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街上,開著一家不起眼的香燭紙馬店,店主阿生,還有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走陰人。
所謂走陰,便是活人以魂魄之身,入地府,走黃泉,為陽間的雇主,給陰間的故人傳遞些未了的心愿。
這一脈的走陰人,有個鐵律:必須是生于午時、八字純陽的青壯童子。
為何有此一說?
奈何橋頭,那位熬了千載孟婆湯的老奶奶,曾不止一次地,用她那看透輪回的渾濁眼睛,警告過阿生。
“小子,你們這身純陽氣,是入陰世的‘通關文牒’,也是百鬼不侵的‘護身符’??赡阋惨獣缘茫彩乱惑w兩面?!?/strong>
01.
阿生,大名陳清生,今年二十有三。
他從過世的爺爺手里,接過了這家香燭店,也接過了“走陰人”這個沉重的、祖?zhèn)鞯纳矸荨?/p>
爺爺說,他們陳家祖上,曾受過地府一位判官的恩惠,許諾陳家后人,只要是符合條件的“純陽之體”,便可自由出入陰陽,為兩界傳遞消息,以此積攢陰德。
這聽起來是份榮耀,實際上,卻是一副枷鎖。
“八字純陽”,指的是生辰八字中,天干地支皆為陽性。這種命格,萬里無一。而“青壯童子”,則要求走陰人,在三十歲之前,必須保持童子之身。一旦元陽泄了,陰陽之間的那扇門,就對他永遠關閉了。
因此,阿生的生活,過得像個苦行僧。
同齡的男孩子在談戀愛、在夜市里喝酒喧嘩時,他只能守著這家充滿了檀香和紙灰味道的老店,學習畫符,扎紙人,以及最重要的——學習如何在“走陰”后,安然無恙地回來。
“走陰”的儀式,并不復雜。
每當夜里子時,阿生便會關好門窗,在爺爺留下的那張黃花梨木躺椅上躺下。點燃三炷特制的“引魂香”,口中含上一片他從不離身的、冰冷的墨玉,然后默念祖?zhèn)鞯目谠E。
很快,他就會感到身體變得無比沉重,而意識,卻像一縷輕煙,從天靈蓋上,飄然而出。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踏上了那條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
02.
陰間的路,不好走。
那條路,叫黃泉路。沒有風景,只有灰蒙蒙的、永遠散不去的濃霧。路的兩旁,開著大片大片的、妖異的紅色彼岸花,像血一樣。
路上,總是有著一列列沉默的、麻木的魂魄,排著隊,緩緩地向前挪動。他們是新死的鬼,要去鬼門關報到,要去見閻羅,要去過奈何橋。
阿生是這條路上,唯一的“活物”。
他的魂魄,帶著淡淡的陽氣光暈,那些麻木的鬼魂,會下意識地避開他,給他讓出一條道。
路的盡頭,便是奈何橋。
橋下,是翻滾著怨魂的忘川河。橋上,則永遠排著望不到頭的長隊。
隊伍的盡頭,橋頭的位置,有一個小小的、簡陋的攤子。攤子后,坐著一個身形佝僂、滿臉皺紋的老婆婆。她就是孟婆。
她身前,是一口巨大的、冒著熱氣的銅鍋,鍋里熬煮的,是能讓所有鬼魂忘記前生一切愛恨情仇的孟婆湯。
“婆婆,我又來了?!卑⑸看巫哧帲紩鹊矫掀胚@里來打個招呼。
這是爺爺教他的規(guī)矩。孟婆,是陰間最古老的存在之一,也是這條路上,唯一能“說得上話”的神。跟她老人家搞好關系,沒壞處。
“哼,你這小子,真是比我還準時。”孟婆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用那巨大的木勺,在鍋里攪動著,“又是替陽間哪個癡男怨女,下來送東西了?”
“一點小意思,給婆婆您解解乏?!卑⑸鷱膽牙?,取出一個小小的、用符紙包好的紙包。
那里面,是用陽間的晨露,混著七種花瓣的香氣,經(jīng)過特殊儀式“煉”出來的“甘露香”,點燃后,能讓聞到的人,心情舒暢。對終日與遺忘和痛苦打交到的孟婆來說,是難得的消遣。
孟婆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一些。她收下紙包,看了阿生一眼。
“你爺爺以前就喜歡搞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她頓了頓,又警告道:“小子,我瞧你印堂發(fā)暗,最近陽氣不穩(wěn)。記住,辦完事就趕緊回去,這條路上,不干凈的東西多,別到處亂看,更別跟不三不四的魂搭話!”
“知道了,婆婆?!卑⑸Ь吹貞?。
他以為,這只是一句尋常的叮囑。
03.
這一次,阿生的雇主,是一位剛過世的老先生的女兒。
老先生生前是個棋癡,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下完一盤和老棋友的殘局。女兒便托阿生,將那份殘局的棋譜,燒給他父親。
阿生接了活,順利地進入陰間。他在黃泉路上,避開那些麻木的鬼魂,徑直向著奈何橋走去。
就在他快要走到橋頭時,他忽然注意到,路邊的一叢彼岸花旁,竟然坐著一個“人”。
這太不尋常了。
黃泉路上的鬼魂,都像是被設定了程序的木偶,只會一往無前地走向自己的終點。從沒有誰,會中途停留。
阿生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那是一個穿著一身素白旗袍的年輕女人。她抱著雙膝,把頭埋在臂彎里,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在無聲地哭泣。她的身形,在灰色的霧氣中,顯得格外單薄和無助。
阿生的心,動了一下。
他想起了孟婆的警告,不敢多事,只能加快腳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他完成了給老先生送棋譜的任務,又和孟婆聊了幾句家常,便準備返回陽間。
回程的路上,他又經(jīng)過了那個地方。
那個白衣女子,竟然還在那里,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像一尊被遺忘在時間里的、悲傷的雕像。
一陣陰風吹過,卷起了她垂落在臉頰邊的一縷黑發(fā)。
阿生看到了她的側臉。
很美,是一種帶著江南水鄉(xiāng)氣息的、溫婉古典的美。只是那張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皮膚白得像透明的瓷器,透著一股不屬于活人的、病態(tài)的凄美。
阿生心里的那份憐憫,又加重了幾分。
但他終究還是記著規(guī)矩,沒有停留,目不斜視地,與她擦身而過。
04.
第二次見到那個白衣女子,是在半個月后。
阿生又接了一樁“生意”,這次,是為一個思念亡妻的丈夫,下來送一朵妻子生前最喜歡的、用紙扎的白蘭花。
當他再次走上黃泉路時,幾乎是下意識地,他的目光,就投向了那個熟悉的位置。
她果然還在那里。
還是那身素白的旗袍,還是那種讓人心碎的姿sesi。
這一次,當阿生走近時,她卻像是感應到了什么,緩緩地抬起了頭。
她的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蓄滿了哀愁。當她的目光和阿生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時,阿生的心跳,沒來由地,漏了一拍。
“這位……大哥……”她開口了,聲音,像江南煙雨一樣,輕柔、空靈,又帶著一絲讓人無法抗拒的脆弱,“你……是活人?”
阿生渾身一僵。
爺爺和孟婆都警告過他,絕對,絕對不要和黃泉路上的野魂搭話!
他本該立刻轉身就走。
可看著她那雙充滿了驚奇和哀求的眼睛,他的腳步,卻像是被釘在了原地。
“你……能看到我,也能聽到我說話?”她又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顫抖。
阿生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鬼使神差地,輕輕點了點頭。
白衣女子的眼中,瞬間涌上了淚水。那淚水,卻是灰色的,一滴落下來,就化作了霧氣,消散了。
“太好了……終于……終于有人能看到我了。”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叫婉兒,已經(jīng)在這里,困了很久很久了……我哪也去不了,只能看著這些魂魄來來往往?!?/p>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嗎?”阿生終究還是沒忍住,問出了這句最不該問的話。
“我想……我想給我娘托個夢?!蓖駜喊莸卣f道,“我死得冤枉,我娘她一直以為是我自己想不開。我想告訴她,讓她別再為我傷心了,也別再自責了,讓她……好好活著?!?/p>
這是一個聽起來,如此合情合理、又如此讓人無法拒絕的請求。
阿生的心中,理智和同情,在激烈地交戰(zhàn)。
“求求你了,大哥?!蓖駜旱穆曇衾?,帶上了哭腔,“只要你能幫我這個忙,來生,我愿做牛做馬報答你?!?/p>
“……好吧。”
阿生最終,還是心軟了。
他答應了。
05.
阿生幫婉兒完成了心愿。
他按照婉兒說的方法,在陽間,找到了她母親的住處,用一道祖?zhèn)鞯摹叭雺舴?,將婉兒的話,帶到了她母親的夢里。
做完這一切,他自己也松了口氣,覺得是做了一件好事,積了一份陰德。
當他再次因為生意踏上黃泉路時,甚至還有些期待,想看看婉兒在了卻心愿之后,是不是已經(jīng)安心地,走上了奈何橋。
他完成了自己的“正事”,在歸途中,特意放慢了腳步。
果然,他又在那個老地方,看到了婉兒的身影。
這一次,她沒有再坐著哭泣。她站在彼岸花叢中,似乎是專門在等他。她的臉上,帶著一絲雨后的空蒙和淺淺的笑意。
“恩公,你來了。”看到阿生,她迎了上來。
阿生見她眉宇間的愁苦消散了許多,也為她感到高興,便放下了戒備,笑著說:“舉手之勞,不必客氣。我看你心愿已了,也該早登輪回,莫再留戀此地了?!?/p>
婉兒的笑容,變得更深了。那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些阿生看不懂的東西,有感激,有欣喜,還有一絲……得償所愿的狡黠。
“我知道。我娘她,已經(jīng)安心了?!蓖駜喝崧曊f道,“為了答謝恩公的大恩大德,婉兒無以為報……”
她的話,說得誠懇無比。
可就在這時,阿生忽然感覺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傳來一陣冰涼的、如同束縛般的觸感。
他心里一驚,下意識地抬起手。
只看了一眼,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間凝固了!
只見他的左手無名指上,不知何時,竟然憑空出現(xiàn)了一根血紅色的、散發(fā)著幽幽紅光的絲線!
那紅線,看起來虛無縹緲,卻又無比真實,像長在他魂魄上一樣,帶著刺骨的寒意。
而紅線的另一端,則穿過灰色的濃霧,穩(wěn)穩(wěn)地,系在了對面婉兒那蔥白如玉的無名指上!
這不是凡間的紅線!這是……陰婚扣!
阿生如遭雷擊,渾身僵硬,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終于明白,自己從一開始,就掉進了一個溫柔的陷阱里!那個所謂的“托夢”,根本不是什么請求,而是一個儀式!一個結陰婚的契約!
“這……這是什么?!”他驚恐地看著婉兒,聲音都在發(fā)抖,“你……你到底對我做了什么?!”
婉兒臉上的表情,徹底變了。
那份我見猶憐的柔弱,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勝利者的、充滿了占有欲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嬌媚。
她看著阿生手上的紅線,就像在欣賞一件完美的戰(zhàn)利品。
她緩緩地,向他靠近一步,兩人之間的紅線,瞬間繃緊。
她微微歪著頭,一雙美目,癡迷地,貪婪地,注視著他。她的聲音,變得像情人間的耳語,又像毒蛇的信子,輕輕地,鉆進阿生那已經(jīng)開始顫抖的魂魄深處。
“傻瓜,這當然是,你我之間的……紅線啊?!?/strong>
“我沒有!我沒有答應過你任何事!”阿生驚駭?shù)睾笸?,試圖掙脫那紅線,卻發(fā)現(xiàn)它如同最堅韌的鎖鏈,根本無法掙脫。
婉兒的笑容,變得越發(fā)燦爛,也越發(fā)詭異。她的聲音,輕柔得像一陣風,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宣示主權般的肯定。
“你替我了卻了塵世的最后一件掛念,便是收下了我的‘聘禮’。”
“從今往后,你我夫妻一體,陰陽同心……你,再也跑不掉了?!?/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