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的血與淚,都凝固在那個狹小、壓抑的家中。
對張婧來說,家不是港灣,而是父親張偉肆虐情緒的屠場,是母親劉燕無聲哭泣的地獄。
奶奶的冷眼和父親的拳頭,是她整個青春期唯一的背景音
01.
晚飯時間,本該是一天中最溫馨的時刻,但在張家,它只是另一場風(fēng)暴的序曲。
張偉一腳踹開門,帶著一身酒氣和工廠里的霉味闖了進(jìn)來,他通紅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掃視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飯桌上。
“就這幾個菜?連點(diǎn)葷腥都沒有?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家就給我吃這個?”他一屁股坐下,把安全帽重重地砸在桌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震得碗碟都在顫抖。
母親劉燕正在廚房盛最后一碗湯,聞聲身體一僵,趕緊端著湯出來,臉上擠出討好的笑:“今天……今天買菜的錢不太夠了,你昨天給的錢,交了水電費(fèi)就……”
“不夠?不夠你就不會想辦法?養(yǎng)你這么個不下蛋的雞,連頓像樣的飯都吃不上,要你有什么用!”張偉張口就是污言穢語。
坐在桌角的張婧,默默地把頭埋得更低,手中的筷子幾乎要被她捏斷。
“怎么跟你媳婦說話呢!”奶奶從里屋走出來,一開口卻不是維護(hù)兒媳,而是火上澆油,“她就是個喪門星,但凡她肚子爭氣點(diǎn),能給我生個大孫子,我們老張家也不至于這樣!你爸的錢,不都讓她拿去給她那個病秧子弟弟治病了?”
劉燕的臉色瞬間慘白,嘴唇哆嗦著:“媽,我沒有……弟弟那邊已經(jīng)很久沒聯(lián)系了?!?/p>
“還敢頂嘴?”張偉“霍”地站起來,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飯碗。
滾燙的米飯和菜湯濺得到處都是,有幾滴甚至飛到了張婧的手臂上,燙起一片紅點(diǎn)。
但她一動不動,因?yàn)樗?,更大的恐怖還在后面。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
劉燕被打得一個趔趄,撞在了墻上,嘴角立刻就見了血。
“沒用的東西!老子今天打死你!”張偉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揪住劉燕的頭發(fā)就要往地上拖。
“爸!別打媽媽!”張婧終于忍不住,沖了過去,死死抱住張偉的腿。
“滾開!”張偉一腳將她踹開,瘦弱的張婧直接摔倒在地,頭磕在了桌子腿上,嗡嗡作響。
奶奶在一旁冷漠地看著,嘴里還在數(shù)落:“養(yǎng)個丫頭片子就是賠錢貨,胳膊肘還往外拐?!?/p>
那晚,張偉打了劉燕整整半個小時,直到他打累了,才罵罵咧咧地回房睡覺。
夜深了,張婧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父母的房間,看到母親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頭發(fā)凌亂地粘在帶血的臉頰上。
她拿出偷偷藏起來的藥膏,一點(diǎn)點(diǎn)給母親涂抹傷口。
“嘶……”劉燕疼得倒吸一口冷氣,眼淚無聲地滑落。
“媽,”張婧哽咽著,聲音壓抑得像一頭受傷的小獸,“我們走吧?!?/p>
劉燕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她抓住女兒的手,指甲因?yàn)橛昧Χ钕葸M(jìn)張婧的皮膚里,她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好……我們走?!?/p>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終于在十五年的血淚澆灌下,破土而出。
02.
逃離,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如登天。
家里所有的錢,都牢牢攥在張偉手里。他每天只給劉燕二十塊錢買菜,多一分都沒有。這點(diǎn)錢要維持一家四口的開銷,根本是天方夜譚。劉燕只能買最便宜的菜,家里的飯桌常年見不到一點(diǎn)油水。
張婧知道,沒有錢,她們哪兒也去不了。
她開始留意所有能賺錢的機(jī)會。放學(xué)路上,她看到一家小餐館門口貼著招聘啟事,招晚上刷碗的臨時工。
她攥著書包帶,在門口徘徊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走了進(jìn)去。
老板看她還是個學(xué)生,又瘦又小,本不想用。但張婧拼命懇求,說自己什么臟活累活都能干,而且絕對不會耽誤學(xué)習(xí)。老板看她可憐,勉強(qiáng)同意讓她試試,一晚上三十塊錢。
三十塊,對張婧來說,是一筆巨款。
從此,她的人生被分成了三段:白天在學(xué)校拼命學(xué)習(xí),放學(xué)沖到餐館刷碗,深夜回家再溫習(xí)功課。
她把每天賺來的錢,用塑料袋包了一層又一層,藏在床板下一個松動的磚塊后面。那是她和母親唯一的希望。
家里的氣氛愈發(fā)壓抑。
張偉因?yàn)樵趶S里和工友打架,被扣了半個月工資,回家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
他不再滿足于打罵劉燕,開始變著法地折磨她。
大冬天的,他故意把一盆冷水潑在劉燕身上,逼她穿著濕衣服在家門口站著。鄰居們指指點(diǎn)點(diǎn),他卻以此為樂。
奶奶則在一旁煽風(fēng)點(diǎn)火:“就是欠管教,讓她長長記性,知道這個家誰說了算?!?/p>
有一次,張婧因?yàn)樗⑼牖丶彝砹耍瑳]來得及做飯。張偉一回家就大發(fā)雷霆,抄起一根木棍就朝劉燕打去。
“你連個孩子都看不??!讓她這么晚回來!是不是在外面學(xué)壞了?”
木棍一下下地落在劉燕的背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不關(guān)我媽的事!是我自己有事回來晚了!”張婧哭著撲上去,用自己瘦弱的身體護(hù)住母親。
張偉紅著眼,連她一起打:“小賤人,還敢護(hù)著她?看我今天不打死你們兩個!”
那天晚上,母女倆抱在一起,身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媽,”張婧在黑暗中開口,聲音異常平靜,“我的錢,快攢夠了。等我考上大學(xué),拿到錄取通知書,我們就走?!?/p>
劉燕撫摸著女兒被打腫的臉,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的眼神里,除了痛苦,還有一絲被女兒點(diǎn)燃的、微弱的光。她小聲說:“婧婧,媽媽以前總覺得,忍一忍就過去了。為了你,我什么都能忍??墒乾F(xiàn)在我明白了,這種日子,根本沒有盡頭。”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仿佛是一個秘密的誓言:“只要能離開他,去哪里,做什么,我都愿意?!?/p>
張婧把頭埋進(jìn)母親的懷里,緊緊地抱著她。
黑暗中,那塊藏著錢的磚頭,仿佛是她們通往未來的唯一舟楫。
03.
高三的日子,像繃緊的弦。
張婧幾乎是透支著生命在學(xué)習(xí)。她要在課堂上吸收所有知識,因?yàn)樗龥]有錢買任何一本輔導(dǎo)書。她要在深夜的燈下與疲憊對抗,因?yàn)榘滋斓臅r間被餐館的工作占去了一大半。
她的努力沒有白費(fèi)。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張婧查到分?jǐn)?shù)時,激動得手都在抖。她考上了一所省外的重點(diǎn)大學(xué)。
她拿著打印出來的成績單,像捧著稀世珍寶一樣,第一時間沖回家,想和母親分享這個喜訊。
劉燕看到成績單,激動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她抱著女兒,反復(fù)說:“我的婧婧有出息了,有出息了……”
母女倆的喜悅,在張偉踹門而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鬼哭狼嚎什么呢?家里死人了?”張偉不耐煩地吼道。
“她爸,你快看,婧婧考上大學(xué)了!重點(diǎn)大學(xué)!”劉燕獻(xiàn)寶似的把成績單遞過去。
張偉瞥了一眼,臉上沒有任何喜悅,反而“嗤”地一聲冷笑,一把將成績單奪過來,撕了個粉碎。
“大學(xué)?”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個丫頭片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還不是要嫁人?老子辛辛苦苦供你到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還想花老子的錢去讀大學(xué)?做夢!”
紙屑像雪花一樣,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下,落在張婧和劉燕冰冷的心上。
“那是我女兒!她有權(quán)利去上大學(xué)!”劉燕瘋了一樣,第一次對張偉大吼。
“你還敢吼我?”張偉被徹底激怒,揚(yáng)手就給了劉燕一個耳光,“反了你了!都是你教的!一天到晚攛掇她往外飛!我告訴你,門都沒有!”
他又開始對劉燕拳打腳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狠。
“你想讓她去上大學(xué),行??!你現(xiàn)在就去賣!看能不能湊夠?qū)W費(fèi)!”他嘴里噴著最惡毒的詛咒。
奶奶聞聲趕來,非但不勸,反而把張婧死死拉住,不讓她上前。“你爸說得對!女孩子家讀那么多書干嘛?早點(diǎn)嫁人才是正經(jīng)事!”
張婧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被毆打,她的心,一寸寸地冷了下去。
最后一絲猶豫和不忍,也隨著母親的慘叫聲,被徹底碾碎。
夠了。
真的夠了。
當(dāng)晚,張偉和奶奶都睡熟了。
張婧悄悄爬起來,走到蜷縮在角落里的母親身邊。
劉燕的臉腫得像個豬頭,一只眼睛幾乎睜不開。她看到女兒,掙扎著想坐起來。
張婧按住她,從床板下拿出那個沉甸甸的塑料袋,在母親面前打開。
里面是厚厚一沓零零散散的鈔票,十塊的,二十的,五十的,還有許多硬幣。
“媽,”張婧的聲音冷靜得可怕,“我們走。就現(xiàn)在?!?/p>
劉燕看著那些錢,又看看女兒決絕的眼神,渾濁的眼睛里終于重新亮起了光。
她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04.
凌晨兩點(diǎn),城市還在沉睡。
張婧背著一個簡單的背包,里面只裝了些換洗衣物和那份被撕碎又被她小心翼翼粘好的錄取通知書。她攙扶著同樣只背著一個小包的母親,像兩個幽靈,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那扇禁錮了她們十五年的門。
門軸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母女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到她們徹底走出樓道,呼吸到外面微涼的空氣,那顆懸著的心才稍稍落下。
她們不敢回頭,甚至不敢有片刻的停留。
張婧攔下了一輛路過的出租車,報了一個離家最遠(yuǎn)的汽車站的名字。
坐在飛馳的出租車?yán)?,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熟悉的街景,劉燕的身體一直在發(fā)抖,不知道是疼,是冷,還是激動。
張婧緊緊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很涼,但卻異常堅定。
她們買了兩張最早出發(fā)、去往最南方城市的車票。那是一個她們從未聽說過的地方,張婧想,越遠(yuǎn)越好,越陌生越好。
長途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顛簸了十幾個小時。
一路上,母女倆幾乎沒有說話。劉燕靠在女兒的肩膀上,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似乎想把這十五年缺失的安穩(wěn)覺都補(bǔ)回來。
張婧則一直睜著眼,警惕地看著窗外。她不敢睡,她怕一閉上眼,就又回到了那個噩夢般的家里。
抵達(dá)陌生的城市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傍晚。
南方的空氣濕熱,和她們生活慣了的北方截然不同。張婧用身上僅剩的一些零錢,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館。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個搖搖欲墜的電風(fēng)扇,墻壁上還有大片的霉斑。
但這卻是十五年來,她們第一次擁有一個只屬于她們兩個人的、安全、寧靜的空間。
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劉燕的眼淚終于決堤,她抱著張婧,從壓抑的抽泣,到最后的嚎啕大哭。
她把十五年的委屈、痛苦、恐懼,全都哭了出去。
張婧抱著母親瘦弱的肩膀,任由她的眼淚打濕自己的衣服。
等母親哭累了,情緒漸漸平復(fù)下來,張婧才從包里拿出那個裝錢的塑料袋,鄭重地交到母親手里。
“媽,這里面是我這兩年打工攢下的錢,一共是五千三百二十七塊。省著點(diǎn)花,足夠我們生活兩個月了?!?/p>
劉燕捧著那袋錢,感覺比金子還要沉重。
“你放心,”張... 婧看著母親,一字一句地規(guī)劃著未來,“你先在這里好好養(yǎng)傷,什么都別想。再過一個多月我就要去大學(xué)報到了,到時候我們就在學(xué)校附近租個小房子,你可以在學(xué)校食堂找份工作,陪著我。我們再也不回去了,再也不見那些惡魔了?!?/p>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充滿了力量。
劉燕看著女兒被生活磨礪得過分成熟的臉,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燈光下,女兒的眼神是那么明亮,那么堅定,像是能照亮一切黑暗的太陽。劉燕覺得,只要有女兒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05.
最初的幾天,像是夢一樣。
沒有咒罵,沒有毆打,沒有奶奶刻薄的眼神。
張婧帶著母親去小診所重新處理了傷口,買了些活血化瘀的藥。她們每天去逛菜市場,買些以前舍不得吃的菜,在旅館附帶的公共廚房里,做一頓安安穩(wěn)穩(wěn)的飯。
劉燕臉上的傷漸漸消腫,笑容也多了起來。她開始學(xué)著使用智能手機(jī),會和張婧一起看短視頻,有時候還會被逗得哈哈大笑。
張婧看著母親的變化,覺得一切的辛苦和冒險都是值得的。她甚至已經(jīng)開始在網(wǎng)上查找大學(xué)附近的出租房信息了。
然而,從第四天開始,一切似乎悄悄變了。
張婧發(fā)現(xiàn),母親開始變得有些心神不寧。
她接電話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地避開自己,躲到走廊的盡頭去,聲音壓得極低。
她看手機(jī)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常常一個人對著屏幕發(fā)呆,時而皺眉,時而嘆氣。當(dāng)張婧走近時,她又會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迅速地鎖上屏幕。
“媽,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張婧察覺到了不對勁。
“沒……沒有,”劉燕的笑容有些勉強(qiáng),
張婧的心猛地一沉。
但她沒有再追問,她安慰自己,母親只是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太久,一時間有些不適應(yīng)。畢竟,她在那個牢籠里待了十五年。
可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她的不安越來越強(qiáng)烈。
一天晚上,張婧起夜,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床上。她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看到母親正蹲在走廊的角落里,背對著她,舉著手機(jī),屏幕的光映著她緊張的側(cè)臉。
她似乎在和誰發(fā)信息,打字的速度很快,很急切。
張婧沒有出聲,默默地退了回去,躺在床上,再也睡不著。
她信任母親,可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恐慌,像藤蔓一樣,開始緊緊纏繞住她的心臟。
又過了兩天,是張婧十八歲的生日。
她特意買了一個小小的蛋糕,想給母親一個驚喜。當(dāng)她唱著生日歌,端著蛋糕走進(jìn)房間時,卻看到劉燕正坐在床邊,拿著手機(jī),無聲地流著眼淚。
“媽!你怎么了?誰欺負(fù)你了?”張婧慌忙放下蛋糕,沖了過去。
劉燕慌亂地擦掉眼淚,把手機(jī)塞到枕頭底下,強(qiáng)笑著說:“沒有,媽是高興。想到我的婧婧都十八歲了,長大了,媽高興?!?/p>
她的解釋是那么蒼白無力。
那一刻,張呈心底的不安達(dá)到了頂點(diǎn)。
她隱約覺得,有一張她看不見的網(wǎng),正在重新將她們拖回深淵。
這天深夜,張婧被一陣壓抑的啜泣聲驚醒。
她睜開眼,看到母親背對著她,肩膀一抽一抽的,手機(jī)屏幕的光從被子里透出來,忽明忽暗。
張婧的心跳得厲害。
她悄悄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母親的床邊。
劉燕似乎哭得累了,已經(jīng)睡著了,但眉頭依然緊緊鎖著,臉上還掛著淚痕。
她的手無力地垂在床邊,手機(jī)滑落在地毯上,屏幕還亮著。
張婧彎下腰,鬼使神差地?fù)炱鹆四遣渴謾C(jī)。
屏幕上是一個聊天界面。
當(dāng)她看清楚最頂端那個熟悉的、備注為“老公”的聯(lián)系人頭像時,她感覺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凝固了。
那個頭像,是父親張偉抱著她年幼的堂弟、笑得一臉得意的照片。
整個世界,在這一刻,天旋地轉(zhuǎn)。
在看完二人的聊天記錄時,張婧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她手腳冰涼,渾身發(fā)抖,巨大的背叛感和絕望感像海嘯一樣將她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