛛精后的猶疑,到目睹孕婦產(chǎn)子時的震撼,再到被青蛇誘惑后的惱羞成怒,最終在水漫金山后承認「我錯了」,他的復雜心路歷程構成了影片主要的哲學思辨線索。
吳興國的許仙是一個軟弱且充滿矛盾的人物。相比于李碧華小說中那個懦弱、好色且背信棄義,最終被青蛇鄙夷地殺死的男人,徐克極大地柔化了這一角色。
電影里的許仙是一個敦厚、善良但意志薄弱的教書先生。他真心愛慕白蛇,但對她們的妖精身份充滿恐懼。他的背叛源于軟弱而非惡意,最終被剃度也帶有幾分悲壯色彩。青蛇最后殺他,在電影的語境下,更像是一種解脫其痛苦的慈悲之舉,而非小說中的懲罰。
青蛇也不再是小說里那個充滿憤世嫉俗的復仇者,而更像是一個純粹本能與好奇心的化身。她的整個旅程是一個學習的過程:模仿姐姐白蛇來理解何為「人」,挑逗法海來探索何為「欲」,最終在目睹白蛇為愛犧牲后流下第一滴眼淚,才初窺何為「情」。
她的形象妖媚野性,代表未經(jīng)馴化的生命力。影片結尾,她刺死許仙后,對法海發(fā)出詰問:「情為何物?……等你們搞清楚了,也許我會再回來」,這是對人類文明矯飾虛假的質疑。
李碧華筆下的白蛇,是一個為了迎合儒家婦德而犧牲自我的悲劇形象,而徐克的白蛇則更具主動性。
她追求的不僅是成為人,更是體驗一場足以與千年修行相抗衡的深刻愛情。她的母性和為愛犧牲的決心,是她實現(xiàn)人性升華的途徑,而非對父權規(guī)范的屈從。白蛇的悲劇性在于這份情的純粹與人類世界的怯懦無法兼容。
電影對佛教的表現(xiàn),其實和佛教本身關系不那么大,而是將之比喻為任何聲稱壟斷真理、要求根除異己的意識形態(tài)。法海的佛法成了他鎮(zhèn)壓異己的武器。在徐克看來,任何以更高、更絕對的秩序之名,否認差別、欲望和個體真實的體系,本身就是一種怪物。
而妖精穿梭在陰陽兩個界域之中,但又兩面皆為非人,她們試圖在一個規(guī)則并非為她們而設的世界里,為自己開辟一席之地。這恐怕和香港作為一種混合體的自我認知分不開。而對水漫金山的想象,也是港人當時的真實心態(tài)。
很多人認為,徐克的這次改編,是微妙的「父權反挫女權」。他并非通過貶低或丑化女性角色來實現(xiàn),而是通過將敘事的重心和哲學的深度,重新錨定在男性角色,尤其是權威人物法海的內(nèi)心沖突之上。
這種反挫的實現(xiàn)方式頗為隱蔽,在小說中,核心沖突是青蛇與父權世界的對抗;而在電影中,核心沖突則變成了法海與自身人性弱點的對抗。
通過將男性權威人物的自我發(fā)現(xiàn)與精神危機設定為影片的主軸,徐克將敘事焦點從小說中激進的女性立場上移開。
青白二蛇因此在功能上變成了激發(fā)男性頓悟的催化劑,它在表面上贊美女性的感官魅力與力量的同時,實質上卻悄然重申了一個以男性為中心的世界觀。
徐克的《青蛇》并非孤立的創(chuàng)作,而是《白蛇傳》這一古老故事漫長演變鏈條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正是這一傳說本身所具有的巨大彈性和包容性,才使得如此激進的現(xiàn)代改編成為可能。
眾所周知,《白蛇傳》的文本源頭,可追溯至明代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這是一個帶有濃厚佛教色彩的勸世故事,核心在于警示世人沉溺色欲的危險,并強調(diào)人妖殊途的森嚴秩序。
進入清代,隨著故事被搬上戲曲舞臺,為了迎合大眾的審美情趣與情感需求,情節(jié)與人物形象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在眾多梨園劇本中,白蛇和青蛇被深度「人性化」,她們不再是單純誘害男人的妖孽,而被塑造成有情有義、敢愛敢恨的正面形象。
故事的主題也從「懲戒」轉向了「歌頌」,贊美她們對愛情的忠貞和對強權的抗爭。最終,雷峰塔倒、合家團圓的大結局成為主流,滿足了民眾對善有善報、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樸素愿望。
近年的一些改編版本中,或許是受到徐克的影響,法海形象普遍被去妖魔化,有的版本中他是略帶悲憫的除妖師,有的版本里他成了和白蛇、許仙有著前世糾葛,創(chuàng)作者們一直在試圖為法海的行為提供更合理的動機。
而青蛇形象的演變是觀察意識形態(tài)演變的最佳證據(jù)。
在馮夢龍的故事中,她是一個面目模糊的青魚精,是白蛇的從犯。而在清代戲曲中,她不僅變成了與白蛇同類的青蛇,更升格為白蛇的義妹和忠心耿耿的戰(zhàn)友,其情義甚至超越了男女之愛,成為故事中忠誠的化身,并為后世的「姬情發(fā)展」提供了空間。
2019版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雖然惡評如潮,但也能從中看出一些端倪。劇集仍然保留了許白之戀的主線,但也顯著加重了青蛇的戲份和情感糾葛,甚至為其安排了獨立的感情線,使其形象更加豐滿,擺脫傳統(tǒng)丫鬟的刻板印象。這種策略變化,反映了年輕女性觀眾對友情、親情的日益重視。
《新白娘子傳奇》
2021年的《白蛇2:青蛇劫起》,也選擇將敘事重心從男女之愛轉向二蛇的姐妹情誼。在這部影片中,小青不再是白蛇的附屬和陪襯,她對姐姐的執(zhí)念超越了愛情,成為推動整個故事的核心動力。影片讓小青不斷歷練成長,關注女性之間的相互扶持,強化「搞事業(yè)」、「靠自己」的現(xiàn)代價值觀。
用魯迅的話說,只要「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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