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問卷調(diào)查顯示，大家很喜歡我們的職業(yè)欄目。在我們催更下，社區(qū)民警楊攀帶來了他的第14個“輔警故事”。

每年8月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jié)，陽光照在皮膚上都會產(chǎn)生刺痛感。

下午三點多，陽光最猛的時候，對講機(jī)響了。

“指揮室呼叫，在，呃，在城關(guān)派出所戶籍大廳，報警人求助?！?/p>

此刻的王洋和我一人半截旺旺碎冰冰 ， 正在物理降溫，習(xí)慣性 拉開車門 要開往報警點時 ， 才反應(yīng)過來報警地點就在所里。

下車后，戶籍大廳的麗麗 看起來 有點頭疼 地 揉著額角，她的對面，一個一米六左右的女生素面朝天，眼角淚光閃爍。

所里有糾紛一般都是接待廳，戶籍這里還真是第一次有人報警。

除了麗麗，還有兩個文職輔警大姐在旁邊勸報警的女生。

我看了大家一眼，嘆了口氣開始 登記信息， 報警人叫 徐佳，女 ， 23歲 。

王洋看了看還在排隊的其他居民，讓徐佳先出來，我們將人帶到大廳后，開始了解情況。

徐佳深呼吸了幾次才恢復(fù)平靜，說道：“你們的人故意刁難我，沒有維護(hù)我的合法權(quán)益?！?/p>

我 打開執(zhí)法儀，詢問剛才 具體 發(fā)生了 什么事 。

“我要改名，她不讓我改，我說為什么，她說我太沖動了?！毙旒颜f著說著又有點委屈 ， 眼淚開始往下直掉 。

王洋撓了撓頭：“一般不會啊，你只要改的名字合法合規(guī)，我們都是支持的?！?頓了一會，他試探性地 問道：“你要改個啥名 ？ ”

徐佳 擦了一把眼淚， 聲音小小 地回答 ：“建軍?！?/p>

王洋 以為自己聽錯了，?。ǘ暎┝艘幌?，不可思議地望向徐佳，得到她眼神肯定的答復(fù)后， 樂了：“你一這么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你改名建軍？ ”

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問：“ 你 該不是帶了什么隱藏攝像頭 ， 在拍段子發(fā)社交媒體的吧 ？”

王洋實在想不出合理的理由，覺得小姑娘可能是拍抖音搞劇情的。

但徐佳卻很認(rèn)真 地 、 嚴(yán)肅地、一字一句 說：“我就想改名建軍，不違法吧？”

看徐佳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我們大致掃了一眼她身上的裝備，沒戴眼鏡、沒背包包，不至于隱形攝像拍段子，便開始勸導(dǎo)， 改名得有個理由吧，貿(mào)然改名，很多事情要受到影響的，隨之關(guān)聯(lián)的很多東西都要更改的 。

我沒有直接表達(dá)的是，這樣一個女孩改名“建軍”可能會帶來更多問題，希望她能慎重考慮 。

徐佳看我們依舊覺得她在玩鬧，打開手機(jī)開始念法條：“根據(jù)《民法典》1012條，自然人享有姓名權(quán)，有權(quán)依法決定、使用、變更……”

王洋聽了開頭趕緊叫停：“姑娘，我們沒有說你不能改名字，我們現(xiàn)在是為你好，說白了我們完全可以就這樣讓你改了，我們什么責(zé)任都沒有，但是你這樣改名，以后會帶來很多麻煩的?！?/p>

徐佳陷入了沉默，王洋回頭去跟 戶籍的 麗麗詢問情況，我則繼續(xù)勸 徐佳， 名字是一個人對外的符號，要謹(jǐn)慎點。

還沒等我講完， 徐佳捂著臉哭了起來， 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我也 總算 弄明白 了 她 到底為什么 要改名 。

徐佳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找到理想的工作，加入了外賣大軍，想著時間自由，可以邊工作邊備戰(zhàn)考研。

當(dāng)天 上午11點30分，外賣訂單開始變多，徐佳接到一個超市的單，到了超市等著取單時，忽然發(fā)現(xiàn)客戶發(fā)了條消息：“你男的女的 ？ ”

徐佳愣了一下 ， 回復(fù) “女的?！?/p>

客戶 的消息立馬回過來，連著“叮”了三下，意思是要求換一位男騎手。

徐佳足足兩分鐘沒有回復(fù)，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

又過了一分鐘，客戶 又催促要求換騎手。

徐佳有種被嫌棄的感覺， 而且 是 一種 毫無理由的嫌棄，她厚著臉皮恭維道：“哥，我哪里做錯什么了嗎？”

客戶 這一次還算客氣， 回道：“沒有，我就是不想讓女的送，你換個人吧?！?/p>

徐佳有點生氣了，問道：“那你這不是性別歧視嗎？我又沒超時又沒提前送達(dá)?！?/p>

客戶看徐佳這樣 犟 ，直接回道：“你管老子歧視不歧視，你今天要給我送了，我不但差評我還要投訴你?！?/p>

徐佳大學(xué)是學(xué)法的，法學(xué)本科在一二線城市的就業(yè)形勢很嚴(yán)峻，基本只有碩博才能有個相對較好的工作，嘗試過幾份工作的她選擇了去送外賣 。

她從 沒通過性別去爭取過什么特權(quán)，更沒有抱著化妝拍抖音的想法去送外賣，每天都素面朝天，可以說男騎手什么樣她就什么樣。

“身體的苦和累我都無所謂，我就是不知道我是女的到底影響他什么了。”徐佳眼淚又下來了。已經(jīng)返回的王洋安慰道：“男的女的都有壞人，這可能是個平常網(wǎng)上打拳搞對立的那種，別往心里去?！?/p>

徐佳繼續(xù)說道：“他越這么說，我就越不服，我就要證明給他看我沒做錯什么 ， 我就不應(yīng)該受到不公平對待。”

之后的徐佳也從超市拿到了客戶的單，5L的礦泉水一桶，2L的飲料三瓶，桶裝泡面五桶。

將近20斤的東西，因為有一桶礦泉水，太占地方，徐佳有些吃力 地 放到了電瓶車踏板上。

客戶的住所是沒有電梯的老式居民樓，客戶住4樓。

徐佳頂著太陽流著汗，提著商品氣喘吁吁 地 到三樓拐角處，努力讓自己平復(fù)氣息，確定說話不氣喘吁吁后才輕輕敲了敲門：“您好，外賣?！?/p>

門秒開，一個不到30歲的男人打開門，他看了一眼徐佳，將徐佳努力提著的東西輕松 地 接過去，徐佳習(xí)慣性 地 說：“祝您用餐愉快，可以的話……”

“五星好評”還沒說出來，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 了 。

無所謂 。 徐佳 裝作不在意的樣子， 用手扇著風(fēng)下樓，一直到1點多，站長跟她打電話，說她被投訴了 。

顧客確實說到做到 —— 差評加投訴。

徐佳氣不過， 一個電話直接打到了站長那邊 ， 質(zhì) 問道：“意思是我送個外賣我沒人權(quán)了嗎？投訴也不管理由合不合理就成立？你們就一刀切的只要投訴就算有效？”

站長不知道是因為投訴還是什么其他原因心情也不好，所以說出了那句最經(jīng)典的話：“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辭職?！?/p>

徐佳人都懵了，還沒等她發(fā)問，站長繼續(xù)說道：“干的比 別 人少 、 事還多得很，我跟你說，平常已經(jīng)夠照顧你的了，你少在這給我耍無賴。再吃投訴直接辭退，你愛干不干?！?說完就掛了電話。

努力讓自己平靜了十分鐘后，徐佳撥通了客服電話，問詢投訴理由，客服說：“客戶投訴你態(tài)度不好?！?/p>

徐佳不可置信 地 問道 ： “我態(tài)度不好表現(xiàn)在哪里呢？你們有沒有問過前因后果呢？他搞性別歧視，我都沒跟他吵架，我 準(zhǔn)時 把單送過去了，我敲門也很輕，我也沒有打電話，我 錯哪了？ ”

她做到了一切避免投訴的步驟，但依舊被投訴了，徐佳跟客服申訴后，眼淚很快被陽光蒸發(fā)成淚痕，倔強(qiáng)的徐佳直接來了派出所要改名。

我和王洋都不知道怎么安慰這個女生，回歸現(xiàn)實，投訴就視為有效這是外賣平臺的問題，我們無權(quán)干涉，差評是客戶的權(quán)利，外賣平臺也有相應(yīng)的申訴機(jī)制 。

客戶不讓女 騎手 送 貨 ，是否涉嫌性別歧視，這需要法院去判決，從派出所依靠的治安法角度，男顧客的行為不涉嫌違法。

現(xiàn)在的徐佳，更像是情緒崩潰后做出的沖動決定。

五六分鐘的時間，徐佳 看著像是 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 但 她依舊 堅持 要去改名，王洋勸道：“你改名是為了什么？ 如果只是為了送外賣，這種人想要投訴依舊會 給你投訴，而且你改了名， 也許別人 人前不笑你，人后也會笑你的。”

徐佳執(zhí)拗 地 說道：“笑就笑吧?！?/p>

王洋 嘆了口氣，勸不動，摸了一下后腦勺，想出一個辦法，讓徐佳先回去冷靜一下，并承諾， 如果明天早上， 她 依舊想改名，哪怕戶籍不同意， 他 都站 她 這邊勸戶籍的同事 幫忙辦理。

受了一天氣的徐佳冷漠 地 說道：“先把我糊弄走，誰知道明天你在不在呢？我已經(jīng)看透了，各行各業(yè)都一樣，所有人的行事準(zhǔn)則都是為了讓自己少點麻煩?！?/p>

王洋 被氣笑了， 把 自己的 手機(jī)號給 了徐佳 ， 保證自己 明天肯定在，哪怕真的出去了， 她 打電話， 我們也會 立馬回來 處理。

徐佳較真 地 記住了王洋的手機(jī)號，然后離開了派出所。

王洋只希望，一夜過后，這個女生能想清楚這些，至少不要因為別人的惡意而去沖動改名。

女孩走后，我和王洋回到大廳，桌上的 碎冰冰 已經(jīng)化成了兩灘水。

沒過多久，指揮室再次派警：“指揮室呼叫，西接苑安置樓4樓402，報警人稱有人騷擾他?！?/p>

我們沒多想，到現(xiàn)場后，卻發(fā)現(xiàn)是徐佳，而報警人則是此前的男顧客，叫衛(wèi)軍。

看我們到場，衛(wèi)軍指著徐佳：“警官， 她 砸我家門，在門口不斷敲門騷擾我，你們趕緊帶走?！?/p>

王洋沒接話，直接問道：“說起來前面我還想找你呢，但是外賣平臺客戶手機(jī)號是保密的，訂單結(jié)束就沒法聯(lián)系了，所以我挺好奇的，你不讓女的給你送是啥意思？矛盾這不就起來了？”

衛(wèi)軍一愣，王洋解釋 說，這個女孩 前面來過所里，我們大概知道事情經(jīng)過，但是想先了解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畢竟不能只聽一面之詞。 完了，王洋特意補(bǔ)充一句“ 她上門找你肯定不對，我們后面會處理 。 ”

王洋的話有理有據(jù)，衛(wèi)軍也沒什么可反駁的，索性反問道：“沒什么理由啊，我就是不想讓女的給我送，我 有錯嗎？ ”

看我和王洋都沒說話，衛(wèi)軍 補(bǔ)充 說道， 他 點單基本都是固定的， 他 平常在家剪輯視頻，基本不出門，所以每次都是差不多的商品，之前遇到過幾個女 騎手 ，問題一大堆，提不動這些水，自己又不換人，氣喘吁吁的送到三樓就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 他 還得 自己 過去拿去 。

“ 我超重的費用我也掏了，我什么錯都沒有，但是我就是感覺自己好像做了個什么錯事一樣?！毙l(wèi)軍一口氣說了一大堆 。

說白了，他 不讓女騎手送的原因很簡單，就是覺得她們提不動， 衛(wèi)軍說他之前還遇到過 那種到了單元門 ， 打電話說不好意思實在提不動， 問他是否 方便下來拿一下， 他覺得自己 要是 能 出門了， 何必 點外賣呢， 因為他 下樓走三分鐘就有商店。

聽他說完， 王洋“嘖”了一聲，說道：“我算是聽明白了，我們不談其他的，就不論男女，送到樓下讓你去拿的，你投訴給差評可以，這小姑娘給你送門口，你還投訴，你說你厚道不?！?/p>

“ 她在三樓那緩了半天才送上來 。 我又不是不知道。 ”

“ 她緩 再 久，只要不超時，好像都沒錯吧。 ”

衛(wèi)軍 大張著嘴，一副很無語的樣子， 雙手一拍：“警官，你要這么說我就沒話說了，咱不在一個頻道，沒法互相理解。”

我理解他的意思 ，覺得 自己 明明花了錢，卻依舊有點愧疚感 ， 而這完全可以通過換騎手解決，對方偏不 。

看王洋不說話，衛(wèi)軍繼續(xù)說道：“我先禮后兵的啊，我說了你換個男騎手，不然我就投訴，她非要跟我對著干，她換個輕點的她自己也不累我也不累，她給誰犟呢？然后我投訴了又上門來找我，我有什么跟她解釋的義務(wù)??？”

看衛(wèi)軍情緒有點激動，王洋揉著眉心：“哎，我算是懂了，你倆都是又敏感又愛多想?！毙l(wèi)軍沒說話，算是默認(rèn)。

點單 后 ， 衛(wèi)軍發(fā)現(xiàn)是女騎手接單，他 可能腦子里想的是那些女騎手罵 他 ，說 他 為什么點這么重的單，還有就是有些女騎手提不動讓 他 自己下樓，種種因素，導(dǎo)致他對女騎手有點不待見。

但令我們不解的是， 其他女騎手有不對的地方，可 徐佳 沒有，干的活都一 樣，沒啥差別，如果因為這個 投訴被 扣幾十塊錢 ，她 前面的 單 都 白送了。

看衛(wèi)軍徹底不說話了，王洋嘆口氣：“我們呢也管不到你，你投訴是你的自由，反正將心比心，這小姑娘我們就帶走了，后面不會再來騷擾你 了 ?！?/p>

說完，王洋給我一個手勢，我關(guān)掉執(zhí)法儀，帶著徐佳下了樓，聽見后面大門“哐”的一聲，被狠狠關(guān)上了。

徐佳跟著我們下樓后， 像打了一場敗仗似的，人蔫蔫的。

王洋 看著不忍心， 說：“你說你何必呢，上門騷擾人家都可以再給你個投訴，而且這是違法行為，你學(xué)法的你不知道嗎 ？ ”

徐佳 沒直接回話，看起來 情緒很低落， 她 忽然拿起手機(jī)打出去一個電話。

我和王洋對視一眼，都沒走，徐佳 在電話里吼 道：“我就想問問，你前面說我干 的 不如 別人 多 是什 么意思？你說照顧我了又是什么意思？”

這是徐佳把電話打給了站長，看來她今天是鐵了心要為自己找個公道。

揚聲器里， 站長夾雜著方言的普通話傳出：“你每月送單墊底你不知道??？站里把超市這類出貨快的單子全部派給女騎手你不知道?。磕阌袥]有點感恩的心??？”

徐佳不可思議地說道：“我送單墊底我拿錢就少啊，又不是我送的少 還 拿一樣的錢 。 你們把超市的單派給女騎手又不是女騎手要求的，不也是為了站里整體的準(zhǔn)時率嗎？什么叫為我??？我為什么要感恩啊？”

站長罵道：“那你就他媽不要跟我說這些，你自己都承認(rèn)不如其他人了你還理直氣壯的，你別的屁話不要跟我說，你就說你干不干了，不干就滾蛋?！?/p>

徐佳蹲在地上開始哭，王洋接過電話：“喂，站長是吧？”

站長沒說話，王洋繼續(xù)說道：“派出所民警，有啥話好好說，天熱火氣都大我理解，但是女性參與勞動是國家給的權(quán)利，人家說的也沒錯，送的少拿的就少，都是成年人了說話做事都得負(fù)責(zé)任，何必呢?！?/p>

徐佳的哭聲回蕩在小區(qū)院子里，站長跟王洋沒說幾句就掛斷了電話，小小的派出所民警也確實沒太大的威嚴(yán)。

徐佳是學(xué)法的，她 應(yīng)該 比誰都知道如何維權(quán)，但很多事情是法律無法去管的，或者說，需要付出遠(yuǎn)超成本的代價才能解決。

我買了點雪糕和飲料，徐佳蹲在地上吃著，吃著吃著眼淚就又出來了。

王洋拍拍她肩膀：“你前面有句話是對的，這個社會，每個人的行事準(zhǔn)則都是讓自己少點麻煩，各行各業(yè)都有自己的難處，每個人角度不同也都會產(chǎn)生不同的行事準(zhǔn)則，跟你站長請個假，休息休息再好好干?！?/p>

徐佳雙目無神 地 盯著草地，喃喃自語：“我肯定是水逆了?！?/p>

我和王洋站起身來，跟徐佳 交代了一下用合法手段維護(hù)自己權(quán)益，就準(zhǔn)備回所里。

徐佳點點頭沒回話，我們也只能嘆口氣。

徐佳沒有再 來所里要求 改名。

其他騎手送餐時，我們也曾經(jīng)問過徐佳的事， 得知 她 在 申訴成功后選擇了辭職。

徐佳選擇離開，也并非是逃避，很多時候現(xiàn)實是無法改變的，人們能改變的往往只有自己。

人和人之間，總有或明或暗 、 有理由或沒理由的惡意。認(rèn)清現(xiàn)實真相后依舊熱愛生活的，才是真正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