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家的老宅，坐落在一條陰陽交界的古道旁。

每逢中元節(jié)，百鬼夜行，這條路，便是地府洞開后，萬千魂靈回歸的必經(jīng)之路。

祖上傳下規(guī)矩，此夜必須門窗緊鎖，人畜禁聲，絕不可窺探半步。

三年前，與他最親的爺爺安詳離世。

今年的中元夜，鬼門大開，萬籟俱寂中，陳平安終究沒忍住，他透過門縫，看到了那條只屬于陰靈的歸途。

也看到了，那個本該早已投胎轉世，此刻卻面帶痛苦，被鬼差推搡著的、他最熟悉的背影。

那是他的爺爺。

01.

陳平安是陳家這一代，唯一的守宅人。

他家的老宅，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青磚灰瓦，坐北朝南，坐落在離城市喧囂很遠的、一個名叫“渡口巷”的老街盡頭。

這條巷子，很古怪。它不像別的街道那樣四通八達，而是一條死胡同。巷子的盡頭，不是一堵墻，而是一片終年被霧氣籠罩的、無人敢踏足的野林。

從小，奶奶就告訴陳平安，他們家門前這條路，不一般。它在堪輿學上，被稱為“陰陽道”，是人間與地府之間的一條裂縫。平日里，陽氣鎮(zhèn)壓，倒也無事?？晌í毭磕贽r(nóng)歷的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當傳說中的地府鬼門大開之時，這條路，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鬼道”。

所有在人間游蕩的孤魂，或是從地府得以還鄉(xiāng)的亡靈，都必須在子時之前，踏上這條路，回歸陰司。

因此，陳家祖上，留下了一條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

每逢中元節(jié)的亥時（晚上九點）一到，就必須用浸過糯米水的紅繩，將所有朝向巷子的大門和窗戶，交叉捆綁結實。再貼上三張由家主親手用朱砂畫的“鎮(zhèn)煞符”。

之后，無論外面?zhèn)鱽硎裁绰曇簟獰o論是風聲、雨聲，還是女人的哭聲、小孩的笑聲，甚至是親人的呼喚聲，都絕對不能開門，不能應答，更不能，從任何縫隙向外窺探。

必須一直等到第二天清晨，雞鳴三遍之后，方可開門。

奶奶說，這是“生人回避，陰路讓行”。若是凡人驚擾了鬼道，窺探了陰靈，輕則大病一場，重則，會被鬼差當成游魂野鬼，一同勾了魂魄，帶進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陳平安從小聽著這個規(guī)矩長大。小時候，他害怕，每到中元節(jié)，就用被子蒙住頭，一夜不敢動彈。長大后，他覺得這不過是封建迷信，但出于對傳統(tǒng)的敬畏，也依舊每年都一絲不茍地照做。

02.

陳平安的爺爺，陳立仁，是一個慈祥和藹的老人。他是個木匠，手上功夫極好，會做各種精巧的玩意兒。陳平安的童年，就是伴隨著爺爺刨木頭的聲音，和那一個個活靈活現(xiàn)的木頭小馬、小鳥度過的。

爺爺?shù)牟弊由?，常年掛著一個他自己用邊角料雕的、小小的桃木牌，上面刻著陳平安的生辰八字。爺爺說，他們家世代守著這條“陰陽道”，氣場陰寒，小孩子陽氣弱，需要這個來護身。

三年前的秋天，爺爺在睡夢中，安詳?shù)仉x世了。無病無災，是喜喪。

家里為他辦了一場體面的葬禮，他生前最喜歡的煙斗，和他那個從不離身的桃木牌，都作為陪葬品，一同入殮。

陳平安為此，大哭了一場。他覺得，那個最疼愛他的人，走了。

爺爺去世后的第一個中元節(jié)，是奶奶陪著他過的。第二個中元節(jié)，奶奶也走了。

于是今年，這座偌大的老宅里，只剩下了陳平安一個人。

他獨自一人，面對著這條傳說中，連接著生死兩界的“陰陽道”。

他今年二十二歲，是個剛大學畢業(yè)的年輕人。他讀的是物理學，相信的是量子力學和相對論。對于鬼神之說，他早已不信。

但他依舊記得，奶奶臨終前，拉著他的手，再三叮囑的模樣。

“平安，咱家的規(guī)矩，你可千萬要守住。那不是迷信，是老祖宗用命換來的敬畏。記住，中元夜，無論發(fā)生什么，都別看……”

這份囑托，和對親人的思念，讓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遵守。

03.

今年的中元節(jié)，天氣異常悶熱，連一絲風都沒有。

晚上九點，亥時正。

陳平安像往年一樣，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紅繩和朱砂符紙。他先是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所有門窗，確保都已經(jīng)從內(nèi)反鎖。然后，他學著爺爺和奶奶的樣子，用紅繩，將臨街的正門和幾扇窗戶，交叉捆綁起來。

最后，他屏住呼吸，將三張畫著復雜符號的黃紙符，端端正正地，貼在了門窗之上。

做完這一切，他便回到了里屋，關上燈，準備像往年一樣，用睡覺來度過這個漫長的夜晚。

然而，今夜，他卻毫無睡意。

大概是子時左右，外面，真的傳來了聲音。

那不是風聲，也不是雨聲。而是一種……極其詭異的、沙沙的摩擦聲。像是無數(shù)只腳，穿著紙做的鞋，踩在落葉上。聲音很輕，很密，連綿不絕，從巷子口，緩緩地，朝著他家的方向而來。

緊接著，他又聽到了一些別的聲音。有若有若無的、不似人聲的啜泣，有縹緲的、聽不清內(nèi)容的耳語，甚至，還有幾聲金屬鎖鏈在地上拖行的、嘩啦啦的聲響。

陳平安躺在床上，大氣都不敢出。

即使他是個無神論者，但在這種環(huán)境下，聽著這種無法用科學解釋的聲音，他的心跳，還是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他想起了奶奶的話。

“生人回避，陰路讓行。”

“百鬼夜行，窺之不祥?！?/p>

他用被子蒙住了頭，想把那些聲音隔絕在外。可那聲音，卻像有穿透力一般，執(zhí)著地往他耳朵里鉆。

就在這時，那片嘈雜的、詭異的聲響中，突然傳來了一聲他無比熟悉的、蒼老的咳嗽聲。

“咳咳……”

陳平安的身體，猛地一僵。

這個咳嗽聲，他太熟悉了！是爺爺！是爺爺習慣性的、帶著一點痰音的咳嗽聲！

怎么會？爺爺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是早就該去投胎了嗎？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陳平安的腦海里冒了出來。他想看看，他想確認一下，那到底是不是爺爺！

理智，在與情感和思念的搏斗中，一敗涂地。

他悄悄地爬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了臨街那間書房。書房的窗戶，是用老式的木頭百葉窗封起來的。他記得，其中有一扇百葉，因為年久失修，有一個小小的豁口。

他湊到那個豁口前，屏住呼吸，將一只眼睛，貼了上去。

只一眼，他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間凝固了。

他看到，門前那條被月光照得慘白的石板路上，正有一支望不到頭，也望不到尾的“隊伍”，緩緩地，飄過。

那是一群穿著各式各樣古舊衣服的、半透明的灰色人影。他們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像一群被設定好程序的木偶，朝著巷子盡頭的野林，緩緩“走”去。

而在那隊伍之中，有幾個穿著黑色鎧甲、牛頭馬面、手持鎖鏈和鋼叉的、異常高大的身影，正在維持著秩序，驅趕著那些走得慢的魂靈。

就在這時，陳平安看到了他。

在隊伍的后半段，一個穿著藍色舊布衫的、瘦弱的、半透明的老人身影，正被一個青面獠牙的鬼差，不耐煩地推搡著。

那個身影，那個佝僂的背影，陳平安化成灰也認得！

那就是他的爺爺，陳立仁！

可是，爺爺?shù)臉幼?，看起來不對勁。他不像別的魂靈那樣麻木，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深深的痛苦和迷茫。他似乎在尋找什么，又似乎在掙扎著，想脫離隊伍，但每一次，都被鬼差用鋼叉，狠狠地打了回去。

他不是在“回歸”，他是在被“押解”！

為什么會這樣？安詳離世的爺爺，為什么會在死后三年，遭受這般折磨？

04.

那支陰森的隊伍，走了很久很久，才終于走完。

巷子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

陳平安卻像一尊雕塑，僵在窗前，久久無法動彈。爺爺那痛苦迷茫的眼神，像一根烙鐵，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爺爺出事了。

他不能就這么坐視不理。即使要打破祖上的規(guī)矩，即使要面對未知的危險，他也必須，弄清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陳平安就沖出了家門。

他沒有去別的地方，而是徑直去了城南的一家“古物店”。

這家店，叫“忘川閣”。店主，是一個無兒無女的、瞎了一只眼睛的孤寡老人，姓劉，大家都叫他“劉瞎子”。

這劉瞎子，是奶奶生前唯一的朋友。奶奶曾對陳平安說，這劉瞎死，本事大著呢，能知陰陽，通鬼神。以前陳平安只當是老人間的玩笑話，但現(xiàn)在，這劉瞎子，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陳平安沖進“忘川閣”的時候，劉瞎子正拿著一塊抹布，慢悠悠地擦拭著一個布滿灰塵的陶罐。

“小伙子，火急火燎的，天塌下來了？”他沒有回頭，聲音卻像古井里的水，波瀾不驚。

“劉爺爺！”陳平安喘著粗氣，“我……我昨晚，看到我爺爺了！”

劉瞎子的手，停頓了一下。

“中元夜，鬼門開，看到故去的親人，不稀奇。”

“不！不一樣！”陳平安急切地，將昨晚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都跟劉瞎子說了一遍。包括爺爺那痛苦的表情，和被鬼差押解的情形。

聽完他的敘述，劉瞎子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他放下了抹布，轉過身，用他那只灰白色的、沒有瞳孔的瞎眼，“看”著陳平安。

“你爺爺，是喜喪？”

“是，無病無災，睡夢里走的?！?/p>

“葬禮，可曾出過差錯？下葬的時辰，可對？”

“都對！是我爸找城里最有名的先生算過的，時辰、方位，都分毫不差！”

劉瞎子沉默了。他那干枯的手指，在桌子上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

“不對……不對……”他喃喃自語，“壽終正寢，風光大葬，魂魄理應安穩(wěn)，早登輪回道。為何三年之后，還會被當成孤魂野鬼，鎖在歸途上受苦？”

他突然抬起頭：“你爺爺下葬時，可有帶什么貼身的、他最寶貴的東西，一同入土？”

陳平安想了想，立刻說道：“有！我爺爺脖子上，一直掛著一個他親手給我雕的桃木牌！他說那是保護我的！他下葬的時候，我爸說，那是爺爺最寶貝的東西，就沒取下來，讓他一起帶走了！”

聽到“桃木牌”三個字，劉瞎子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

05.

“壞了！”

劉瞎子的聲音，陡然變得嚴厲起來。

“什么壞了？劉爺爺？”陳平安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人有三魂七魄，死后，魂升于天，魄降于地，歸于墓穴?！眲⑾棺右蛔忠痪涞卣f，“而常年貼身的、被賦予了特殊情感的物件，尤其是這種刻著生辰八字、用來護身的法器，會沾染上主人的一絲命魄。人死后，這絲命魄，也會隨之入土，鎮(zhèn)守墓穴，保佑后人?！?/p>

“你爺爺魂魄不安，在陰間受苦，只有一種可能！”劉瞎*子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那就是，他留在陽間的這絲命魄，出事了！有人……動了你爺爺?shù)膲灒　?/p>

“動了我爺爺?shù)膲?？”陳平安大驚失色，這怎么可能？那片墓地，一直有專人看管。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確認?！眲⑾棺诱酒鹕?，“你現(xiàn)在，立刻去你家的祖墳?？纯茨銧敔?shù)膲烆^，有沒有被人動過的痕G跡。尤其是……尤其是那塊墓碑！”

陳平安不敢再有絲毫耽擱，他沖出古物店，打了一輛車，直奔城郊的墓園。

半個小時后，他氣喘吁吁地，站在了自家的墓地前。

眼前的一幕，讓他渾身冰冷。

只見，爺爺陳立仁的墳頭上，那本該是圓潤的墳包，此刻，竟然有幾處明顯的塌陷，上面的青草，也像是被新翻的泥土，覆蓋過一樣！

真的……真的被人挖開了！

陳平安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顫抖著手，拿出手機，撥通了劉瞎子的電話。

“劉爺爺！劉爺爺！我爺爺?shù)膲灐娴谋蝗送陂_了！”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恐懼。

電話那頭，劉瞎子的聲音，也變得無比急促和凝重。

“挖開了？不好！你快！快繞到墓碑后面去！看看那石碑的背面，有沒有被人用什么臟東西，畫了什么符咒？！”

陳平安定了定神，強忍著恐懼，繞到了墓碑的后面。

借著手機屏幕的光，他看到了。

石碑那粗糙的背面，竟然，真的被人用一種暗紅色的、像是血一樣的東西，畫上了一個詭異的、扭曲的圖案！

不，那不是圖案！

“有！劉爺爺！有一個……有一個紅色的印記！”陳平安驚恐地喊道，“像是一個符，不，不是符！是一個……是一個人的名字！”

電話那頭的劉瞎子，聲音已經(jīng)緊張到了極點。

“什么名字？！快說！那上面寫的，到底是誰的名字？！”

陳平安用發(fā)抖的手指，擦去那個血色名字上面覆蓋的灰塵，當他看清那兩個字時，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幾乎要昏厥過去。他扶著墓碑，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電話，發(fā)出了絕望的、不敢置信的嘶吼。

“是……是我爸的名字！上面寫的，是我爸爸的名字——陳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