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chǎn)房里,血腥氣和草藥味混成一團,嗆得人喘不過氣。
“翠兒!你撐?。∧憧汕f不能有事!”蘇云天一個七尺男兒,此刻抓著接生婆的胳膊,急得眼珠子通紅,“保大人!我只要你保住大人!”
接生婆滿頭大汗,哆嗦著嘴唇:“蘇老爺……這……這夫人她是自己服了催產(chǎn)的虎狼藥??!她這是不要命了,非要趕在卯時把孩子生下來……現(xiàn)在羊水早破,孩子卡著出不來,大人也快沒氣了……這……這叫我怎么保啊!”
蘇云天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01
京城聞人府的門檻,最近一個月都快被踏破了。
這都是因為府里的大喜事——聞人老爺?shù)姆蛉耍谀晟麓髢鹤印皪槑V”之后,時隔一年,又添了個小兒子,取名“明月”。
聞人老爺在朝中雖算不上頂天的大官,但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這下好了,兩年抱倆兒子,湊成一個“好”字,那可是天大的福氣。
一時間,上門道賀的、送禮的,絡(luò)繹不絕,把聞人府門口那條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聞人老爺高興得嘴都合不攏,大擺宴席,一連請了三天客。
到了給小兒子明月辦滿月酒這天,府里更是熱鬧非凡。聞人老爺特地請來了京城最有名的得道高僧——普渡大師,來給小兒子看相祈福。
這普渡大師,可不是一般人。據(jù)說他能知過去,曉未來,靈驗得很。當年大兒子崢嶸滿月時,就請他來看過。
大師當時說,崢嶸這孩子命格不凡,將來是要做大事的,但命里帶著一道坎,是個劫數(shù)。
那時聞人老爺聽了,心里“咯噔”一下,忙問怎么解。
普渡大師卻只是搖搖頭,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人群里一個端茶水的丫鬟,嘴里念了句:“有福之女生貴子,時辰對了,方可解?!?/p>
說完,便不再多言。
聞人老爺心里琢磨了很久,也沒想明白。
這回小兒子滿月,又把大師請了來。
酒過三巡,聞人老爺抱著襁褓里粉嫩的聞人明月,恭恭敬敬地請大師給瞧瞧。
普渡大師白眉長垂,眼神卻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瞅了孩子半天,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
“大師,如何?”聞人夫人見狀,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普渡大師嘆了口氣,說的話和上次給大兒子看相時幾乎一模一樣:“這孩子,也是人中龍鳳的命格,只是……唉,同樣帶了一道坎,一道躲不掉的劫數(shù)?!?/p>
這話一出,滿堂的喜慶氣氛頓時涼了半截。
聞人老爺?shù)哪槨八ⅰ钡匾幌戮桶琢?,急忙追問:“大師,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何我的兩個兒子都有劫數(shù)?可有化解的法子?”
普渡大師沉默不語,端起茶碗,輕輕吹了吹上面的茶葉沫子。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小丫鬟,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準備給大師添茶水。
大師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這個丫鬟身上。
這丫鬟不是別人,正是五年前大師見過一次的那個,名叫碧翠。
碧翠感覺到了大師的目光,手一抖,滾燙的茶水差點灑出來。她趕緊跪下:“大師恕罪,奴婢手笨?!?/p>
普渡大師卻擺了擺手,示意她起來。他的眼神在碧翠身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聞人老爺懷里的兩個孩子,意有所指地再次開口:
“有福之女,可生貴子?!?/p>
“想要化解聞人家的劫數(shù),需此女在三個特定的時辰,生下男孩才行?!?/p>
聞人老爺一愣,順著大師的目光看向了還跪在地上的碧翠。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鬟,怎么就成了“有福之女”?
他剛想細問是哪三個時辰,普渡大師卻已經(jīng)站起身,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任憑怎么追問,都再也不肯透露半個字了。
02
普渡大師的話,像一根刺,扎在了聞人老爺和夫人的心上。
府里的丫鬟這么多,大師偏偏就看了碧翠兩眼。可碧翠這丫頭,除了模樣還算周正,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福氣”。
她出身貧寒,家里窮得叮當響,幾歲的時候就被賣進了聞人府。因為手腳還算麻利,人也老實,就被分到夫人身邊做個粗使丫鬟,干的都是些端茶倒水、灑掃庭院的活兒。
唯一有點特別的是,碧翠的爺爺是個鄉(xiāng)下赤腳郎中,她從小跟著耳濡目染,認得些草藥,也懂點粗淺的醫(yī)理。但這在偌大的京城府邸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日子一晃,五年過去了。
京城里不知怎么的,突然鬧起了一場大瘟疫。
起初只是城西的貧民窟里有人發(fā)高燒,上吐下瀉,沒幾天人就沒了。官府沒當回事,可沒過多久,這病就像長了腿一樣,從城西傳到城東,連一些大戶人家也開始有人倒下。
一時間,京城里人心惶惶,藥鋪里的藥材被搶購一空,價格翻了好幾倍。
聞人府雖然大門緊閉,嚴防死守,可還是沒能躲過去。
先是府里的下人,后來,連年幼的聞人崢嶸和聞人明月兩兄弟,也接連染上了病。
兄弟倆燒得滿臉通紅,說胡話,請遍了京城名醫(yī),個個都是搖頭嘆氣,開的方子吃下去也不見半點好轉(zhuǎn)。
眼看著兩個孩子一天比一天虛弱,聞人夫人整日以淚洗面,聞人老爺也是愁得頭發(fā)都白了好幾圈。
就在全府上下都快絕望的時候,碧翠站了出來。
她跪在聞人老爺和夫人面前,磕著頭說:“老爺,夫人,奴婢的爺爺是郎中,奴婢認得一些草藥,或許……或許可以試一試?!?/p>
當時的情況,已經(jīng)是死馬當活馬醫(yī)了。聞人老爺看著這個平時不起眼的丫鬟,想起多年前普渡大師的話,心里一動,便點了頭。
碧翠讓人在院子里架起大鍋,燃起熊熊大火。她開出了一張方子,用的都是些很常見的草藥,比如艾葉、蒼術(shù)、石菖蒲之類的。她指揮著下人把草藥放進鍋里熬煮,用那帶著濃烈氣味的蒸汽來熏蒸整個府邸。
同時,她又用了些清熱解毒的草藥,熬成湯藥,親自一口一口地喂給崢嶸和明月喝。
說來也怪,那些名醫(yī)都束手無策的病,在碧翠這土方子的調(diào)理下,兩天后,兩兄弟的高燒竟然奇跡般地退了。
又過了幾天,竟然能下床走動了。
一場足以滅門的災(zāi)禍,就這么被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鬟給化解了。
經(jīng)此一事,碧翠在府里的地位截然不同。
她不再是那個誰都可以使喚的粗使丫鬟了。聞人夫人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把她提拔成了自己的貼身大丫鬟,吃穿用度都和府里的管事一個待遇,下人們見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聲“碧翠姑娘”。
聞人老爺看著病愈后活蹦亂跳的兩個兒子,再看看如今出落得越發(fā)沉靜穩(wěn)重的碧翠,心里對普渡大師當年的話,信了七八分。
03
碧翠成了聞人夫人的心腹,日子過得安穩(wěn),人也愈發(fā)沉靜。府里的人都說,這丫頭是真的有福氣。
這份福氣,也引來了府外的目光。
聞人老爺有個拜把子的兄弟,姓蘇,在工部任職。蘇大人有個獨子,名叫蘇云天,長得一表人才,知書達理。
兩家關(guān)系好,時常走動。蘇云天跟著父親來聞人府拜訪時,見過幾次跟在聞人夫人身后的碧翠。
特別是在那場瘟疫之后,他聽說了碧翠以一人之力救下聞人兄弟的事,對這個沉靜又勇敢的女子,便生出了幾分不一樣的心思。
蘇云天不是個輕浮的人,他只是默默地看著,把這份愛慕藏在心里。直到他到了議親的年紀,家里人給他說了好幾門親事,他都看不上。
最后,他鼓起勇氣,向父親坦白了心意。他想娶的,是聞人府的丫鬟,碧翠。
蘇大人一聽,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堂堂工部侍郎的兒子,要娶一個丫鬟為妻?這傳出去,蘇家的臉面往哪兒擱!
但蘇云天鐵了心,長跪不起,說非碧翠不娶。如果不能明媒正娶,哪怕是贖她出府,納為妾室,他也心甘情愿。
蘇大人拗不過兒子,只好拉下老臉,跟聞人老爺提了這件事。
聞人老爺聽了也是一驚。他沒想到,蘇家的公子居然看上了自家的丫鬟。
聞人夫人把這事告訴了碧翠。碧翠當時正在給夫人捶腿,聽到這話,手里的動作一下子就停了。
她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是輕聲說:“婚姻大事,全憑老爺和夫人做主?!?/p>
就在碧翠猶豫不決,聞人老爺也覺得這事有些難辦的時候,府里,又出事了。
已經(jīng)長到十歲和九歲的聞人崢嶸、聞人明月,不知為何,又一次雙雙病倒了。
這次的病,來得比五年前那場瘟疫還要兇險,還要詭異。
兩個孩子不發(fā)燒,也不咳嗽,就是一天到晚昏睡不醒,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像是被什么東西吸走了精氣神。
聞人老爺急得團團轉(zhuǎn),立刻請來了碧翠。
碧翠診了脈,又用了之前所有能用的法子,各種湯藥灌下去,卻如同石沉大海,一點用都沒有。
兩個孩子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
聞人老爺和夫人這下是徹底慌了神。他們猛然想起普渡大師當年的預(yù)言——命里有劫。
04
聞人府再次陷入了一片愁云慘霧之中。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甚至開始準備后事的時候,那個消失了近十年的普渡大師,竟然不請自來了。
他還是那副模樣,白眉長垂,神情悲憫,仿佛算準了聞人府會有此一劫。
“大師!救命??!”
聞人老爺一見到他,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差點就跪了下去。
普渡大師沒有多余的客套,直接走到了兄弟倆的床前,伸出干枯的手,在兩個孩子的眉心輕輕一點。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站在一旁的碧翠。
“劫數(shù)已至,再不解,就晚了?!贝髱煹穆曇舨桓?,卻像重錘一樣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大師,求您明示!”聞人老爺聲音都啞了,“到底要如何解?”
普渡大師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碧翠,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早已說過,解劫之人,就在府上?!?/p>
他指著碧翠,說:“她,便是那個‘有福之女’?!?/p>
“蘇家公子,不是要求娶她嗎?”大師話鋒一轉(zhuǎn),看向了聞訊趕來的蘇大人和蘇云天。
蘇云天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大師,晚生對碧翠姑娘心意已決,絕無虛假?!?/p>
普渡大師點了點頭:“嗯。但不是為妾,必須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此事,關(guān)乎兩條人命,更關(guān)乎你們蘇、聞兩家的氣運?!?/p>
蘇大人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但也知道此刻不是計較門第之見的時候。
“那三個特定的時辰,又是何時?”聞人老爺急切地追問。
普渡大師終于不再打啞謎,緩緩說出了三個字:“子、午、卯?!?/p>
子時,深夜十一點到凌晨一點。
午時,正午十一點到下午一點。
卯時,清晨五點到七點。
“須由碧翠所生,且必須是在這三個時辰降生的男孩,其血,方能做藥引,化解聞人兄弟身上的劫煞之氣。”
大師的話,讓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這哪里是娶妻,這分明是要讓碧翠用自己的身體和孩子,來為聞人家的兒子續(xù)命!
蘇云天臉色一白,他看向碧翠,眼神里充滿了心疼和掙扎。他愛慕她,是想讓她過上好日子,而不是把她推進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火坑”。
碧翠一直沉默著,此刻卻抬起了頭。她看了一眼床上氣息奄奄的聞人兄弟,又看了看滿眼焦急的聞人老爺和夫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蘇云天的臉上。
她平靜地開口了,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我愿意?!?/p>
三個字,沒有半分猶豫。
是報恩也好,是認命也罷,從普渡大師第一次說出那句預(yù)言開始,她的命運,似乎就和這座府邸,和這兩個小主人,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兩家大人立刻商議,事情緊急,一切從簡。蘇云天以正妻之禮,將碧翠迎進了蘇家門。
沒有盛大的婚禮,只有一頂小轎,和一份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使命。
05
嫁入蘇家后,碧翠的肚子,就成了所有人關(guān)注的焦點。
蘇云天待她極好,憐她敬她,但那份沉重的期望,像座大山,壓在夫妻二人的心頭。
一年后,碧翠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全家人的期盼落了空。
又過了一年多,碧翠又生了,這次是個男孩,可偏偏生在了戌時,時辰不對。
聞人府那邊,崢嶸和明月的身體時好時壞,全靠珍貴的藥材吊著一口氣。每次聞人夫人派人送來補品,看著碧翠的眼神,都充滿了復(fù)雜的情緒。
碧翠嘴上不說,心里的壓力卻越來越大。她拼了命地調(diào)理身體,計算著日子。
終于,在第三胎時,她算準了時辰,在子時過半,拼盡力氣生下了一個男孩。
孩子一生下來,便取了三滴指尖血,快馬加鞭地送去了聞人府。說也神奇,用這血做藥引,兩個孩子的病情果然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雖然還不能根除,但總算穩(wěn)住了。
這給了所有人巨大的希望。
碧翠的身體卻因為連續(xù)生育,虧損得厲害。蘇云天看著日漸憔悴的妻子,心疼不已,勸她歇一歇??杀檀渲皇菗u頭,她知道,時間不等人。
又隔了兩年,碧翠懷上了第四胎,可惜,又是一個女孩。
希望再次落空,府里的氣氛也變得壓抑。
直到第五胎,碧翠又是在一個正午,筋疲力盡地生下了一個男孩。午時之子!
這個孩子的血,再次讓聞人兄弟的病情得到了控制。
可就在這時,聞人府傳來急報,小兒子聞人明月的病情突然惡化,已經(jīng)水米不進了!
碧翠當時正懷著第六胎,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她不顧蘇云天的阻攔,挺著孕肚趕到聞人府??粗采鲜莸弥皇R话压穷^的明月,她咬破了自己兩個兒子的手指,將子時之子和午時之子的血混在一起,強行喂了下去,暫時穩(wěn)住了明月的性命。
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想要徹底根除劫數(shù),必須集齊子、午、卯三個時辰出生的男孩之血。
最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碧翠腹中這個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上。
碧翠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極限,這一胎懷得極其辛苦,還沒到預(yù)產(chǎn)期,就有了早產(chǎn)的跡象。
她躺在床上,感受著腹中一陣陣的疼痛,心里卻只有一個念頭:必須撐到卯時!一定要撐到卯時!
眼看離卯時還有一個多時辰,可她的身體已經(jīng)撐不住了,羊水早破,出現(xiàn)了難產(chǎn)的跡象。
接生婆急得滿頭大汗,對守在門外的蘇云天喊道:“蘇老爺,保大還是保???”
就在這時,碧翠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枕頭下摸出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紙包,遞給身邊的丫鬟,聲音微弱卻堅定:“喂我……喝下去……”
丫鬟打開一看,嚇得臉都白了,那是一包藥性極強的虎狼之藥,是用來催產(chǎn)的,但對產(chǎn)婦身體的傷害極大,九死一生!
“夫人,不可??!”
碧翠卻死死地盯著她:“這是命令!”
最終,在卯時鐘聲敲響的那一刻,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劃破了黎明的寂靜。
第六子,卯時之子,降生了。
孩子的血被立刻制成藥液,送往聞人府,兩個奄奄一息的少年,在服下藥后,蒼白的臉上竟然泛起了紅暈,呼吸也變得平穩(wěn)有力。
劫數(shù),終于化解了。
然而產(chǎn)房里,碧翠卻因耗盡了所有元氣,血流不止,氣息微弱,已然命懸一線。
蘇云天抱著妻子冰冷的手,淚如雨下。
這時,普渡大師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門口,他看著房內(nèi)的一切,雙手合十,緩緩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悲:
“阿彌陀佛。她以慈母之身,逆天改命,所生的子、午、卯三子,匯聚天地精華,破除了劫數(shù),保全了聞人家的富貴?!?/strong>
“這三個孩子,將來也注定不是凡人,必成偉業(yè),光耀門楣?!?/strong>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