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完麥子,我就往南走?!?/p>
去年9月,因為一句話,她從64歲的秦士芳,變成了全網尋找的麥子阿姨。
在此之前,她一直囿于柴米油鹽,像她手里的麥子一樣駐扎在河南的土地上,她要做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一個好外婆或者奶奶,要種地、打工。
因為與大冰連麥,她得到了更多人的關注。
她的出走備受矚目,其中寄托著更多女性的祝福和期待。我們希望她的出走只是一個開始,我們的媽媽、我們的女性長輩也可以為自己而活。
距離秦士芳變成麥子阿姨,已過去一年整。過去的一年里她一路往南,如愿來到西雙版納,又返回故鄉(xiāng)回歸土地,繼續(xù)守護那片麥田。
麥子阿姨的生活基本恢復平靜后,我們聯(lián)系上了她,想知道她對于這場出走有沒有新的理解,她回來之后在做什么,生活有沒有新變化,她還會再出發(fā)嗎?
65歲的秦士芳最近生活的新煩惱是她有點記不住一個個交通標志的含義,她又一次感受到了年齡刻在身體上的痕跡。
但這讓她更迫切地想要再次出發(fā)了。她在為接下來的新旅程做準備,考取駕照后,她便可以自駕出行了。
距離那場改變她命運的連麥已經過去快一年了,一切仍歷歷在目。
麥子阿姨秦士芳
2024年9月,一個和往常沒有什么不一樣的晚上,秦士芳又看起了大冰的直播。
那是麥子剛種下的農閑時刻,而且孫子上學了、孫女也大一點,64歲的秦士芳終于有一些屬于她自己的時間。
她關注了不少和旅行相關、云南相關的賬號,隨之刷到了大冰,幾個月看下來她覺得大冰是一個實在的人,可以給她提供一些實在的建議。
在人生難得的清閑時刻,她成功連麥了大冰。
“我六十多了,我想出去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但是我手里只有5000塊,我是農民。我有個三輪,出去轉轉需要花多少錢?我想自己做飯?!?/p>
大冰問她,你的三輪車是電動的嗎?帶不帶棚?你晚上睡覺睡哪?
“是電動的,可以帶棚,我買一個帳篷,我就往那不冷的地方走?!?/p>
大冰建議她可以去海南,“但是季節(jié)要選好,等到明年5月中旬,咱們寧可熱點,別冷了”。
秦士芳等不到明年五月,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種完麥子,我就往南走。西雙版納那轉轉,過過冬天,怎么樣?”
大冰跟她講三輪車上不了高速,只能走國道,去西雙版納有很多盤山道,而且一路上晝夜溫差也大,又建議她“我告訴您兩個特別好玩的地方,機票不貴,去到當地就坐公共交通工具,成都和重慶。去看大熊貓挺好,12月之前不會特別冷。”
秦士芳還是想去西雙版納。
她在電視上看到西雙版納的冬天很溫暖,不像她的家鄉(xiāng)河南安陽,一到冬天就寒冷刺骨,凍得她腿直疼。
她想知道她去西雙版納做點小生意能不能負擔她一冬天的開支。
大冰便問她:“你會做燴面嗎?你比較擅長做的是什么?”
“保潔,我干過保潔?!?/p>
大冰告訴她,“你去西雙版納的一個地方叫告莊,里面有很多客棧,你和老板聊,只要包吃包住就行,你來給他們打掃衛(wèi)生,這樣子,就可以在那過冬了,也不用花錢自己租房子了”。
連麥的最后,她說,“小的時候我就想出去轉轉,到現在年齡也大了,再不出去就出不去了?!?/p>
一通不到十分鐘的連麥,濃縮著一個農村女性幾十年的不甘,她不想拘于一方土地,卻在生活面前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心。
1960年11月,秦士芳出生于河南安陽。
家里七兄妹,她排行第四。她的兩個姐姐一個因病去世、一個玩煤火燒了臉,哥哥也因意外導致智力缺陷。
她是三姐,也是家里第一個健康的孩子,因此擔任了家里第二個母親的角色。
父母主外,他們在省道旁開了一家小飯店。秦士芳主內,負責在家里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照顧三個妹妹。
因為家和父母的飯店都在省道邊,她經常能看到五湖四海的人在眼前短暫停留,又離開,去一個對她來說很遙遠無法想象的地方。
可她無法去到遠處。
作為家庭中的照顧者,秦士芳12歲輟學。
她理解父母,理解他們的身不由己無可奈何。她覺得這是自己該做的。
圖源紀錄片《種完麥子,我就往南走》
可她又一直渴望做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于是,輟學的經歷,不可避免地成了她一生的隱痛。很長一段時間里,她不能聽任何人提到輟學相關的事。
輟學后,她先去過家里的飯店給父母幫忙,又去過生產隊做工。
就這樣到了20歲,她在收音機里聽到鄭州一家裁縫學校正在招學徒。她覺得這是她人生的一次機會,既能學到一門技術,以后有一個新的出路,又能出去看看。
那天天還沒亮,吃過早飯,她帶著饅頭、咸菜,身上只有23塊錢,坐上汽車,又換火車,兩三個小時,她就到了鄭州。她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改變命運的機會,她學得很用心,一年多就出師了。
她想起家鄉(xiāng)的女性,她們大多一輩子沒去過別的地方,始終在村子里種地,結婚后丈夫外出打工,她們留在家里。她便在家鄉(xiāng)和周邊的村子開設裁縫班,招收學徒。
她教得好,既容易理解又有耐心,她的裁縫班開到了城里,服裝工廠老板都想請她教學。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依靠自己的力量做成一件事的成就感。
但意外發(fā)生了,她在家捻棉花時,不小心傷到手指,沒法再做裁縫。走出去的秦士芳,又回來了。
這一年,她22歲,該結婚了。村子里其他姑娘到這個年紀都結婚了,家里也催得緊。她經人介紹遇到了她現在的丈夫,對方人長得不錯,重要的是有高中學歷,學習好。她覺得自己沒有文化,就想找個有文化的人。她暫時壓下了心里的火苗,結婚了。
結婚后的生活好似被按下加速鍵。
結婚一年后,兒子出生。秦士芳開始重復村里其他女性的命運。丈夫外出打工,每隔半年或一年回家一次,她操持家里的一切,孩子,家務,土地。她把自己逐漸排在孩子、家庭之后,沒有精力再去想遠方。
她的丈夫是和她相反的人,喜歡安穩(wěn)地過日子,不喜歡變動,對外面的世界也沒有探索的欲望,她想做什么嘗試,丈夫都不太贊同。
兒子五六歲時,秦士芳不甘心,想再試試,一個人跑到山西太原去做生意,把兒子托付給娘家照顧。
做了幾個月后,她在電視上看到一條新聞,小孩子自己在街上被人販子拐走了。她心里頓時涌起一股后怕,想著自己怎么舍得把兒子一個人丟在家里。
秦士芳連夜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早買票回去。
出走的秦士芳,第二次回來了。
從少女時代到成為麥子阿姨前,秦士芳的情緒出口只有一個,在短暫喘息的間隙,騎著自行車在不遠的外面轉轉,看看別處的風景和生活。雖然這個別處并不遠。
麥子阿姨秦士芳
那些年里,她最寶貴的物件有兩個。
一個是新華字典。她一直遺憾識字太少,知識太少,抓緊一切途徑了解外界,之前通過收音機,后來通過電視,再之后是手機。她把字典隨身揣在兜里,遇到不認識的字、不明白的詞語就立刻翻開查。
另一個是中國地圖。她把對于外界的向往寄托于此。在閑暇時,她總是會拿出來,看著地圖上標的地名,想象那里的樣子。
放下地圖,她的生活和村落里所有的女人都一樣。兒子上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她沒再離開家。
兒子畢業(yè)、成家后,秦士芳又開始幫忙帶孫子。等到孫子長大一點,又有了孫女。
秦士芳每天給孩子喂奶、換尿布、哄孩子玩,孩子小的時候需要時時刻刻盯著,等孩子睡了,再打掃、洗碗、洗衣服……
麥子也需要精心打理。她在每年十到十一月種下麥子,每天澆水除草施肥,直到第二年五六月麥子成熟,把麥子割下。一年中大半的時間就過去了。
除了麥子,秦士芳家里過著農耕時代自給自足的生活,還會種上想吃的蔬菜。白菜、土豆、蘿卜、西紅柿、玉米、豆角……一年排得滿滿當當,一刻不得閑。
哪怕是為數不多的休憩時刻,她也在不斷讓渡。比如看電視,她是一個特別愛看電視的人,但如果兒子在寫作業(yè),她就不會看,怕耽誤兒子學習,到兒子看動畫片的時間,她會把電視讓給兒子,兒子要睡覺休息了,她就關掉電視。
一件又一件需要做的事消磨了她的心氣。想起幾次破釜沉舟出去又失敗,她問自己,這就是她的命嗎?
她之前一直不信命,不認命,心里憋著一股勁,但逐漸地她覺得自己沒有那種信心了。她開始懷疑,在她的生命中還有沒有一個改變的機會能用力地抓住。
可她完全放棄了嗎?
趁著兒子長大,她爭分奪秒考了保潔證和月嫂證,那是她可以外出的傍身技能。那張地圖,她一直帶在身邊。
大冰的朋友廢材和麥子阿姨
圖源網絡
想出去的欲望始終埋在她的身體里,等待合適的機會破土而出。
60歲了,她清晰地感知到身體的退化,體力變差了,腿走遠就疼。秦士芳意識到,如果再不出去,她這輩子可能就沒機會走出去了。她必須要走。
三輪車、帳篷、鍋碗瓢盆、一些干糧、這些年攢下的5000塊錢,她做好準備,又翻出那張地圖。
秦士芳往日里偶爾會用玩笑或者賭氣的語氣跟丈夫提起她的愿望,“哪天生氣,我就出門轉轉,不回來了”。他沒放在心上。
對秦士芳來說,也是如此。即便做好了出發(fā)的準備,她依舊在重復著過去的生活,摘菜種地,賣菜做飯,周而復始地忙碌著。生活的重負不會憑空消失。她的生活也不會因為一場即將到來的出行,立刻翻天覆地。
誰都沒想到,秦士芳馬上就要啟程了。
與大冰的連麥結束兩個月后她在街邊賣菜,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自稱是大廠的工作人員,激動地跟她說,“你火啦!大家都叫你麥子阿姨呢!”
“什么麥子阿姨?我就一沒有文化的農村老太太?,F在我還要賣菜,賣完再聯(lián)系啊?!?/p>
她沒把這通電話當回事。但工作人員很快來安陽找到了她,她的旅游計劃被提上日程。
丈夫和兒子都反對。他們覺得她被騙了,也對秦士芳突然展現出的改變感到無措。丈夫還為錢憂慮,旅游把錢花掉了家里怎么辦,甚至表達過“你走吧,別在這個家了,這不是你的家,不能過就離婚”。
但反對阻攔不了一顆壓抑了四十多年的心。她已經等得太久了。她明白她很可能等不到下一次可以出去。她不想再退讓。
2024年11月12日,秦士芳出發(fā)了。
麥子阿姨秦士芳
圖源網絡
大冰為她制定了詳盡的接力護航計劃,提供機票,一路由朋友接力接送。
他們四棒接力,載著麥子阿姨從河南安陽出發(fā),騎摩托,坐飛機,換乘房車,一路南下,抵達云南西雙版納。
她到達西雙版納時,第一感受是真的很溫暖,是和北方截然不同的冬天。她看到道路兩旁郁郁蔥蔥的樹,隨處都開著鮮艷的花。她喜歡這種充滿生機五彩繽紛的感覺。
她在瀾滄江邊一家酒店里打工換宿,做保潔員,打掃公共區(qū)域和客房衛(wèi)生,一天工作9個小時,日薪80元。
每天下班后,她會坐著公交車四處轉。后來,她用掙到的錢買了一輛電瓶車,騎到哪算哪。哪里的景色都是明艷的,新鮮的,什么對她來說都很稀奇。
麥子阿姨在西雙版納
圖源網絡
民宿的露天泳池是一處她喜歡的地方,緊挨著瀾滄江。她看著眼前的江水會想起兒時和爸爸在河邊嬉戲的快樂時光。
她嘗遍了從前沒見過的新奇水果,南方的果子甜得濃烈,一口下去,仿佛能甜到心里去。
她穿上傣家的簡裙,點上孔明燈,迎來了傣歷新年,混進人群里潑水嬉鬧,躺在地上,快活得忍不住朝天蹬腿——那樣的時刻,什么煩惱都濺不起水花。
麥子阿姨在西雙版納快樂玩耍 圖源網絡
她走到哪都會拍拍視頻,她心里想著那些“身體條件不好、上了年紀、沒有經濟條件出去或者像她之前一樣要為家庭讓步想出去也出不去的人”,想把風景拍給他們看看。
她久違地體會到一種自由。可以把其他顧慮都拋在腦后,只按照自己的喜好、心意安排每天的生活。非常幸福,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的笑容變多了,心變年輕了,像回到了小時候,她重新學會放肆地大笑。
麥子阿姨秦士芳
在過去的六十四年里,她像一株被嫁接的樹——根扎在河南的黃土里,枝條長成丈夫要求的形狀、兒女需要的蔭蔽。
現在,她不再是家里那個圍著老公孩子轉只知道低頭干活的女人。她摘下了她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誰的奶奶的身份,做回了她自己。
就像大冰所說,“她是我們被虧欠的、被辜負的、被無視著的、終身隱忍的姨姨、姑姑、母親。她不是我的媽媽,但是,她不是我們的媽媽嗎?”
她入職的西雙版納酒店老板說,幫助麥子阿姨其實也是為自己圓夢。他的母親離世20多年,對母親失約的承諾和再說不出口的愧疚,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彌補。
護送她到昆明的廢材也在視頻里說:“我也突然間想起來了,之前在哪見過她,我每一次回家,每一次走在街上,都能看到很多的麥子阿姨。公交車的終點站,電瓶車能走多遠,就是她們生活的極限?!?/p>
那句“種完麥子往南走”也被網友寫成詩,寫成歌。
秦士芳對于自己火了這件事有了實感。
從安陽出發(fā),一路上記錄她旅行的視頻在網絡上得到幾十萬的點贊。
每到一處都有人認出她。
她在云南遇到了幾個看過她當時連麥的視頻的女孩,她們覺得她像她們的媽媽一樣,既鼓勵了她們走出去,也讓她們更理解自己的媽媽。
在打工換宿時,采訪持續(xù)不斷。秦士芳從未想過自己會登上人民日報、央視新聞。廣告也紛至沓來。
春晚的邀約也來了。
麥子阿姨秦士芳
她回到安陽后,采訪、拍攝依舊不斷。最多的一天,有十幾家媒體來拍她收麥子。
家人的想法也逐漸發(fā)生了改變,兒子支持她多出去看看,丈夫也學著給她拍視頻剪視頻。
她學會了熟練地對鏡頭打招呼:“你們好,我是麥子阿姨。”
秦士芳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覺得往南走需要多大的勇氣。女性覺醒、出走的決心不能完全定義她。
秦士芳的故事珍貴的是她自發(fā)地萌生出為自己活、去外面看看的心愿,雖被生活瑣碎消磨,但在六十多歲時,她尊重自己的內心,沒有背叛自己,煥發(fā)出令人敬佩的對世界的熱情和好奇心。
今年四月,她從云南回來,又回到土地種下麥子,生活看上去沒什么不同。她放不下故鄉(xiāng)和家人。
麥子阿姨秦士芳
她已經把麥子看作自己的孩子。在她心里,冷落土地、荒廢土地是一種罪過。她為家鄉(xiāng)的作物和食物感到自豪。她喜歡用自家麥子磨面,蒸饅頭、搟面條、烙餅吃。
在她心里,安陽的麥子有種特別的麥香味,吃起來味道好,口感好。她在外邊轉了這么長的時間,心里一直想著家鄉(xiāng)的面。
她認為出門轉轉的心和回家種地并不矛盾,都是她生命里重要的部分。
但秦士芳確實不同了,真的做成一件事和想象做一件事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一場出發(fā),秦士芳用了四十多年。她遺憾出來得太晚,如果再早一些就好了。
時間對于65歲的她,是最寶貴的財富。
成功走出來后,她找回了屬于她的力量,她可以自己掌控、決定她的生活。她也真正開始明白,孩子也好,老伴也好,沒有誰離開了她不能生活。
人生最后一段,她想要隨心而活。她的哲學簡單卻深刻。沒能讀萬卷書是她的一大遺憾,她要用余生踐行行萬里路。
她依舊保持著騎車出去轉轉的習慣,她新買了一輛電動自行車,安陽的小南海水庫,鶴壁的阿斗寨,都留下了她爽朗的笑聲。
趁著收到春晚邀請的機會,她還去北京看了故宮和長城。
她最近在學車,考駕照,背熟科目一的答案她有點力不從心,記憶力現在對她是一個考驗。但她不打算放棄。
她想,如果能開車出去就更自由了。
麥子阿姨秦士芳
今年種完麥子,她會再次出發(fā)。這次的目的地她還沒想好,但只要身體還能支撐她走,她就要再走走,再多看看她沒見過的更廣大的世界。
除標注外,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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