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多吃點,看你瘦的?!?/strong>
表哥李浩把一盤燒排骨推到我面前,自己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點點頭,什么也沒說。
飯桌上很安靜,嫂子張慧只是沉默地扒著碗里的飯。
這個曾經(jīng)充滿歡聲笑語的家,自從六年前玥玥失蹤后,就再也沒有了溫度。
表哥放下酒杯,眼睛發(fā)紅地看著窗外。
“一晃,六年了。你說,她現(xiàn)在要是在,也該上小學(xué)高年級了吧。”
01
我叫陳默。
今年三十二歲,是一個普通的平面設(shè)計師。
生活在一座不大不小的二線城市里,過著朝九晚五的規(guī)律生活。
我的家庭也很普通,父母是退休工人,身體還算硬朗,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去公園下棋和跳廣場舞。
他們對我沒什么太高的要求,不求我大富大貴,只希望我平安健康,早點成家。
我的性格就像我的名字一樣,有點悶,不太愛說話。
從小到大,我都是那種在人群里不怎么起眼的角色。
朋友不多,但有那么一兩個,關(guān)系都特別鐵。
工作上不好不壞,算不上頂尖,但也能靠著這點手藝養(yǎng)活自己。
生活對我來說,就像一杯溫水,平淡,但也能解渴。
我不喜歡太刺激的事情,也不太會處理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家人。
除了父母,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是我的表哥,李浩。
我們兩家住得很近,就隔著一條老街。
從我記事起,表哥就跟我的親哥一樣。
或者說,他比親哥還要親。
我們的童年,幾乎都是捆綁在一起的。
他大我三歲,永遠(yuǎn)像個小小的英雄一樣護著我。
長大后,雖然各自有了工作和生活,但我們之間的情分,一點沒變。
他還是習(xí)慣性地照顧我,而我,也習(xí)慣性地依賴他。
只是,自從六年前那件事發(fā)生后,我們頭頂?shù)奶?,就塌了一半?/p>
那份沉重,一直壓在我們所有人的心上,連呼吸都帶著痛。
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會想起表哥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還有他那句反復(fù)呢喃的話。
“阿默,要是那天我不帶她去公園,該多好?!?/p>
02
我和表哥李浩的感情,要從我們穿開襠褲的時候說起。
我們兩家都住在工廠的老家屬院里,一棟樓的二單元和三單元,開窗戶就能互相喊話。
我媽說,我小時候體弱,三天兩頭發(fā)燒,倒是李浩,皮實的像頭小牛犢。
他從小就精力旺盛,是那一片兒的孩子王。
每天天一亮,他就在樓下用石子砸我家的窗戶。
“阿默,下來玩!”
我媽就會一邊給我套衣服一邊笑罵:“你看你哥,又來催魂了。”
童年的記憶里,幾乎全是他拉著我瘋跑的影子。
我們一起去掏過鳥窩,結(jié)果被大鳥追著啄了滿頭包。
一起去河里摸魚,結(jié)果雙雙掉進水里,回家被我爸和他爸拿著皮帶一人抽了一頓。
他還帶著我翻墻去隔壁的果園偷蘋果,他負(fù)責(zé)上樹摘,我負(fù)責(zé)在下面用衣服兜著。
被看園子的大爺發(fā)現(xiàn)后,他把我往前一推,自己斷后,讓我先跑。
我永遠(yuǎn)記得他被大爺揪著耳朵,還回頭沖我擠眉弄眼的樣子。
他就是這樣,所有的事情都沖在最前面,所有的責(zé)任都自己扛。
上學(xué)后,我們不在一個班,但每天都一起上學(xué),一起回家。
有高年級的欺負(fù)我,搶我的零花錢,表哥知道了,二話不說就帶著幾個小子把對方堵在了廁所里。
從那以后,再也沒人敢惹我。
他對我,就是這么毫無保留的好。
有一次,我爸媽出差,把我放在他家。
晚上我突然發(fā)高燒,燒得說胡話。
我姑姑和姑父也急壞了,那個年代交通不方便,半夜找不到車去醫(yī)院。
是表哥,那個才十幾歲的少年,二話不說背起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幾公里外的衛(wèi)生院跑。
我趴在他并不寬闊的背上,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急促的喘息和滴落在我脖子上的汗水。
到了衛(wèi)生院,他的后背都濕透了,累得扶著墻直喘氣。
醫(yī)生說幸虧送來得及時,再晚點就麻煩了。
從那時起,我就在心里發(fā)誓,這輩子,表哥就是我的親哥。
他有任何事,我都會豁出命去幫他。
后來我們長大了,他去讀了技校,我考了個普通大學(xué)。
他先進社會,在一家工廠當(dāng)了技術(shù)工,工資不高,但很穩(wěn)定。
他總是把自己的經(jīng)驗告訴我,叮囑我在外面要小心,不要被人騙。
“阿默,社會上的人跟學(xué)校里不一樣,人心復(fù)雜,你性子又悶,凡事多留個心眼。”
他第一次發(fā)工資,請我下了頓館子,還給我買了一雙當(dāng)時很流行的運動鞋。
他自己,卻穿著一雙洗得發(fā)白的舊鞋。
我看著心里發(fā)酸,他說:“哥有的是力氣,以后能掙大錢,你還在讀書,正是要花錢的時候?!?/p>
這份恩情,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03
表哥李浩是在工廠里認(rèn)識我嫂子張慧的。
嫂子是廠里的文員,人長得文靜秀氣,說話細(xì)聲細(xì)語的,一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表哥對她一見鐘情,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這輩子就是她了”。
為了追嫂子,他這個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糙漢子,也學(xué)著細(xì)心起來。
每天早上買好早飯在廠門口等她。
知道她喜歡看電影,就提前買好票,周末約她去看。
嫂子加班晚了,他就一直在樓下守著,不管多晚都堅持送她回家。
他的追求方式很笨拙,但充滿了真誠。
嫂子最終被他打動了。
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我剛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了工作。
我用自己攢下的第一筆工資,給他們包了一個大大的紅包。
婚禮那天,表哥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笑得合不攏嘴。
他拉著我的手,激動地說:“阿默,我結(jié)婚了,我也有家了?!?/p>
我看著他幸福的樣子,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
婚后第二年,他們的女兒出生了。
取名叫李玥,小名玥玥。
玥玥的到來,讓這個本就幸福的家庭,更是充滿了歡聲笑語。
那孩子,長得特別可愛,像個瓷娃娃。
眼睛又大又亮,像兩顆黑葡萄,皮膚白嫩,一笑起來,跟嫂子一樣,也有兩個小酒窩。
她幾乎是集合了表哥和嫂子所有的優(yōu)點。
我們所有人都把她當(dāng)成了心肝寶貝。
我父母更是把她當(dāng)親孫女一樣疼愛。
每次去表哥家,我都會給她帶各種各樣的玩具和零食。
她也很黏我,只要我一出現(xiàn),就會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奶聲奶氣地喊:“默叔叔,抱抱!”
我抱著她軟乎乎的小身體,心都能被她融化了。
她很聰明,學(xué)說話比同齡的孩子早。
記憶力也特別好,我給她講過的故事,她都能記住。
有一次我考她:“白雪公主吃了誰給的毒蘋果?”
她歪著小腦袋,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是壞王后給的,默叔叔,你下次再給我講一個孫悟空的故事好不好?”
表哥家里的墻上,貼滿了玥玥的獎狀。
幼兒園老師都夸她,說這孩子機靈又懂事。
那幾年,是表哥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他工作努力,踏實肯干,從一個普通工人做到了車間小組長。
嫂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溫柔賢惠。
女兒乖巧可愛,是所有人的開心果。
每次我們家庭聚會,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我都會覺得,這就是最完美的生活。
表哥也常常拍著我的肩膀說:“阿默,你也趕緊找一個,成個家,等以后我們兩家孩子一塊兒玩,多熱鬧?!?/p>
我笑著點頭,心里充滿了對未來的向往。
我以為,這樣的幸福會一直持續(xù)下去。
可是,我錯了。
04
災(zāi)難,總是在人最沒有防備的時候,悄然降臨。
那一天,是六年前的一個周末,天氣特別好。
秋高氣爽,陽光明媚。
表哥提議說,市中心的公園新開了一個兒童游樂場,帶著玥玥去玩玩。
那年,玥玥剛滿四歲。
正是對所有事物都充滿好奇的年紀(jì)。
嫂子本來有點猶豫,說公園人太多了,怕不安全。
但經(jīng)不住玥玥的撒嬌,最后還是同意了。
“爸爸,我要坐旋轉(zhuǎn)木馬,我要吃棉花糖!”玥玥穿著一身粉色的公主裙,興奮地在表哥懷里又蹦又跳。
表哥寵溺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著說:“好,都依你,我的小公主?!?/p>
他們一家三口,高高興興地出了門。
我那天下午本來約了朋友,路過公園門口時,還看到了他們。
表哥把玥玥扛在肩膀上,玥玥手里拿著一個彩色的風(fēng)車,笑得像個小太陽。
我還沖他們揮了揮手,表哥大聲喊:“阿默,忙完了過來一塊兒玩啊!”
我笑著應(yīng)了一聲:“好嘞!”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竟然是我見到玥玥的最后一面。
傍晚的時候,我接到了表哥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慌和恐懼,幾乎變了調(diào)。
“阿默!阿默你快來公園!玥玥不見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猛地沉了下去。
我瘋了一樣地趕到公園,看到表哥和嫂子像兩只無頭蒼蠅一樣在人群里穿梭。
他們的頭發(fā)亂了,衣服也皺了,臉上掛著淚水,一遍又一遍地嘶喊著玥玥的名字。
嫂子已經(jīng)哭得快要虛脫,被幾個好心的大媽扶著。
表哥的眼睛紅得嚇人,抓住每一個路過的人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粉色裙子的小女孩?四歲,這么高?!?/p>
他說,當(dāng)時他去給玥玥買棉花糖,就讓嫂子在旋轉(zhuǎn)木馬旁邊看著孩子。
前后不過兩三分鐘的功夫。
等他拿著棉花糖回來,旋轉(zhuǎn)木馬停了,孩子也跟著下來了。
嫂子就低頭回了個信息的功夫,一抬頭,發(fā)現(xiàn)玥玥不見了。
就那么一瞬間,活生生的人,就從眼前消失了。
我們報了警,警察也來了。
公園的監(jiān)控,在那片區(qū)域恰好是一個死角,什么都沒有拍到。
我們發(fā)動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幾乎把整個城市翻了個底朝天。
印了成千上萬份的尋人啟事,貼滿了大街小巷。
我在網(wǎng)上發(fā)布信息,求助各地的網(wǎng)友。
那段時間,表哥和嫂子幾乎沒有合過眼。
兩個人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曾經(jīng)那個充滿歡聲笑語的家,變得死一樣寂靜。
桌上還擺著玥玥沒吃完的零食,沙發(fā)上還放著她最喜歡的小熊玩偶。
可那個家的小主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嫂子整日以淚洗面,常常一個人抱著玥玥的衣服,一坐就是一天。
而表哥,那個曾經(jīng)像山一樣堅實的男人,一夜之間就垮了。
他變得沉默寡言,每天除了出去找孩子,就是坐在沙發(fā)上抽煙。
有一次我看到他一個人在陽臺上,用頭一下一下地撞著墻。
他狠狠地扇著自己的耳光,嘴里反復(fù)地罵著:“李浩你就是個廢物!你連自己的女兒都看不住!”
我沖過去抱住他,他一個一米八的漢子,在我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那種絕望和自責(zé),幾乎要把他吞噬。
從那以后,尋找玥玥,成了我們?nèi)疫@六年來唯一在做的事情。
我們?nèi)チ撕芏嗟胤?,見了各種各樣的人,被騙過,也失望過。
但我們從來沒有放棄過。
我們總抱著一絲希望,覺得玥玥還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等著我們?nèi)フ业剿?/p>
05
六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
時間可以撫平很多傷痛,但唯獨這件事,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里。
表哥和嫂子的關(guān)系,也因為玥玥的失蹤,降到了冰點。
他們不再爭吵,但那種冷暴力,比爭吵更傷人。
一個家里,聽不到一點聲音。
他們互相躲避著對方的眼神,仿佛多看一眼,就會勾起那段撕心裂肺的回憶。
我知道,他們在互相埋怨,更是在埋怨自己。
我勸過很多次,但都無濟于事。
這些年,我只要一有空,就會去外地。
每到一個城市,我都會去當(dāng)?shù)氐母@?,救助站,或者是一些流浪人員聚集的地方看一看。
我心里總存著一絲渺茫的幻想,或許,我能找到玥玥。
這次,公司有一個去東南亞考察的項目,我主動申請了。
我想換一個環(huán)境,也想去那些我從未踏足過的地方,碰碰運氣。
這天下午,我一個人走在異國一條擁擠而古老的街道上。
空氣中彌漫著香料和食物混合的奇特味道。
兩邊的店鋪掛著五顏六色的招牌,耳邊是聽不懂的語言和嘈雜的叫賣聲。
我有些漫無目的,看著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從我身邊經(jīng)過。
這里的陽光很烈,曬得人有些發(fā)暈。
我走進一家小店,買了一瓶冰水,正準(zhǔn)備擰開瓶蓋。
就在這時,我感覺自己的手被一股力量突然拽住了。
力氣很小,但很突然。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那是一只又黑又瘦的小手,指甲里全是黑色的泥垢。
順著這只手往上看,是一個穿著破爛不堪衣服的小女孩。
她看起來大概十歲左右的年紀(jì),頭發(fā)枯黃,亂糟糟地糾結(jié)在一起,臉上臟兮兮的,幾乎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她仰著頭,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個破舊的搪瓷碗,嘴里用生硬的中文說著什么。
大概是“行行好”之類的乞討話語。
在國外遇到這樣的孩子,其實并不少見。
我本能地想從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錢給她。
可是,當(dāng)我回過頭,正視著她那張臟污的小臉時,我整個人瞬間就愣住了。
手里的礦泉水瓶,“哐當(dāng)”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她又黑又瘦,滿臉污垢,眼神里充滿了麻木和怯懦。
我死死地盯著她,嘴唇哆嗦著。
“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