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8月30日清晨，獄警低聲問：‘楊先生，你還有什么話交代？’”短短一句，鐵門嘎吱合上，空氣頓時凝滯。那聲“楊先生”落進走廊，像釘子扎進水泥，預(yù)示著一個傳奇即將謝幕，而故事卻剛剛被喚醒。

楊殷其人，1892年生于香山翠亨，不算顯赫的家境，卻早早接觸西學(xué)。青年時代的廣州，既有歐風(fēng)美雨，也有軍閥槍聲。18歲那年，他跑進圣心書院聽神父講拉丁文，晚上又偷偷翻同盟會的傳單?！爸袊穆吩谀模俊背闪怂磉叧Ｄ畹囊蓡柧?。1910年，他把疑問變成行動，加入同盟會，從此與孫中山先生結(jié)下革命緣。

1917年護法運動，楊殷在廣州軍政府擔任護衛(wèi)隊副官，身手矯健，槍法穩(wěn)準。孫夫人宋慶齡需要貼身保護，人選討論時，警衛(wèi)長只說了一句：“讓阿殷去，我放心?！庇谑牵?0多歲的楊殷穿梭在府邸，步步緊跟這位日后被譽為“國母”的女子。那段日子，他見識到大人物的從容，也體會到政局的兇險——南軍北伐，叛亂暗殺，夜夜刀鳴犬吠。

然而，護衛(wèi)的榮耀沒能遮住他心底的迷霧。護法失敗，軍政府遷滬，舊友流散。五四風(fēng)雷炸響北京的同時，也震碎了楊殷對舊民主主義的幻想。他發(fā)現(xiàn)“革命”二字太籠統(tǒng)，手握鋼槍卻不知敵人究竟是誰。1921年前后，馬克思主義的火種隨著船只與譯本飄進南方港口，他翻讀《共產(chǎn)黨宣言》，越讀越覺得透亮。1922年，他在北京東交民巷的一間秘密寓所按手印，正式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員。

入黨伊始，他就把個人與家庭做了切割。家中能賣的賣、能典當?shù)牡洚?，錢款直接送進黨組織。友人勸他留一手，他擺擺手：“我這點東西，算不了什么，工人兄弟吃飽肚子更要緊。”同年，他被派往莫斯科東方大學(xué)?！叭グ?，吃點俄餐，學(xué)點真經(jīng)再回來?！迸R行前，宋慶齡拍了拍他肩膀，算是昔日護衛(wèi)與主人最溫柔的告別。

1923年歸國，廣東的工潮呼嘯成海。他在海珠橋頭挽起袖子，帶領(lǐng)紗廠工人罷工。歐美商號驚呼“廣州紅了”。楊殷不光動嘴，還親自寫傳單、守糾察、跑談判。1925年“五卅慘案”爆發(fā)，廣州—香港罷工長達一年半，這位皮膚曬得黝黑的中山漢子被工友們尊稱“阿殷哥”。在黨內(nèi)，他升任省地委書記；在地下，他被稱作“南方最硬的釘子”。

1928年，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召開。一張選票把他推至中央軍事部部長的位置，這個職務(wù)就是后來中央軍委主席的雛形。彼時的上海灘暗流如鯊，特科應(yīng)運而生，周恩來、楊殷、蔡和森三人親手捏合這支“紅色利刃”。白天是西裝筆挺的商人，夜里則是手持馬丁的干將，他們的暗號、據(jù)點、密寫藥水，令人夸張地感嘆“比電影還電影”。

戲劇性就在此時浮現(xiàn)。白鑫，這個被安排至特科擔任秘書的安徽青年，看似勤謹，卻在心底暗暗記恨彭湃。原來，彭湃槍決過他的弟弟。國民黨特務(wù)抓住裂隙，以金錢與復(fù)仇相誘，拉他墜入深淵。1929年8月24日特科例會，白鑫把場地、時間、出席者一股腦倒給對手。周恩來因臨時改線路幸免，楊殷與彭湃等人全遭搜捕。

審訊室里燈泡雪亮，竹簽、皮鞭、上老虎凳……盡數(shù)上場。敵人撂下一句：“說吧，給你三條路：招供、脫黨、活命?！睏钜笞旖抢湫Γ骸澳銈兣浜系谜婧?，可惜我不合拍?！币痪湓挘齺砀莸谋薮?。連刑訊人員都私下嘀咕：“這人跟鐵疙瘩似的?！?/p>

守在上海的黨組織立即部署營救，可監(jiān)獄層層荷槍實彈。蔣介石惱羞成怒，兩天之內(nèi)批下槍決令。8月30日拂曉，提人名單貼在監(jiān)區(qū)大門，楊殷排在首位。他理好衣領(lǐng)，整整褲腳，像赴一場決勝的會師。押赴刑場途中，他對獄友鄭重囑托：“告訴同志們，機制被破，精神尚在，不必悲痛?！避囕啙L過石板，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回聲，配合著他坦然的神情，顯得詭異平和。

刑場設(shè)在滬西龍華。槍口抬起的剎那，他忽然仰天大笑——三聲，短促、響亮、直沖云霄。行刑士兵被嚇得應(yīng)聲后退，主官怒喝才扣響扳機。硝煙散盡，楊殷的上身依舊挺直，仿佛沒有屈服的可能。參與押送的老兵后來感嘆：“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死也像站著。”

楊殷殉難的消息飛快傳遍地下組織。11月11日深夜，淮海路燈火妖嬈，一聲悶響，白鑫倒在弄堂口，歸零了他的背叛與仇恨。一張寫著“還我阿殷”的紙條壓在胸口，沒有落款。

今天翻閱檔案，楊殷的大笑仍讓人心頭一震。那不僅是個人的絕唱，更是對黑暗的蔑視。試想一下，若沒有無數(shù)這樣“站著的人”，何談后來山河無恙？也正因為他們的硬骨頭，新中國的脊梁才生生長成鋼。

塵土落定，名字留在烈士祠，故事卻在每一次提及中重獲新生。有人問，英雄到底圖什么？或許一句“朝聞道，夕死可矣”便已說明——圖的不是名，不是利，只是一腔為眾生破局的熱血。楊殷選擇在槍口前仰笑，把自己的回答永遠定格。